明月公主在宫里待了很长时间。她母亲在神鹰汗国是大妃,汗王的生母与先汗的大妃都已逝,因此没有太后之类的人压在她头上,由她独掌后宫,权势极大,因而明月早就习惯了皇权的威势,在燕国的皇太后面前也没有胆怯的感觉,一直落落大方、天真娇憨,倒让两宫太后都对这位年少的异国公主很赞赏,赏赐了不少首饰、补品、绫罗绸缎和古董摆件给她添妆。
明月一直没在意自己嫁妆的事,得太后提醒,倒是上了心,出宫以后就问赵妈妈:“嫁妆准备得怎么样了?”

赵妈妈与她坐在车厢里,给她递了一盏热茶,服侍她喝了,这才笑道:“差不多了。我们找了这里最好的工匠,精心打造了八套首饰,带来的各种宝石还有富余。喜服和出客、家居的衣裳也做得差不多了,约好了后天拿来让公主试身,如果不合适,再让她们改。另外,邵掌柜在半个月前已经到了。他到处打听,又仔细查看,在燕京近郊买了三处庄子,一共有五千亩地,都是上好的良田,稻麦都有,收成很不错。我那当家的在城里买了两处铺面,一处开了饭庄,主要经营我们汗国那边的膳食,另一处专门卖我们草原出产的东西,像皮子、宝石、药材之类的,还有一些中原看不到的奇巧玩意儿。这些都是公主的嫁妆,肯定超过了大燕人所说的十里红妆。还有啊,公主从草原带来的十匹宝马,要不要写进嫁妆单子?”

她说的邵掌柜叫邵冠清,文妈妈的丈夫,世代都是专跑关外的行商,挣的都是血汗钱。当年,年轻的邵冠清跟随叔叔跑商到关外,却在大草原上遭遇大股马匪的袭击,所有的钱财和货物都被抢掠一空,随从也被杀了不少,他和叔叔拼命逃出,却因饥渴几乎死在千里戈壁,后被从此经过的大汗卫队所救,带回龙城,就在那里落地生根。邵冠清娶了文妈妈,但本身并没有卖身为奴,大妃给他本钱,让他年年来往于大燕与神鹰间经商,顺便探听消息。这次公主远嫁,大妃也把邵冠清派来,作为大掌柜,负责经营公主嫁妆中的产业。

赵妈妈的丈夫陈旺是个手艺很好的厨师,精于烹饪燕国北方和草原风味的菜肴。他以前住在燕国与蒙兀边境,战乱时被蒙兀铁骑掳走为奴,因为有一手好厨艺而被贵族看上,与燕国打仗时就带到边关。后来,神鹰汗国的铁骑大破蒙兀,陈旺又作为战俘被裹挟到龙城。听说他会做燕国菜,俘获他的大将就将他献进宫中,他果然凭着一手好菜得到了大妃的赏识,还娶到了大妃身边的大宫女,也就是赵妈妈。此次赵妈妈陪着公主到中原,大妃不忍让他们一家分离,就让他带着儿女们一起跟来燕京,开个饭庄,也算是帮着经营公主的嫁妆。

明月听赵妈妈说完,心就定了,开心地说:“陈师傅也来了,真是太好了,我可喜欢吃他做的烤全羊了。庄子也买得好,以后收成的粮食都运回去吧,不用在这里卖钱了。那十匹骏马嘛……我都喜欢,还是写进嫁妆单子吧,这样他们就不好意思找我要了吧?”

赵妈妈忍不住笑了,疼爱地轻轻拢了拢她的衣襟,轻声道:“若是王爷喜欢,总是要送两匹的。皇帝还小,估摸着暂时还用不着送。燕国的太后娘娘都是不出宫门的,就更不需要名马了。至于其他人,也没资格向你要。”

听她提到王爷,明月想起了宫里的邂逅,于是低声笑道:“今儿在宫里,我看到王爷了。”

赵妈妈吃了一惊:“王爷?你们怎么遇到的?”

明月笑意盈盈:“是宫里的公公带我去后宫见太后,从文渊阁前经过,正好王爷从里面出来,我们就见着了。”

赵妈妈看着公主脸上的笑容,心里一松,低低地问:“你和王爷说话了?”

明月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就是互相见了礼……我行的是国礼……然后他让开道请我先行,我就去后宫见太后了。”

赵妈妈嘘了口气:“那就好。”宫里的人都是生了好几双眼睛的,利得很,公主和王爷是未婚夫妻,婚前根本不能见面,否则很容易惹来流言蜚语,让他们大失脸面。如今既是在宫中偶遇,两人又都守着规矩,一个是燕国摄政王,一个是神鹰汗国公主,以国礼相见,那是应有之仪,别人自是无话可说。

明月想着刚才在宫中见到的未来夫君,心里也很高兴。皇甫潇生得高大俊朗,又身居高位,文武双全,因而既有威严冷峻的气质,又有温文儒雅的风度,除了成过亲,实在没什么可挑剔的。在北地,对于原配不原配的也不怎么看重,不管是先娶后娶,都是老婆,所以明月对于皇甫潇曾经娶过王妃的事并不在意,反正王妃已经去世,又没留下孩子,自然不必多作计较,更用不着放在心上。

其实明月最喜欢的是皇甫潇文武双全,说文她是不行的,论武她却很在行,所以听到未来的夫君不是纯粹的读书人,心里便感觉轻松了些。

赵妈妈见公主脸上的笑容很单纯,不像是对未婚夫有了什么绮思,反而像是孩子找到了玩伴。她又是庆幸又是叹息,王爷府中妾侍众多,公主不上心,就不会难过,可是太不上心,又如何抓住王爷呢?她左右为难,不知道该不该在公主婚前教她那些事,可是依公主的性情,只怕一时半会儿根本就不能理解,更别说学会了。

迎宾馆离皇宫不太远,位于内城。这里很清静,只有各个王府、开国元勋传下的御赐超品贵族的府邸、皇家的办事衙门以及朝廷的六部衙门,不许跑马,不许开铺子做买卖,宽敞的道路畅通无阻,公主一行很快就回到了迎宾馆。

范文同已经回来,坐在前院书房等着公主,估摸着公主差不多已经更了衣,就让下人去禀报,要与公主讨论婚事。

明月卸下全套首饰,换了一套家居常服,桃红色的衣裳下摆绣着喜鹃登枝,很是喜庆。她坐下来,刚喝了一口茶,就听到范文同求见,于是赶紧有请。

范文同来得很快。行过礼后,明月客气地请他坐。范文同轻咳一声,坐下后就直接说正题:“钦天监已经推算过了,最近半年内适合成亲的黄道吉日只有三个,都离得很近,若是错过,就要到十月去了,燕国皇帝和太后的意思是想让摄政王殿下早日成亲,这样王爷才好安心国事,不用再为家事烦心。下官临来前,大汗和大妃有旨意,让我们便宜行事,因此下官想问问公主殿下,把成亲的日子定在四月十八可好?”

明月不懂这些,便转头看赵妈妈。赵妈妈很明白自己的身份,范文同是朝廷重臣,她不过是奴婢,再受公主信赖也不能僭越。她想了一下,恭敬地问:“范大人,四月十八可是半年来最好的日子?”

“是。”范文同肯定地点头,“在这一天成亲,旺家宅,利子孙,福寿绵长,富贵双全,实是再好不过的日子了,下半年的几个吉日也没有这么好的。”

赵妈妈很欣慰地笑道:“那还有什么可挑的?既然这一天最好,那肯定就是它了。”

既然他们两人都认可了,明月公主自然没有异议:“范大人,辛苦你了,日子就定在四月十八吧。”

“好。”范文同很高兴,“王爷那边请了安亲王妃做大媒,我们这边由礼部左侍郎岳大人安排了威国公夫人做媒人。一切仪程都已经商议妥当,大家都按事先定好的规矩做就行了,并不需要公主出面。主要的几件大事都已经安排好,至于细节方面,下官也会及时把握和调整,请公主殿下尽管放心。”

明月笑着点头:“范大人只管去做,父汗和母妃都信任你,我当然也很放心。”

“臣定不负大汗、大妃和公主的信任。”范文同有些激动地起身,向明月深深地施了一礼,这才告退。他还要赶去礼部,通知他们定好的大婚吉日,以便安排接下去的日程。

等他离开,赵妈妈上前去握住公主的手,感慨万千地道:“我们的小公主要出嫁了。”

明月的脸终于红了。以前她对婚事没感觉,所以很大方,今天见过王爷以后,心里有了一个确定的对象,忽然就觉得有些害臊。

文妈妈捧着一盅雪蛤燕窝羹进来,放到明月面前,笑眯眯地说:“在宫里用的膳吧?来,赶紧把这个喝下去,先垫垫,妈妈等下就做你最喜欢的烤羊腿和碧绿蒸酿鱼羊鲜,还炖了芝麻叶羊肉汤,喝了暖胃。”

明月大喜:“我还要吃串烧鹿肉,还有奶香绣球小羊排。”

文妈妈连声道:“好好,都给你做。”

明月习惯性地拉着文妈妈的手撒娇:“文妈妈对我最好了。”

赵妈妈在一旁劝道:“吃这么多肉会伤胃,烤羊腿就搁在明天做吧,再做几道时令蔬菜。文妈妈,公主成亲的吉日定在四月十八,回头咱们合计合计,这段日子要好好给公主补一补。”

文妈妈一怔,心里顿时五味杂陈,先是舍不得,后来一想自己也要跟着公主进王府的,便又释然,接着就是为公主高兴,然后又是担心,思绪转了一大圈,这才落实到为公主补身子这件大事上。她赶紧点头:“好好,老姐姐随时可以来找我。”

赵妈妈看乌兰、珠兰等四个大丫鬟都进来了,公主身边有人侍候,便拉着文妈妈走了出去:“今晚就开始吧,我们去后面厨房看看,把今晚和明天的菜定下来……”

明月端起茶碗,却没喝,抬头看向窗外盛开的桃花,脑海里忽然浮现出摄政王抬眼看向自己的情景。她的脸颊上泛起红晕,赶紧拿茶碗挡住,偷偷地笑了起来。

勇毅亲王与明月公主成亲的日子正式确定,皇帝下旨,诏告天下。

接着就是紧锣密鼓地筹办婚事,不过忙碌的人是神鹰汗国的送亲使团、公主身边的妈妈丫鬟、燕国礼部的官员以及勇毅亲王府的上下人等,明月只要安心待嫁就行了。

赵妈妈让她趁这工夫多少也学点儿针织女红,哪怕装装样子,给老王妃绣个抹额什么的,也是个心意,可明月拿着针戳破了三根手指头后,就扔下手里的东西,拎着云凤梨花点金枪到后院练武去了,有时还把草原名将那苏克叫来对战一番。

赵妈妈和文妈妈都很心疼公主,总觉得以她尊贵的身份却要远嫁千里,而且还是嫁给一个比她大那么多的男人做填房,已经够委屈的了,所以也不忍逼她学这学那。两人只能在背后摇头叹息,然后把那些零碎东西绣了,大件就全部托给了绣坊。

本来按照燕国的典仪,亲王大婚是有既定规制的,亲王与王妃的喜服与头冠都由皇宫所属的织造司内造,再由皇帝颁赐,但明月公主不是燕国人,自有神鹰汗国的冠服形制,此次联姻为结两国之好,自然不能硬迫公主按照大燕规矩穿戴,在送亲使团众臣的力争下,燕国群臣又在朝中几番激烈辩论,终于同意公主的婚服可自行制作,只是必须由礼部全程监督,不可逾制。

在公主起程之前,大妃就已经将女儿的全套服饰画出图样,交给赵妈妈,到燕京城后再找银匠和绣娘制作出来,到时候只须按图索骥,不必再伤脑筋琢磨款式花样,只要把银子给够了,银楼和绣坊就能做出来。

大妃又反复叮嘱范文同:“记住,这不是一件衣服一套首饰的小事,而是有关国家尊严的大事。明月公主年少,嫁进王府后要面对那么多妾侍与豪奴,如果不从一开始就强调公主的尊贵,很可能会让公主受很多委屈,所以千依百顺是不可取的,你一定要据理力争。切记要有理有节,毕竟公主以后要与摄政王做夫妻,一辈子生活在王府中,所以也不能引起对方的抵触情绪。总之,不要让对方过分,我们也不过分。”

范文同心领神会,到燕京后果然步步为营,又掌握分寸,进退有度,既达到了目的,又没有破坏公主的形象,还得到了摄政王的赏识,双方相处得很融洽,一切都进展得很顺利。

明月对这些事情很少过问,就连王府接连派来道歉的妈妈和送来侍候的小丫鬟也都没见。平时除了习武外,她还要读书练字,熟记大燕律、皇家规制、宗人府律令、勇毅亲王府规,这是范文同的要求,秉承的自然是大妃旨意。明月公主虽然觉得头疼,但是对母妃的话奉若神明,于是每日里都坚持捧着书册诵读,不明白的地方就请教范文同,学得很是用心。

每隔几日,就有华贵的首饰、亮丽的彩衣如流水般送到公主面前,请她过目并试身,若有不妥之处便即刻修改或重做。在忙碌中,寒潮尽去,大地回暖,百花盛开,春意盎然,整个燕京城处处都是鸟语花香,迎宾馆也愈发热闹起来。

三月二十二乃黄道吉日,也是勇毅亲王府送聘礼的日子,礼部左侍郎岳西岷一早就偕夫人前往迎宾馆。

岳夫人出自书香门第,仪态端庄,性情和顺,在京中的人缘很好,又兼父母公婆俱在,膝下儿女双全,因而京中权贵每有喜事,大都会请她做全福夫人。此次公主大婚,父母都不在身边,范文同请她做媒人,在过礼时帮忙应酬女宾,可于礼节方面确保周全。

他们乘着马车到达迎宾馆时,这里已是张灯结彩、布置齐全。门子通报进去,范文同立刻迎出来,笑着与岳西岷见礼,与他一起走进大门。

赵妈妈带着珠兰和宝音两个大丫鬟跟在范文同身后出来,恭迎岳夫人下了马车,齐齐上前见礼。

岳夫人知道赵妈妈虽然身份是奴婢,却深受公主倚重,因而不敢托大,赶紧伸手相扶,笑盈盈地道:“赵妈妈不必多礼,两位姑娘请起。”

赵妈妈满面笑容地说:“夫人请进,公主已经等在前厅了。”

“公主殿下太客气了。”岳夫人愉快地与赵妈妈闲聊着,一路穿过花园,走过九曲回廊,来到正院里的前厅。

按理说,夫家前来下聘,未婚妻是不能走到人前去的,不过,明月身为异国公主,亲自出来对岳夫人表示谢意,却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不算不合礼仪。

今天迎宾馆中上上下下都穿着盛装,公主身边的人也都换了新衣,到处是一片喜庆气氛。公主也换上新装,上穿海棠红的窄袖立领对襟衫,下系石榴红凤尾裙,腰束玉带,一头秀发没再编成无数小辫,而是梳成飞仙髻,配上镶红珊瑚米粒珠百蝶金花冠,既俏丽又华贵。她端坐在正厅,透过敞开的窗户看着外面的人来来往往,听着压低声音的笑声,享受着做姑娘的最后一段好时光。

岳夫人到达后,便不时有小丫鬟跑来禀报。等到赵妈妈引着岳夫人走进门,明月便微笑着站起身来。

岳夫人连忙上前见礼,明月伸手虚扶:“夫人请起,请坐。夫人这些日子劳心劳力,实在是辛苦了。”

岳夫人谦逊地笑道:“公主言重了。其实每件事都有章程在,并不烦琐,只须要跑个腿、带个话就成,一点儿也不辛苦。再说,公主殿下与勇毅亲王的喜事是天作之合,我也跟着沾沾福气。”

两人喝了一杯茶,聊了聊天气,吉时就快到了,岳夫人告辞离去,到前面去查看准备的诸般事宜,等着接勇毅亲王府的聘礼。

来此下聘的队伍从王府出来,浩浩荡荡地绕城三周,一百二十八抬聘礼让无数人开了眼界。第一、第二抬均为皇帝赏赐,第三和第四抬为两宫太后所赐,尊荣华贵,可谓天下第一。跟在后面的一长溜物件都极尽奢华,在春天的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华,令人目眩神迷,赞叹不已。

聘礼还没送来,勇毅亲王府的老王妃居然到了迎宾馆,把众人都吓了一大跳,赶紧迎出去。这是事先定好的规制上没有的,但是婆婆要亲自来下聘,说明很看重未来的儿媳妇,是极给女方面子的事,大家都乐意看到,自然就无人反对。

老王妃乐呵呵地边走边说:“这是盼了很久的喜事,我在家坐不住,也来看看。”

众人上前行了礼,岳夫人主动搀扶着老王妃往里走,高兴地道:“有您老来坐镇,我可有了主心骨了。”

老王妃拍了拍她的手,慈祥地说:“我一听是你这丫头在操持,就很放心。公主离家远,父母都不在跟前,婚事上你多操点儿心,别委屈了孩子。”

“老王妃请放心。”岳夫人笑着建议,“公主就在后面院子里,老王妃要不要去见见?”

“可以吗?”老王妃笑眯眯地看向岳西岷,“我老了,又不懂朝廷的事,你们都要提点着,可别让你们为难。”

岳西岷笑着看向范文同:“老王妃跟公主转眼间就是一家人了,本就该坐在一起喝喝茶。范大人,你看呢?”

“岳大人所言甚是。”范文同很痛快,“公主殿下就在后院,就由下官带路吧。”

老王妃随意地摆了摆手:“你们忙你们的,让岳家丫头领我过去就行了。”

“就按老王妃的意思办。”岳夫人欣然同意,“你们在前面应酬着,我陪老王妃去看公主,后边儿清静,正好喝茶赏花。”

“对对。”老王妃开心地笑着,扶着岳夫人的手向后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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