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圣元年,正月二十,太学。
太学现在已然不同于以前,纵然依旧是世家子弟居多,但清理了那些来混资历的,不学无术之徒,增加了不少寒门生员,加上李清臣,沈括等人的多番整顿,太学逐渐向好,学研之风日浓。

在一间学舍内,坐着三十多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人,不远处,李清臣,沈括以及太学一干教授,博士。

他们神情认真,专注,看着前面拿着书,认真讲课的章惇。

章惇满脸严肃,不苟言笑,教课也是一字一句。

这是当朝大相公的课堂,每个人都竖起耳朵,认真的听着。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明德,亲民,止于至善。明德在于修身,身不正而人不行,人不行,纲纪崩,天地乱,圣人匪也……”

章惇拿着书,站在前面,走几步,念一段,而后加上他的理解,朗声而出。

《大学》来自于春秋,是儒家经典,在座的无不熟读,各有理解。但作为当朝大相公的理解,那就一种标杆了。

章惇本身就学识渊博,是当世大家,但从他嘴里出来的,尽可能言简意赅,并不是在专研经义,做道德文章,相对于务实。

沈括坐在后排,他认真听着,思索着。

章惇是在讲课,他的言谈举止,都在透露着他的施政思想,方向。

太学的生员,现在都是经过严格的考核,精挑细选进来的,可以说,只要不出幺蛾子,他们的前途必然是一片光明。

是以,他们格外认真,这是大相公,他的课不好好听,好好学,留个好印象,不是作死吗?

章惇拿着书本,有些刻板的足足讲了半个时辰,他放下课本,在教课小桌前坐下,道:“讲完了,你们可以提问了。”

大宋的讲课,基本上就是两部分,老师先讲,后面学生提问。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时间没人开口。

他们是新的一批学生,因为年假,很多人都回去了,留在京城,能被‘邀请’来听课的并不多。

好一会儿,终于有一个太学生,站起来,恭谨的问道:“大相公,学生想问关于朝政,不知可否?”

不止是学生,哪怕李清臣,沈括都认真起来。

从神宗的‘王安石变法发’,到元祐六年末的‘新党新法’,再到而今逐渐成型的‘绍圣新政’,一路上,都是备受争议,甚至于,遭到了天下绝大部分人的反对与抨击。

赵煦让章惇来讲课,本身的目的就是宣传‘绍圣新政’的方针大略,争取支持。

章惇看向他,道:“问。”

这个学生穿着很朴素,还有不少补丁,但面容异常干净,他有些紧张,还是抬着手,肃色道:“学生敢问大相公,‘绍圣新政’,能成功吗?安石相公前车之鉴,您为何还坚持‘新法’?”

李清臣看着这个学生,本来紧绷的脸色稍稍和缓。

这个学生还算懂事,没有问过于敏感的问题。

沈括面色如常,这个学生问的,其实也是很多人想知道的。

‘王安石变法’,其实在神宗朝两度罢相后就已经失败了,神宗皇帝改元后,‘新法’便停滞不前,趋于崩坏。

高太后垂帘听政后,彻底废除‘新法’,算是彻底终结。

纵然‘新党’再恨,再愤,在当今绝大部分人看来,高太后其实是收拾了残局,稳住了大宋局势,替‘新党’擦了屁股。

‘新党’反复,再次掌握朝堂,‘新法’演变成了‘绍圣新政’,要再次掀起轰轰烈烈的变法改革了。

章惇面容严肃如常,点点头,道:“你知道修黄河治理吗?黄河泛滥千年,从古至今,历朝历代,从未停止治理,但从未成功,我朝也兴师动众,甚至于几次易道,水患难解。治国与治河一样,明知道苛政如虎,贪腐盈野,百姓生于水活,天下沸沸,正如黄河滚滚,浊浪拍空,随时可能决堤,淹没大地。我以及我的同僚们,要做的,并不是彻底功成,而是采取行动。‘绍圣新政’的真正意义在于作为!”

这个年轻学生愣神,有些没反应过来。

他只是简单的问了个问题,怎么就引出这么多。

还有,大相公,好像没回答他的问题吧?能不能成啊?

沈括与身边的一些太学的教授,博士对视一眼,轻轻点头。

其他学生也左右互看,有一个学生站起来,抬着手,道:“大相公,学生敢问一句,今日大相公推翻祖制,后人亦会推翻您,如此反复之下,江山动荡,社稷不安,于国于民皆是大弊,为何大相公还是坚持如此?”

这个问题,就尖锐了。

李清臣,沈括都拧眉,一些教授,博士不安的挪动屁股。

‘祖制’涉及了太多东西,不单单是‘祖宗定制’那么简单。

祖制,依托于礼法,礼法之下,‘仁孝’字是核心,‘孝’是为人之本。

连祖宗之法都能推翻,不就是‘不孝’?

‘不孝之人’,还是人吗?

章惇不以为忤,平静的拿起茶杯喝茶。

李清臣,与沈括等人静候,心里在想着,换位,他们该怎么回答。

‘礼法’传承久远,最为根底的,就是‘周礼’。

实际上,礼法与现实有诸多冲突,就拿英宗皇帝的‘濮议之争’来说,就是礼法与现实的冲突,最后被折中处理。

但这种折中,只是政治上的‘和解’,并不能真正解决礼法与现实的根本性冲突。

在后世,大明朝还出现了‘大礼议’之争,最终也是以嘉靖皇帝全面胜利告终,礼法屈从于权力。

章惇喝了口茶,在众目睽睽下,道:“这个问题,朝廷以及官家在不断的向朝野解释,解释了不知道多少遍,但总有人问,不停的追问。作为当朝大相公,我不能不回答,那我就再回答一次。我不说什么时移事易,弊政当改这样的话。你说,我们改祖宗,后人就要改我们,我同意。后人要改,一定要改。因为我们的‘新法’不是永世良方,治不了千秋之国。你说,一改就造成动荡,为什么会造成动荡?是什么人在动荡江山?他们图谋什么?换句话,我们现在在改革弊政,是什么人在阻止,什么人企图动荡?他们打着‘祖制’的幌子,是在维护江山社稷,还是在维护他们的荣华富贵?我们坐在这里,风雨不着,衣食无忧,这些是来自哪里?——民,,只有民。但他们开不了口,说不了话。”

章惇说到这里,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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