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拱殿的东侧,就是章惇,蔡卞主事的青瓦房,而西侧机要房,在机要房更西的角落,就是赵煦所在了。
一众人来到门前,耐着性子,等陈皮进去通报。

不多久,陈皮就出来了,道:“诸位相公,官家有请。”

一众人当即迫不及待,又不敢逾越章惇,按耐着焦急,步入这间杂物房。

一进去,就看到各种碎木,碎屑,长棍短木以及各种大小不一的奇怪木制牛马。

而赵煦,头发有些撒乱,满脸灰尘,衣服是粗布衣,双手捧着一个轮子模样的东西,正在打量,自语的道:“古人的智慧,真的是令人惊叹……”

他手里的是马车车轮的模型,虽然没有齿轮,链条等后世零部件,但精细、复杂的构造,还是造就了车轮,成全了马车。

“但用在水车,风车上还不够,还得有转轮,链条,橡皮联动才行……”

赵煦自语。

想要用水车灌溉,不足用,也不太现实,只能用在水利调度上。

一众人看着发呆,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见到赵煦这么不体面,坐在垃圾堆里。

但他们都十分清楚,赵煦不可能不知道章惇刚刚斩杀了辽使,在这种情况下接见他们,意味着什么?

一众人还没想清楚,王存就忍不住了,大步出列,沉声道:“启奏官家,章子厚刚刚在政事堂,斩杀了辽使!”

其他人瞥了眼王存,这个苏颂提拔的工部尚书,没有说话,目光都在赵煦身上。

斩杀辽使,极有可能引发辽国震怒,一旦辽国发兵,那绝对是一件威胁国祚的大事!

陈皮站在章惇不远处,悄悄盯着章惇审视。

这位还没上任宰执的章相公,果真的胆大妄为,这般事情,连请示都没有,就擅自做主了。

赵煦的注意力都在手里的模型上,听着‘唔’了一声,道:“章相公,你有什么解释?”

所有人的目光,转移到章惇身上。

蔡卞拧眉,脸上写着清晰可见的不满。

李清臣,林希,许将等人则面露忧色。

章惇抬起手,语气十分平静的道:“陛下,臣从皇城司以及其他各处得到的情报来看,辽国陷入内乱,已无力自拔,他们没有能力对我大宋发动入侵……”

“皇城司的消息就这么可靠吗?以前怎么没有?好,就算辽国暂时没有能力,你能保住他们日后也没有吗?”

王存毫不客气的打断,怒不可遏的向着章惇开喷,怒吼道:“夏人虎视眈眈,朝廷正在积蓄全力与夏人决战,不可分心!再说,辽国即便不能发兵,哪怕他们稍稍动一动,北方必然被牵制一半,作为宰执,这点大局都没有吗?还有,擅杀辽使,这是目无君上!”

王存喷完,转向赵煦,沉声道:“官家,章子厚独断专行,酿出如此恶果,臣请严惩,否则日后朝臣有样学样,官家颜面何在,朝廷纲纪何存!”

蔡卞等人一众人听着王存的话,没有人出声为章惇辩解。

连一向宽厚的蔡卞都罕见的与章惇生气,可见这件事非同小可。

赵煦却好似没有听到王存的话,目光从手里模型抬起,一直盯着章惇打量,目露异色。

章惇在斩辽使之前,停顿了不少时间,其实这个时间,就等同于汇报,他是在赵煦没有阻止的情况下斩杀那耶律弘正的。

这一点,赵煦并不在意,章惇这个人固然脾气刚直,性急如火,但他知道分寸,不会真的无所顾忌的杀辽使。

真正令赵煦意外的是,章惇怎么看出辽国的虚实的?

皇城司的那些情报,赵煦也都仔细看过,从表面上来看,辽国依旧强大,远不是宋朝可匹敌的。

偏偏章惇就看出来了,还敢杀辽使以作试探!

‘古人的智慧,果然不容小觑。’

赵煦心底再次感叹,自然不会认为章惇是盲目胡来。

而事实上,辽国确实已逐渐的外强中干,尤其是现在内乱迭起,就在上个月,辽国动用三十万大军北上平乱,确实没有多余力量与大宋发起战事。

纵观历史,这段时间,辽国确实没能对外发起战争,陷于内乱无法自拔,直到被女真亡国。

一群人都在等赵煦说话,见赵煦看着章惇,似乎等章惇更多解释。

但章惇说完这几句,就不再多言。

王存见章惇不辩解,越发愤怒,抬手向赵煦道:“官家,臣请严厉处置章子厚,否则无法给天下臣民交代!同时,派使者入辽解释此事,并请枢密院紧急调兵,以防不测。”

蔡卞看了眼王存,没有补充什么。

尽管政治立场不同,但王存的话没错。

李清臣等人缄默。

他们自然不希望处置章惇,可一时间根本找不到理由。斩杀辽使,引发国战,这样的责任,不是谁都能承担的。

现在,只怕宫外已经波涛汹涌,不知道多少人在写弹劾奏本。

高太后过世,苏颂离去等还没消化,无数人的怒火可能被瞬间点燃!

赵煦看了眼王存,继续把玩着手里的模型,忽而一笑,道:“诸位卿家误会了,章相公在斩杀辽使之前,已经禀报过了,朕同意的。”

众人顿时大惊,心里转过无数念头。

官家是真的知道,还是为了朝局稳固,为了保章惇‘委曲求全’说的假话?

王存一惊,继而就忍不住的道:“臣斗胆,还请官家示下。”

赵煦手已经拿起身边的刻刀,在模型上开始刻画,语露不耐烦的道:“章卿家说的已经很清楚了,待会儿你们去政事堂自行讨论吧。这一天天的事情没个消停,朕半刻清闲都没有。行了,都去吧,陈皮,送诸位卿家回政事堂。”

王存脑海里想过很多种可能,也猜到赵煦会保章惇,但这般保法,还是令他不能接受,抬起手就要说话,陈皮却突然一步,当在他身前,让他的手抬不起来,话也堵了回去。

陈皮几乎与王存脸对脸,皮笑肉不笑的道:“王尚书,请。”

王存皱眉,要绕开他,章惇已经抬手,道:“臣等告退。”

章惇说完,转身离去。

蔡卞等人也是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胸闷,气息不通。

但赵煦已经赶人,他们犹豫再三,只能抬手道:“臣等告退。”

章惇,蔡卞,李清臣等人一走,就剩下王存了。

王存哪里甘心,退后一步,犹自愤恨的道:“官家,章子厚胆大包天,没有他不敢做的事情,臣能明白官家的苦笑,但切不可姑息养奸,让章惇坐大!”

赵煦仿佛没听到,继续雕刻着他模型。

这是涉及农耕的大事,赵煦不能耽搁,做的十分专心。

王存见赵煦不理,又看了眼紧跟过来的陈皮,只得道:“臣话说完了,臣告退。”

陈皮看着王存走了,这才松口气。

以往有不少大臣,可以逮着皇帝的面喷,一喷就是半天,皇帝还拿他们没辙。

王存如果这么干,官家这边可就为难了。

这是为朝廷谏言,事所必然,理所应当,总不能像王世安那样杖毙吧?

赵煦没有陈皮的感慨,到了现在,他有的是对付这些朝臣的办法,无需杀人立威了。

‘有意思。’

赵煦雕刻着模型,心里却一直在分析着这件事。

章惇居然能判断出辽国的虚实,着实令他惊讶。之前章楶那边上报,说章惇催促他尽快与夏人开战,应该也是看透了西夏。而后又要对青塘吐蕃出手,拿回那西北六州。

好战略!

大才!

赵煦手里刻着木头,心里却颇为欣喜。

章惇的战略目光,比他还强!

有这样一个下属,着实令他舒心。

“陈皮,”赵煦忽然说道。

这时陈皮刚转回来,听着连忙道:“小人在。”

赵煦抬头看向政事堂方向,面无表情的道:“拟旨,任命章惇为宰相,同时加衔‘政事堂政务总理大臣’,全面主持新法事宜。”

“是。”陈皮应着道。

赵煦摆了摆手,便继续低头雕刻着。

在陈皮去草拟诏书的时候,政事堂的内众人,正在‘有所节制’的交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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