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初冬,今日暖阳,并不显得寒冷。
微风吹进竹林,发出沙沙声响,似在弹奏大自然的美妙音符。

如此天气,如此景色,本该是一首清新田园诗。可赵瀚仿若看到一副鬼蜮图,遍地血肉残肢,恶鬼张牙舞爪,天空还有夜叉盘旋戾笑。

似乎又回到天津城外,赵瀚拉着妹妹的手,从无数瘆人的目光中走过。

或许,是这些日子衣食无忧,赵瀚差点忘了当日苦难。忘了他曾在天津城南,瞥见有人交换孩童尸体,看到有人用骨头当柴煮汤喝。

来到铅山,赵瀚隐约可以猜到,这里的底层百姓也不好过。

但那繁华兴盛的小镇,粮食丰收的田野,世外桃源的书院,都给现实盖上一层面纱。没人愿意去揭开,直视隐藏的丑恶,赵瀚同样也不例外,因为那真的让人难以接受。

一直如此下去,赵瀚估计会被驯化吧,他自己都无法察觉到的驯化。

觉得生活还不错,直到某日灾祸降临。

习以为常?

不!

不该如此!

“少爷,哥哥,便是这里了。”

赵瀚突然被惊醒。

不知何时,他们已离开竹林,费纯抬手指着几间土屋。

墙壁是用泥土夯的,墙内夹着竹篾,类似钢筋的作用。同时还夹杂着稻草,能够有限隔绝温度,以此获得冬暖夏凉的效果。

屋顶是草顶,一段时间就得修葺,否则肯定会透风漏雨。

有个妇人正在晾晒竹叶,这是非常优质的生火材料。每天都有竹叶自动掉落,须得赶紧去收集,捞到别家的可能还会打架。

“请问,徐颖在家吗?”赵瀚拱手询问。

妇人明显想错了,瞬间脸色煞白,手握竹耙道:“他……他在书院里闯祸了?”

费如鹤说:“徐颖今天下午……”

“没闯祸,”赵瀚立即打断费如鹤,微笑道,“我们是徐颖的同窗,逃课出来到处玩耍的。”

妇人顿时轻松许多,变得热情起来:“三位少爷,快到家里坐坐,我给你们倒水来!”

“有劳伯母了。”赵瀚说道。

这妇人看似三四十岁,又像是四五十岁,根本无法准确观察年龄。

一个两三岁的小娃娃,拖着长鼻涕,趴在门口偷瞧他们。鼻涕流至上唇,滋溜一下吸回,复又从鼻孔探出,寻着固有路径重新流淌。

赵瀚踢开一团竹叶,泥土地面写着许多字,应该是出自徐颖之手——

子曰: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

子曰:衣敝缊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者,其由也与?不忮不求,何用不臧……

“走吧。”赵瀚转身离去。

他们都消失无踪了,妇人终于端水出来。

她左手拎着一个水壶,右手重着三个陶土碗,那是家中缺口最少的碗。而且刚才清洗了好几遍,务必干干净净,免得招来儿子同学的嫌弃。

……

费元鉴此刻越想越慌,脑子里全是自己被吊起来打的画面。

欺负同学没什么,一个贫贱农家子而已。

他所犯下的最大错误,是不该把书扔进水里。如此行为,放在铅山费氏,跟欺师灭祖没有区别!

带着跟班来到溪边,发现徐颖还在原地没动。

这个农家子箕踞而坐,裤子和鞋都被溪水打湿。他双手捧着鹅卵石砚台,愣愣看向被毁掉的书,目光呆滞,喃喃自语,不知在嘀咕着什么。

费元鉴走得近了,终于听清内容,原来徐颖在背诵《论语》,而且是连朱熹批注一起背。

已经背了半个多时辰。

众学童来到徐颖身边,他依旧背诵不止,不看旁人一眼,仿佛与世界隔绝。

“这厮不会傻了吧?”一个学童说道。

“我看像。”

“喂,徐颖,先生让咱们寻你回去念书!”

“真傻了,说话他都不理。”

“要不扇他一耳光?听说犯了失魂症,打一耳光就能醒来。”

“要打你打。”

“凭什么我打?”

“……”

平时被任意欺负的学生,此刻竟然无人敢接触,只围着他不停转悠查看。

费元鉴终于忍不住,把那本泡水的书踢开,喝道:“莫要再装疯卖傻,快说几句话!”

这个举动,产生了效果。

本来死盯着书看的徐颖,因为书被踢开,缓缓抬头望向费元鉴,背诵的声音变得更大:“子曰:‘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孙。’行,孙,并去声。危,高峻也。孙,卑顺也……”

费元鉴威胁说:“我不管你真傻假傻,反正你的书落水里,跟本少爷毫无干系,你莫要在先生面前乱讲。否则的话,见一次打你一次!”

徐颖脸上还挂着泪痕,捧着鹅卵石砚台站起,双眼通红,目视费元鉴:“子曰:‘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有德者,和顺积中,英华发外……”

费元鉴顿觉心头发毛,下意识后退两步,呵斥道:“听到没有!”

“南宫适问于孔子曰:‘羿善射,奡荡舟,俱不得其死然;禹稷躬稼,而有天下……’”徐颖背诵着《论语》继续前进。

费元鉴吓得再次后退,退了几步感觉没面子,麻着胆子站定说:“别装傻了,我……啊!”

“子曰: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未有小人而仁者也……”

一句接一句背诵,徐颖已经走到费元鉴面前,突然举起手中的鹅卵石砚台砸出。

费元鉴一声惨叫,额头流出鲜血,仰躺着跌入溪水之中。

“快救少爷!”费元鉴的书童大喊。

其他学童,被徐颖的失心疯吓住,本来全都不敢靠近。

此刻见费元鉴受伤坠溪,立即分出几个前去营救,剩下的合力将徐颖给制服。

徐颖根本没反抗,砸出砚台之后,面无表情,犹如死人,继续背诵《论语》:“子曰:爱之,能勿劳乎?忠焉,能勿诲乎。苏氏曰:爱而勿劳,禽犊之爱也……”

费元鉴此刻脑袋晕乎乎的,被人奋力拉起来,耳边听闻惊恐喊叫:“血,流了好多血!”

费元鉴伸手去摸额头,果然好多血,吓得直接晕倒。

这货晕血,不晕别人的,只晕自己的。

众学童无比慌张,背着费元鉴回书院,同时把徐颖也押回去。

徐颖依旧在神游天外,一字不错的背诵《论语集注》,甚至超过老师讲授的进度。由于老师没讲,有些内容意义不明,徐颖开始默默思考其道理。

“大夫,大夫,少爷流血晕倒!”

含珠书院就配了医生,平时头疼脑热,或者斗殴受伤,立即就能请来医治。

费元鉴的书童说:“你们在这看着,我回去禀报老爷、夫人!”

庞春来闻讯赶至,没有过问费元鉴伤得如何,而是看着失心疯的徐颖,暴怒质问:“徐颖究竟怎么了?”

一个学童回答:“他把费元鉴打得流血昏过去了。”

庞春来用拐杖砸地:“我是问你们,徐颖是怎么回事!”

“不晓得,可能是他的书掉水里,自己被自己吓傻了。”另一个学童说。

“胡说八道!”

庞春来揪住一个学童:“他把书看得比命还要紧,怎会掉进水里?快说,不然就把你的父母叫来!”

那学生吓得不轻,哆嗦道:“真……真是他自己把书掉进水里的。”

庞春来又去揪住一个相对胆小的:“不说实话,便将你驱逐出书院!”

这人出身富农家庭,不敢直视老师,低头回答:“不是我丢的书。”

“那是谁丢的?”庞春来追问。

富农子弟沉默,不敢在老师面前说谎,也不敢把费元鉴供出来。

“好啊,好啊,连圣贤书也敢毁,费氏真是好家风,”庞春来对那富农子弟说,“书在哪里?给我拿回来!”

富农子弟如蒙大赦,连忙跑去溪边寻书,顺手把书包也捡回,包括把费元鉴砸伤的鹅卵石砚台。

陆陆续续有学童归来,围在旁边看热闹。

不多时,那本《四书集注》也拿回来了。

庞春来端详被泡毁的书本,随即一言不发,带着傻掉的徐颖,拄着拐杖去找山长。

山长不在私塾,而在半山腰的含珠书院。

他们离开不久,费元鉴的父母,便坐着滑竿而来。

其父只是脸色阴沉,其母却没下滑竿就开始咆哮。

这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妇人,四十二岁生下费元鉴,老来得子,平时宠上了天。她嘶声力竭大喊:“谁伤我儿子,快给我滚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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