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木栏,将两人分隔内外,里面的是前杭州府同知宣秉承,外面的则是如今声名鹊起的杭州府通判陆缜。他们所在的地方,则是浙江提刑按察使司衙门下属的一处专门关押涉案官员的牢房。
作为受朝廷指派管理地方的三司之一,提刑司不但有管治百姓,定罪百姓的权力,也有处置官员的职权。在这次事情上,宣秉承也早早被牵扯进来,最终被定了个勾结谢家,图谋不轨的罪名,一早就被投进了提刑司的牢房之中。

面对陆缜这个胜利者,宣秉承并没有像一般的失败者那样抱怨或是发泄,只是用似笑非笑的目光透过木栏看着对方:“陆通判果然厉害,是我小瞧了你,以为如此安排就足以置你死地,以至有今日这样的结果。”

“宣同知你见了我就只能说这么一句话么?”陆缜终于开口,也没有什么奚落的言语,显得很是淡然。

“难道让我如那些妇人或草民般抱怨官府不公么?我宣秉承还没落魄到这等地步,此事上我绸缪不密,以为借谢景昌一人之力就足以把你除去,不想竖子不足与谋,如今身陷囹圄,也不过是成王败寇的下场罢了。”

“其实你本不用做这些的,我一直都很好奇,你为什么要冒险做这一切?其实早在前番从知府大人那儿接过谢赵两家争夺土地一事时我就已猜到是你在背后做的手脚。可我一直都想不明白,在来杭州前我从未与你产生过交集,更别说有什么仇怨了,可你为何总是要与我过不去呢?甚至不惜干出这等一旦事败就是如今下场的事情来?”陆缜目光定定地落在对方的面上,继续问道。

“这个嘛……不过是一山不容二虎罢了。府衙里能做主的,只有是我这个同知,而不是你这个新来的通判。你陆通判在京城里的一些作为我是早有耳闻了,以你的秉性,还有年纪,我相信你是不可能甘心听从我这个同僚差遣的,所以为了将来麻烦,只有在你立稳脚跟之前把你除掉。只是,终究把事情想简单了,低估了陆通判你在遇事时的反应。一子错,满盘皆输……”

“一山不容二虎?”陆缜皱起了眉头来:“这杭州府衙可不光只有你我二人,上面还有知府大人在呢,你想把我除掉再独揽大权可不现实哪。何况,即便我真的因此罢官,你觉着朝廷会不派其他人来接替么?”

“华知府这些年来早已不怎么管衙门里的具体事务了,毕竟他年事已高,体力精力都有所不济。这一点,你只要在衙门里待得久一些,便可确知。所以对府衙来说,能做主的,只有你我,我自然是要把你除掉的。至于朝廷另派别人来,我自然也会有其他的法子对付他,只要不是如你般难缠,我有信心将之收为己用!”宣秉承缓缓地道出了自己的用心和理由。

可是陆缜却依然觉着有些问题,目光只在其面上不断扫来扫去。可是对方愣是没有露出半点变化来,一副已经实话实说的模样。

就这么对视了片刻之后,陆缜咧嘴笑了起来:“宣同知,到了这个时候你居然还想算计于我。你这番话,分明是在鼓动我去抢夺知府大人手中之权了。你觉着我陆缜是会被这点权力就迷了心智的人么?”

宣秉承的瞳孔猛然一缩,面色第一次有了些变化,随后目光也不再如之前般直视前方,而是下意识地往下垂去。他真没想到,这个年纪轻轻的家伙竟如此难缠,在完全胜利的情况下也没有被此冲昏了头脑,依然如此提防着自己。

怪不得,他们会提醒自己,让自己不要太过急躁,果然,他们的看法是正确的,此人留在杭州确实是极大的隐患。

看到对方避开了自己的目光,陆缜又呼出了一口气来:“看来宣同知你果然是另有隐情了。而且看你的样子,也是不打算如实告诉我原委了。”

宣秉承的心里再次一阵收缩,这个家伙当真是好可怕的洞察力,居然只靠着自己的一个表情,就瞧出了端倪!哪怕到了现在,自己居然还是在小瞧面前的这个年轻人!

心生警惕,宣秉承更不敢再与陆缜说话了,只见他突然转过身子,坐回了地上,摆出一副你休想再从我口中挖出任何消息的架势来。

陆缜见此,却是更笃定其做这一切不光是因为要夺权,还有着更深层次不可告人的原委这一判断了。只可惜,这位把身子都转了过去,显然再想从其身上或是口中撬出些什么来已很不现实。

但陆缜并没有放弃,只是悠悠地道:“对了,有一件事你或许还不是太清楚吧。这一回,你之所以会败得如此之惨,关键只在我有所准备,并且找到了那个早早被人换出牢房的常温玉。所以你就不觉着好奇么,我为什么就能做到这些?”

听到这说法,宣秉承果然心下一动,身子也跟着颤抖了一下。显然也对此深感奇怪,可是却依然没有开口发问。

陆缜倒也没有卖什么关子,继续道:“其实要做到这两点并不难,因为在暗中帮我的,乃是驻守杭州的锦衣卫。锦衣卫想要查些东西,想要找到某个人,可不是什么为难的事情。”

一顿之后,陆缜的语气就变得有些森然起来了:“不过,我想你也应该很清楚,论起锦衣卫来,探查消息,找人什么的还不是他们最厉害的手段。他们最为人所知的,还是撬开某些人的嘴,从他们口中挖出一些隐藏的内情的本事。不知宣同知你是希望自己直接把真相道出来呢,还是让锦衣卫的人把你提去好好招呼一番。话尽于此,到底怎么选择,就只在你一念间了。”

虽然宣秉承依旧没有转过身子来,但陆缜已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身子在轻微的颤抖,显然是感到了畏惧。锦衣卫的名头,还是相当唬人的,哪怕现在正是厂卫声势最弱的时候,可他们的手段却依然那么的可怕。

可是结果却还是让他失望了。坐在牢房之内的宣秉承虽然明显感到了慌乱,可他硬是没有转过身来把真相隐情道出来的意思,甚至连话都不肯多说半句。

见此,陆缜只好叹息一声,转身离开。或许让他一个人冷静一段时间,仔细想想,才能做出这个决定吧。

当他出了大牢,等候在外的钱漫江便迎了上来:“他怎么说?”

“有些内情他依然不肯实说,或许真要用些别的手段才能让其说实话了。”陆缜皱着眉头:“这个宣同知,现在我是越发的看不透他了。”

“谁也没能看透他。我们怎么都想不到,一直以来待人温和的他居然会生出这等歹毒的念头来。”钱漫江摇摇头,这才和陆缜一起离开了提刑司。

牢房之中,等到陆缜离开后,宣秉承才缓缓地动了几下,抬头看看上方,却发现那里并没有露出的木梁可以把自己给悬上去。显然,这儿的人也是有所防备的,防着这些犯了事的官员会畏罪自杀,那提刑司的麻烦可就大了。

可即便如此,他依然没有半点紧张,只是惨笑了一声:“我在杭州经营多年,如今不但把事情搞砸了,而且连自身都落入了官府之手……要是再让锦衣卫的人把我拿去拷问,圣教的一切可就未必能保得住了。唯有牺牲我一人,来保全教的秘密不为他们所知了!”

轻声呢喃了几句之后,他的目光变得坚毅起来,手往领口处一摸,有些哆嗦地扯开了那细密的针脚,里面赫然露出了几粒黑色的,米粒大小的药丸。没有半点犹豫,他已将那些药都拿在了手里,然后往嘴里一递,药已入喉。

片刻之后,宣秉承这张一向儒雅淡然的俊脸就迅速变色,又青转黑,身子也在随后开始抽搐。只挣扎了几下工夫,便砰然倒地,再也没有了声息。

当半个时辰后,再有狱卒过来查看时,看到的,就是宣秉承的尸体。

一时间,惊叫声响彻大牢,并迅速为提刑司衙门里的诸位大人所知。当他们带了仵作急急赶来,发现他是死于中毒之后,所有人的脸色更是变得极其难看。

只此一死,就更证明了宣秉承身上的那些迷雾背后一定隐藏了巨大的问题。只可惜,他人一死,再想追查已经不可能了。

而当稍后,回到衙门才坐下没多久的陆缜也收到消息后,他更是吃了一惊,同时大感后悔:“他怎么会随身藏有毒药的?早知如此,我就不该拿锦衣卫来吓他的!本以为这一吓能让他把实情道出来,却不料反而逼着他走上了这条绝路。只是,他背后到底隐藏了什么势力,居然能让他不惜自尽来保守这一秘密!”在心寒的同时,陆缜的脑子里不知怎的,突然就想起了那两具在大李庄里被藏起来的尸体,这两者会不会有所关联?

他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但有一点却是知道的——这次的事情,显然远远还没有到结束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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