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猛眉头顿时皱起来,“范猛”这个称呼,他已经忘了有多少年没听到过了,就连他的大哥,那个在通禹城一手遮天的男人,也只是很亲热的喊他一声“老二”。
可听到这个声音,范猛知道说话人的是谁,所以他压住了暴怒的冲动,扭过头去,看着眼前打扮斯文的年轻人,嘴里恭恭敬敬的喊了三个字。

“少帮主——”

面馆里其他几个汉子泼皮也都齐齐行礼。

“哼。”书生瞪了范猛一眼,走过去扶住张震。见张震身上插着两把匕首血流汩汩,书生脸上有种难以忍受的不自然,他的手无措的挥了两下,看样子是不知道该帮张震拔了匕首还是捂住伤口,舌头有些打结的道:“你……你没事吧?”

“没事。”张震很感激的朝书生笑了笑。

“范猛,你在这儿干嘛?到底是怎么回事?”书生盯着范猛喝问道。

范猛没有说话,旁边一个看起来十分机灵的痞子道:“少帮主,是这样的,二爷带着兄弟们出来收保护费,路过这家面馆的时候觉得肚子饿了,就进来吃点东西。没想到这小子非但不招呼,还满嘴难听话,骂我们是人渣,是败类。二爷气不过,这才跟他理论起来了。”

“是这样吗?”书生转过身问张震道。

张震苦笑着没有说话。

书生也不是个蠢人,估计很清楚自己帮派里都是些什么货色,脸一沉范猛呵斥道:“拿这种话来骗我,你当我是白痴么!范猛,你也太不像话了!圣人有曰,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你如此欺压良民为祸乡里,以后黑虎帮还怎么在通禹城立足!”

范猛依旧没有吭声。

书生还要出言责备,看起来颇有要发表一番长篇大论的架势,范猛突然抬头,两眼圆睁瞪着书生,形貌带着赫赫的威风。

书生被吓了一跳,刚进门时那股除暴安良的心气儿顿时就衰退了,身子忍不住缩了缩。

“少帮主,该你管的管,不该你管的,我劝你最好别乱插手。”

“你、你敢这么跟我说话、你好大的胆子,我……我要告诉我爹……”书生指着范猛,不知是吓的还是气的,手不停的哆嗦。

范猛呵呵一笑:“大哥一世英名,雄才大略,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废物。”说罢不再理会书生的反应,一招手,带着自己手下的弟兄准备离开。

走到门口的时候,围观的人群哄得一声四散逃开,范猛停住脚步,突然又回过头来,盯着张震,威胁的意味溢于言表:“小子,你给老子等着,这事儿没完!”

看着范猛一群人消失在街上,张震笑了笑,笑容里的苦涩更重了。

前来仗义相助的年轻书生叫赵磊,他在面馆里停了一会儿,气的语无伦次的念叨了好几遍“圣人有曰”之类的话,也离开了。走的时候吩咐自己带来的一个中年管家叫了辆马车,说要搬到城外去住,不愿与一群人渣同流合污。

随后店里自然也没了生意。张震人缘是不错,可现在张家面馆就是一个火坑,他们避之不及生怕自己粘上一星半点生出无妄之灾。

眼见如此,张震索性驱散了伙计,让他们该回家的回家,该治伤的治伤。薛琪走的时候有几分难过和不舍,想留下来被张震拒绝了,小姑娘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神情十分黯然。

等人全都走光,张震艰难的关了店门,上了门板,然后独自坐在一张桌子上,伸手将肩头和胸腹间的匕首拔了下来。

若此时那个暴脾气的老郎中在这儿,一定会怒斥他不知死活,这么深的伤口若不小心处理就冒然把匕首拔出来,基本就可以坐等流血而死了。

张震却恍如未觉,只扯了一条毛巾用牙齿配合着将肩膀系住,胸腹的伤口全然没有理会。他取来一壶烧酒,一边来回巡视着自己开了一年的面馆,一边慢慢独饮,怔怔出神。

一壶酒喝的很漫长,烈性的烧酒总得在喉咙里逛上三逛才能咽得下去,等壶里最后一点酒水滴尽,张震才醒过神来,抬头看看,天色昏暗。

挑一盏昏黄的灯笼,酒亦醉人人亦自醉,张震晃晃悠悠一路走过大街小巷。

回到自己小院的时候,张震忽然看见家门口隐约坐着一个人!

难道是范猛的人堵上门来了?张震心里一惊,酒意立刻消退了不少。

张震提着小心,把灯笼往前送了送,借着昏黄的灯光,才看清楚门前坐的是一个女孩。

她抱着膝盖坐在大门口的门槛上,脑袋无力的埋在双膝之间,一头扎起的长发从一侧顺下来,柔柔弱弱的样子。

张震叹了口气,走近了蹲下来,轻轻推了推她。女孩口中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呢喃,缓缓的清醒过来,抬头看见张震,眼神刚开始还有些迷糊,很快就变成了自责与内疚。

“掌柜的……”一开口,她眼泪就流了下来。

她没有再叫他张大哥,而是改成了掌柜的,又这么晚了等在他家门口,张震怎么会不明白她的意思。

张震伸出没拿灯笼的那只手扶住她的肩膀,抬胳膊的时候,牵动了肩头的伤口,忍不住吸了口凉气。

“掌柜的,你的伤……”薛琪脸上挂着泪痕,下意识的想去触碰张震伤口,手伸出去又停在了半空。

“一点小伤,不碍事。”张震想了想道:“小琪,你家住哪儿?”

“在城外,一个好心的大娘家……”薛琪轻轻的道,没有多说,也没有多问,静静的等着张震下面的话。

张震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放在薛琪手里,看着她的眼睛,很严肃的道:“这一阵子你不要来面馆了,就在住的地方呆着,哪儿也不要去。”

张震说完,心里又是一阵烦躁,他很清楚,如果黑虎帮想找她麻烦的话,他这个拙劣的办法根本躲不了两天,可别的又能怎么办呢?把她藏在花连蕊的怡香院里?或者把她藏在自己家里?他自己都自身难保了。

总不能让一个女孩子家带着钱跑路吧?

跑路?张震想起这个念头的时候心中一动。

“我家缺个婢女。”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像鬼魅一般突然在身后响起。

张震猛然回头,小巷里一盏白纸灯笼照出一个人来,男子装扮,女子面相。

“吴大小姐?”张震皱了皱眉,语气带着疑惑。他没想到这个蛮不讲理的女人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个地方,也猜不出她想干什么。

“叫我吴小染吧,你对我既然没什么好感,就不要昧着良心用敬称。”吴小染语气依旧冰冷,轻移脚步朝这边走过来,轻的几乎没有声音。

“你来这儿做什么?”张震反手护住薛琪,有些警惕的道。

吴小染走到近前,居高临下的看着张震,一束火光从灯笼顶端放射而出,照在吴小染面无表情的脸上,形如幽夜鬼魅。她嘴唇动了动:“我说了,我家缺一个婢女。下人的活儿,干不干随你。”

她问的是薛琪,看的却是张震。

“干!干!当然干。”张震急忙道,没有注意他其实是帮薛琪答应了。

张震当然知道在堂堂一县之尊家里当婢女是什么意思,别管活计是不是繁重,最起码一点,应该没有人敢到县令家里去找麻烦。

张震不太明白吴小染为什么会帮他,但他知道她确实是在帮他,如果她想找他麻烦,用不着这么麻烦。

吴小染转过身,走了一步,又停了下来,她在等人。

张震拉着薛琪站起来,然后将她往前推了出去,示意她跟着吴小染走。

薛琪很顺从的走到吴小染身边,回过头来看着张震,死死的咬着嘴唇。她整个身子都在颤抖,泪水在眼眶里转来转去,却一个字也没多说。

这个女孩,当看见张震肩头血透毛巾的伤口的时候,她没有哭着喊着说要帮他上药处理;当听到张震要给她银子的时候,她没有矫情或者愧疚的拒绝;当张震把她推出去让她到吴小染家做婢女的时候,她也没有迟疑。

自始至终,她都在听从他的安排,只有在最后,默默的给了张震一个这样的眼神。

有人说的比做的漂亮,有人做得比说的漂亮,薛琪无疑属于后者。

张震朝吴小染深深作揖,诚恳而感激的道:“大恩不言谢,日后定当报答。”

“我不是帮你,只是不想看到这样一个女孩被范猛那种人糟蹋。”吴小染没有回头,冷冷的说了一句,迈步就走。

不用别人催促,薛琪就自己乖乖的跟了上去,但她始终回着头眼睛死死的盯着张震,好像要把他印到眼睛里一样,直到夜色隔断视线。

目送两人离开,张震反身进了自家的大门。

回到堂屋,张震将灯笼随手挂了,就坐在太师椅上,盯着门外出神。他没想到吴小染会来,但不管怎样,薛琪能跟着她离开,总算了却了自己一桩担忧。白天的一幕幕没有淡去,他至今还清晰的记得钢刃刺破肌肤的那种感觉,他当然也没有忘记范猛临走时说的那句话。

黑虎帮呐!黑虎帮……

张震曾有幸听到过一位高僧讲法,说忘我诸相,通达世间法出世间法,融通无碍,恰到好处而又不执取诸法,知般若而至波罗,才是明了。

弃恨弃怨,无物无我,这个境界太过深奥晦涩了点,张震不是很懂。

灯笼里的蜡烛“啪”的发出一声爆响,烛光随之摇曳起来,映的整个屋子里鬼影森森,。张震心头突然升起一丝戾气,起身走到卧室,趴到床边从床下面拉出一个粗陋的木箱来。

木箱半人多长,放在床上砰然有声,显然很有分量。张震吹了吹上面的灰尘,然后轻轻打开,入眼的是大小刚好的凹槽里放着的一把短剑,剑体闪着一道幽暗的寒光。

张震伸手在剑柄上轻轻摩挲,眼神越过木箱,心思已经飘远。

那儿有一座高高的山,山上发生过一些他想忘记却仍然记得的事情,还有几个他十分想念的人,一年多不见,不知道他们过得是不是还好。

然后张震想起自己下山时曾经发过的誓。

良久,他失笑一声,有些怅然,还是将木箱合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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