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见她伸手,忙脱下手套,过去搀着她的手。她朝我看了一眼,也没说什么,扶着我的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这女人的腿脚显然有隐疾,全靠我扶着,才能勉强站住。对我说:“扶我过去看看。”

我应了一声,搀着她过去。她的个子还是挺高的,不过很是消瘦,所以分量也不重。我把裹尸布掀开了,她看了一眼,说:“推过去吧。”

这大概就算是过关了。

那女人看了一眼门外,说:“扶着我去外面走走。”

顶头上司都发话了,我这新来的小鬼能不殷勤着点吗,赶紧搀着她往外头走。这几日正是盛夏,艳阳高照,一碧千里。不过虽然在外头这太阳毒得很,在这殡仪馆里头却像是隔了一层纱,连阳光都显得不那么刺眼了。也不觉得如何热,反倒是有些凉爽。

“天气还不错啊。”那女人看了一眼头顶的太阳,她虽然满头白发,但容貌看上去年纪也不如何大,只是听她说话,总有种苍老的味道。

我说是啊,最近的天气都不错,二姐你应该多出来走走。

那女人道:“腿脚不利索,走不动了。”

我立即说:“有我在啊,以后你要想出来走,尽管叫我。”我这说的倒是真心话。这女人躺在屋子里,死气沉沉的,跟一具尸体也没差,实在是有些可怜。

那女人看了我一眼,苍白的嘴角浮起一丝古怪的笑意:“你这是在同情我?”

我心里咯噔一声,心想这女人难道会读心术,这也能被她知道,忙说:“我是觉得二姐很亲切,本事又厉害,心里很是崇拜。”

那女人冷冷地一笑,说:“我一个连路都走不动的老婆子,你又哪只眼睛看出我厉害了?更别说什么亲切,你这小鬼倒是挺会讲瞎话。”

我心里暗叫这女人实在不好对付。不过这段时间以来,我在青子那死女人的手底下吃够了苦头,也长了几分经验。眼前这女人虽然厉害,但总归也厉害不过青子。

面不改色地说:“二姐虽然没出过手,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

那女人面无表情地道:“你这小鬼也算个明眼人?那你倒是说说,是什么个道理。”

我就说:“咱们殡仪馆里头,除了我之外,像老大、燕子姐他们,是不是都是很厉害的人物?”

那女人点了点头,道:“麻老大他们几个,很多年前名头就很大。”

我刚刚其实也就是随口那么一说,没想到麻老大、燕子他们真的还是有名号的人物,也不知是什么来头,为什么现在会窝在一个小小的破殡仪馆里。

一时间也不及细想,就说:“那不就是了。昨天一进二姐的尸妆间我就知道啦,从老大开始一直到老六,对二姐您都是尊敬得很,连话都不敢讲太大声。既然他们都是厉害的人物,那二姐能让他们这么尊敬,那肯定是更加厉害的人物!”

那女人一听,冷笑了一声道:“这到底是尊敬呢,还是畏惧?不过算你这小鬼说对了罢。”

我听她语气平静,似乎并没有生气,就大着胆子问:“二姐,你的腿是怎么了?风湿病么?咱们这儿阴气太重,就容易关节不好。”

那女人看了我一眼,一双细长的眼睛眯了眯,说:“听你这小鬼一口一句叫我二姐,实在是别扭,以后叫我二婆婆。”

我愣了一下,虽说这女人一头白发,从背后看确实像个老婆婆,但就冲她这容貌,我也叫不出口啊。

“要不,还是叫二姑姑吧。”我自作聪明,想了个折中的办法。以前在村里,碰到年纪大些的女人,我都管她们叫二姑姑,三姑姑什么的。

那女人瞪了我一眼:“我让你叫二婆婆,你就叫二婆婆,哪来这么多废话。什么二姑姑的,难听得要死。”

我听她语气虽然森冷,只得答应了。反正叫得老了也是她的事,她喜欢被人叫婆婆,那就叫婆婆呗。

其实也就是在外头走了几步,二婆婆就摆摆手,让我扶她回屋。我说现在天气好,要不再走走。她没说话,我只得扶了她回去。进去又是躺到那藤椅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我站在那里,只见她在一片漆黑中露出一头白发,半天也不动弹一下,真的很像是一具尸体,充满着死气和腐朽的味道。

我出门去,把门轻轻合上,去存房找燕子问张慧芳衣服的事,一路上就在想着,这二婆婆究竟是个什么人,不仅跟正常人不一样,甚至跟麻老大他们这些人也是格格不入。

到存房的时候,燕子却没有躺在棺材中睡觉,而是拿布在一个个擦拭架子上那些个骨灰盒子。看她小心仔细的模样,与平日里那种风风火火的气质又是大相径庭,似乎这些骨灰盒子都是她的宝贝似的。

我走进屋去,说:“燕子姐,你没睡啊?”

燕子抬头见是我,眼神勾了勾,笑说:“回来就睡不着了。怎么,被二姐给骂出来了?”

我笑说:“没有,二婆婆睡下了,我来问问张慧芳的衣服怎么办?”

燕子愣了一下,把擦拭好的骨灰盒子摆回原位,诧异地道:“你叫二姐二婆婆?你这小鬼胆子不小啊!”

我说哪里啊,是她让我这么叫的。

燕子“哦”了一声,看了我几眼,说:“那还挺稀奇的。咱们这位二姐性格古怪的很,你可要当心点,别在她面前犯错了。”

我就说:“她看起来挺年轻的啊,就是这头发有些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燕子正色道:“你可千万别在她面前问东问西的,她要发起火来,谁都救不了你!”

我说不会吧,二婆婆看起来也挺和蔼的啊。至少从昨天和今天的事情来看,她这人虽然说话冷淡了些,但脾气还算好的。

燕子冷笑一声,说:“挺和蔼?那是你没见过她发作!我就告诉你,在她面前最好少讲话,能不说话就别说话。”

我听燕子说得可怕,但心里头却总是有些不信。

“好了,不跟你说这些了。反正你就记住我的话,没事就离她远远的。”大约是怕吓着了我,燕子板着脸说完,又笑了笑,说,“张慧芳的衣服在换衣房,我带你去拿。”

从换衣房捧了衣服回来,又用清水把张慧芳的身体擦拭干净,换好衣服,重新上妆。一切就绪后,已经是午后了。从早上到现在,也没吃什么东西,肚子饿得咕咕叫。

殡仪馆里这些人都是夜间活动的,所以白天基本也没人吃饭。我找到厨房,也没找到什么吃的,见有些面条,就加水白煮了一碗,将就着吃了。手头的事情已经忙完,就有点无聊。去了一趟殓房找瘦竹竿,原本想趁着现在有时间,把剩下的那具男尸也给拾掇了,不过去了一趟后,听瘦竹竿说,这尸体暂时先别动。

我只好又退出来。在这个殡仪馆里,大白天总是冷冷清清的,我只能在尸妆间门口大桑树下找了个位置,躺在那也跟着睡觉。心里不免想着,这生意也太差了点,照这么下去,工资科怎么发得出。

一直到下午五点多钟,麻老大出来找了我一次,说我干的不错,以后没什么事可以自己随意走,想回家也可以。

我一看天色不早,也就不客气,进屋拿了包,跟二婆婆道了声别,就出了殡仪馆。路上正好买菜回家,吃饭的时候跟青子绘声绘色地讲了上班第一天的经历,不过那死女人只是冷淡地“嗯”了一声,说:“下次这丝瓜少放点盐。”

我心里暗骂,你会烧,下次你来!

被她这么一搞,也没了说话的兴致,闷头扒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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