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羊怎么配做狼的子民呢?”
随着这句话从那男人的嘴里吐出,拉延朵眸中的最后一丝光芒终于散去。

她彻底瘫坐在了地上,双手与脑袋都无力的垂下。

男人将这样的景象看在眼中,眸中泛起了得意又迷醉神彩,对于被安放在此地,日复一日进行着这无聊的差事,扮演着名为神祇,实际上便只是东境的牧羊人的他来说,这一刻是他百年来难得一见的好戏,他自然需要好好享受这一刻的感受。

只是唯一可惜的是,这样的光景他不能看得太久,毕竟有上神在旁,他可不敢让对方等得太久。

他不免有些惋惜的撇了撇嘴,一只手便缓缓伸出,就要指向周围那些依然模样癫狂的摩撒族人。

一道身影却在那时来到了他的身前,横在了他与那些摩撒族人之间。

是个男子,模样二十七八,面容冷峻,背负长刀。

摩撒在那时一愣,眸子深处的瞳孔陡然放大,却不仅仅是因为未有料到有人会在这时拦在他的身前,更因为眼前这个男人与那个藏在摩撒脑海深处,不愿被记起的男人生得极为相似——同样挺拔的身形,同样的剑眉星目,甚至连那含怒不发时的神态都宛如一个模子中刻出来的一般。

“这……”在短暂的惊骇之后,摩撒回过了神来。他很清楚的知道,他并不是他,虽然他们的模样有六七分相似,但摩撒还是很确定这一点——他看着他死在了“修罗天”之下,没有人能活着走出那道法门,那是最纯粹、最真正意义上的死亡,从肉身到神魂尽数湮灭。

可饶是如此,他依然不敢对眼前的男人生出半点杀机。

这一来,包括这个男人在内的所有人都是桔宁带来,有道是打狗看主人,他不敢得罪桔宁,更何况他自己才是那条看门护院的狗。

而二来嘛……他很清楚那个男人对于桔宁的意义,哪怕只是有六七分的相似,他在不确定这个家伙的出现只是巧合还是桔宁刻意为之之前,他都不敢有所妄动。

故而疑惑的回头看向桔宁,想问些什么,却又不知当如何开口。

那当然是极为尴尬的状况,可说不上是幸运还是不幸,桔宁并未在意他的囧态而是直直的盯着那个男人,声音平静的问道:“怎么了?”

萧牧沉了沉眉头,言道:“他们不该死。”

“谁又该死呢?”桔宁笑了起来:“该死亦或者不该死,这个标准是谁决定的?你吗?可你就相信你的那套标准真的就是正确的吗?”

萧牧的眉头皱了起来,他无心与少女讨论这套大道理,只是继续言道:“他们并没有做错什么,是你们为了你们所谓的修行,将人当做丹药吞噬,将他们当做牛羊豢养。妄你天阙界自诩为北境第一神宗,可所行的却是这食人的勾当,这般行径与魔宗邪门有何区别?”

“你今年多少岁?”少女面对萧牧的质问,脸上的神情却出奇的平静,她忽然问出了一个让人模棱两可的问题。

“一百?五十?不……你这般的模样,依照你们凡人的寿命,应该只有二三十岁。也难怪会这般幼稚……”

“什么意思?”萧牧皱眉问道。

“世界不是因为你心中正义而建立起来的东西,是强权、是力量,他们征服了世界,让所有弱小的家伙,在他们的脚下俯首称臣。然后再施以教化,编造出一套所谓的正义,让你们信以为真,并且笃行这套标准。”

“他们告诉你们,他们拥有强大的力量,无匹的权势,是因为他们会保护你们,可事实上,你听过那么多以身殉国的故事,可何曾听过有为民而死的君王?”

“他们又说,只要你们努力修行,总有一天,你们也会成为与他们一样的强者。可就北境而言,你将十大神宗除去,再将大楚拉开,剩下的亿兆生灵中,登临圣境者恐怕连他们的零头都筹不够吧?”

桔宁的眼睛在那时眯了起来:“他们掌握了这世上灵气最充沛的洞天福地,创造除了最完美的修行法门,也有最好的天材地宝,哪怕只是一个整日醉生梦死的酒鬼,单靠药材硬灌,他们也能将之送上八门大圣的位置。而你们呢?芸芸众生,穷其一生,又有多少能真的触摸到

那一道门槛呢?”

“他们用宗门中最廉价的丹药以昂贵的价格换取你们辛苦挣来的银钱,用保护你们为理由,收取你们赋税。然后再以选拔精英为借口,将你们中那一小撮最有天赋的人收入门中,成为他们的看门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们不也是吃人恶鬼,食人的野兽吗?”

“世界的本质就是如此,他们给你们希望,就像是摩撒给这些异族人希望一般。但归根结底,希望的本质只是为了让牛羊长得更好,更茁壮,以方便他们收获更多的皮毛与血肉罢了。”

“血魂丹,是难得的珍品,即使是在天阙界这样的地方,此物也是可遇不可求的东西。这里有四千二百七十六位摩撒族人,便意味着有四千二百七十六枚血魂丹。我承诺过分你们一半,就是算上那些已经暂时离开的同伴,分下来你们中的每一个人都可以获得足足百余枚血魂丹。”

“有了这百余枚血魂丹,你的那些同伴大都可以在短时间内登临第七境,而你甚至可能触摸道圣门的门槛,有了这股力量,你就有了能力去守护你想要守护的东西。这是你们宁州为数不多的机会,是做吃羊的人,还是被人吃的羊,选择权在你的手上。”

这话出口少女便不再言语,她安静的沉默下来,等待着男人做出选择。

而天阙界的门徒们也在那时看向萧牧,他们的目光热络,隐隐带着些期待的味道——这对于他们来说是一件极不公平的事情,至少在他们自己看来是如此。

他们才是这次山河图之行的主人公,他们为此付出了很多代价,这代价不仅仅包括来到天阙界后的数次大战,也包括获取这次山河图机会时所付出某些东西。而魏来这群人他们做了什么?杀了他们的同门,还夺了他们的赤朱果,此刻更是在搅扰众人应得的机缘,凭什么要将他们的东西,分给这些家伙一半?这是每一个天阙界门徒都在心中暗暗腹诽的事情,但同样他们中并无一人敢将这样的愤慨宣诸于口。

而此刻,若是这萧牧为了那无谓坚持放弃了那些血魂丹,那他们便可夺回本应属于他们的东西,念及此处,天阙界的门徒们看向萧牧的目光愈发的炙热了起来。

他们见过很多这般满口仁义的家伙,他们的仁慈大都建立在代价足够小的情况,若是他们明白这血魂丹的价值,想来是如何都无法拒绝这样一份天大的机缘,而现在,萧牧却骑虎难下,很有可能将这到手的机缘,送于他人。

萧牧皱着眉头沉默,场上的众人都屏息凝神。

桔宁侧眸看了一眼一旁的摩撒,那白狼所化的男人顿时领会到了少女的意思,他狞笑着再次伸出手,只是看上去不着痕迹的轻轻一点。

砰。

砰。

砰。

一道道轻响爆开,萧牧面色一变,赶忙回头看去,却见那些癫狂的摩撒族人中有半数的脸色豁然变得潮红,一声声密集的轻响从他们的体内爆开,伴随着的还有他们开始变得干瘪的身躯,那不过是数息不到的光景,半数的摩撒族人的身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减了下去,他们皮囊落地,一枚枚白色的丹药从他们嘴里飞出,涌动到了那群天阙界门徒的头顶。然后,随着摩撒的一个响指,丹药们分划成均匀的数份,分别落入了那些天阙界门徒的手中。

“你!”在目睹了这么多摩撒族的族人,以这样残忍的方法死在了自己的面前,萧牧的眉宇间怒色翻涌,他转头看向桔宁,层层杀机铺散开来。

但饶是面对这般模样的萧牧,少女的脸色依然平静得可怕:“我说过,分你一半。这一半是他们应得的,而另一半才是你能决定是否要的。”

“我是人,他们是羊,所以我能决定他们的生死。而你若是拒绝了这份馈赠,要不了多久,你与你的宁州,也都会沦为某一个人所圈养的羊。”

“现在,告诉我你的答案。”

萧牧盯着少女,他很难想象一个人真的可以如此轻松的夺走那么多人的性命,而面不改色,甚至发自内心的觉得这一切理所应当。萧牧难以理解眼前的少女,但他却明白,这并非武力能够解决的事情。他的双拳紧紧的握死,但在数息之后,却又无力的松懈下来。

然后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他咬

着牙,点了点头:“好,我要他们。”

少女先是一愣,然后脸上不知为何露出了失望之色,只是这样的神色变幻极为短暂,在场并无任何人注意到这般细微的变化。

她点了点头,说道:“正确的选择。”

说罢,便有些意兴阑珊的看向身旁的摩撒。

从头至尾不敢在这件事情上面发表半点评论的摩撒闻言,诺诺的点了点头,伸出手就要施展他那残忍的法门。

可就在这时,萧牧的一只手却忽的伸出了,拦住了摩撒。

摩撒顿时犯难,又只能将目光投注在桔宁的身上。

“你说过,分我一半,就算他们是羊,现在也是我的羊,他们的生死应该由我说了算。”萧牧沉眸看向桔宁,沉着声音言道。

这样的回应,让桔宁又是一愣,她的脸上忽的荡开了笑容,是那种分不清到底是喜悦还是苦涩的笑容。

“你救不了他们,他们已经被血魂之力入体,此刻还能保持冷静是因为血魂之力还未漫开,再过半个时辰不到的光景,血魂之力彻底侵染他们的身躯,他们便会化身成只知道杀戮的野兽。然后会在彼此体内血魂之力的诱惑下,相互残杀,直只最后一人,而活到最后的那个家伙,要不了多久,也会因为肉身无法承受那么多的血魂之力,而被撑爆身体,死得血肉模糊。”

“他们现在是你的羊了,但一个合格的牧羊人得学会物尽其用,羊皮、羊毛再到羊肉,都得用到该用的地方,这才是羊与牧羊人存在的意义。”

“是吗?”做下决定的萧牧脸上并未再有半点之前的迟疑之色,他将眉头一挑,沉声言道:“那萧某今日便要做个不吃羊的牧羊人。”

“这是我的规矩!”

说罢这话,他周身的六道神门亮起,雨幕刀豁然出鞘,浑身上下浩大的气势翻涌,如江海倒灌,如山岳倾覆。

少女并不惧怕那股自萧牧周身倾泻而出的浩大气势,事实上对于她来说,萧牧那点修为远不值得她去关心。她所见过的强者,早已超出了这些寻常人的认知,哪怕是因为翰星大会,而得到宁州气运认可,被认定几乎必然推开圣门的萧牧,在她眼中那点修为也不值一提。

相比于这些,她更关心的是此刻的萧牧,准确的说是此刻他所展现出来的某种让她似曾相识的气息。

她忽然有些恍惚,仿佛眼前的男人穿越了六百年的光阴,与那个人的身影交汇重叠在了一起。

好一会之后,她方才回过神来。

然后她言道:“好。”

“他们是你的了。”

这样的回答让那些“翘首以盼”的天阙界门徒们脸色一变,想要出言说些什么,却又碍于桔宁的威严,不敢造次。

“但,首先你的有本事守下你的羊。毕竟,从这一刻开始,我们的合作就已经结束了。”少女的声音再次响起,目光却有意无意的看向那些天阙界的门徒。

那些家伙闻言,顿时心头一震,领会到了少女的意思,而他们看向萧牧的目光也随即变得杀气腾腾起来。

“即使这样,你还要坚持自己的选择吗?”少女再问道。

萧牧自然感受到了那些天阙界门徒们的杀机,但他却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

少女颔首,便要转身带着摩撒离去,可脚步迈出的瞬间,她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回头问道:“可他们依然会死,为了无论怎样都注定会死的家伙拼上性命,值得吗?”

“每个人都会死。”萧牧的回答来得坚定又决然。

“但既然是人,就理应以人的身份死去。”

“我捍卫他们的尊严,也是捍卫我自己身为人的尊严。”

“自然值得。”

少女又是一愣,却并没有再回应萧牧,她飒然的转过了,朝着那山巅迈开了步子。身旁的摩撒见状赶忙迈步跟上,隐约间,他似乎听到了少女的呢喃。

“如出一辙的回答。”

“但可惜,你和他都不明白,有些人,是不会死的。”

“不,准确的说……”

“是神,是不会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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