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如晦!
虽然是大白天,但是天空中乌云密布如同锅底,十步之外难以见人。一道道银蛇如同逃出天界的妖魔,向人间坠落,随后的霹雳,一如天神咆哮,令人心惊胆战。滂沱暴雨自空中倾泻而下,劈头盖脸向芸芸众生抽打而去。

这种天气对于普通百姓而言,自然是无比恶劣,可是对于处于交战状态中的双方士兵而言,或许可以算作老天爷的恩赐。受制于技术,在这种天气里,将领难以掌握部队,所以通常情况下,这种恶劣天气不会有战争发生。处于生死边缘的士兵,可以躲在营房里,一边将没入帐篷里的水向外淘,一边感谢上天,自己终于又多活了一天。

与处于进攻一方的蒙古人相比,镇武堡的守军日子多少还是好过一些。这里是位于草原与腹地交界的一处小型石制堡垒,账面上额兵两百人,实有士兵七十余人。但是主将张宗礼是蒲州张家的子弟,,可以从家里获得一部分支援,在需要时可以拉来一些佃户青壮,勉强可以把人凑到一百。

这座堡垒位于山地之中,与附近山头的平虏寨遥相呼应,虽然在地图上看上去至关重要,实际并没有多少油水。蒙古人与大明打交道时间长,于这种欺骗兵力的堡垒极为了解,不会往这里投入太多力量,有一百来人,差不多就可以支撑到战争结束。

比起其他地方,这里的士兵最大的福利就是可以吃饱饭。张宗礼带兵手段没有多少过人之处,惟有恩义相结生死相托八个字而已。靠着自己在张家的关系,当然也靠着那只存在于花名册上的袍泽应领粮饷,镇武堡里的守军可以吃饱饭,在这种天气里还可以有吃到一点油腥,喝上一口热酒,比起同袍,自然就是神仙过的日子。

这里的房屋修建于吴兑时期,后来郑洛又投入本钱修缮,居住环境非常恶劣,人住在里面如同坐牢,但是胜在坚固。像是这种暴雨,主将的屋顶也仅有两处漏水,下面各用个木桶来接,就不影响吃酒。

张宗礼和他的心腹自然不受配额限制,酒肉足额供应。几人猜拳行令,吃得快意,一名手下都司(注1)笑道:“辛爱那帮人,这时候估计都泡在水里受罪呢。这帮鞑子不知道发什么疯,为了一个婆娘居然兴师动众的打仗,也不看看月份。这时候是动武的节气?不是热,就是大雨,咱们的地势高,不用担心你雨水。他们扎营在平川,粮草说不定都会被雨水泡了,到时候吃着发霉的粮食,看他们拿什么气力打仗。”

张宗礼摇头道:“话别说那么死,辛爱的人哪怕是吃马肉也好歹有东西可以吃,我们不少营头想吃发霉的粮食也吃不到。这次辛爱是下了本钱的,铺天盖地的大兵杀过来,前面败得一塌糊涂,输赢可是难说得很。咱们吃粮当兵,心眼可要灵活一点,对得起自己的饷银就是了,犯不上为了别人的天下,丢了自己的脑袋。”

另一名小都司连忙道:“是啊,把总说的是。要不是把总神通广大,我们这里早就饿死了。娘的,说好三天一送给养的,结果十天也未必送一次,为他们卖命,那不成了傻子?”

张宗礼大笑着将一杯酒灌入喉中,“是啊,大家虽然命数不好,当了丘八,可是自己不能就把自己的命不当一回事。上面的老爷可以为了自己的乌纱,拿我们的命做耍,我们自己不能这么糊涂。等到真打起来的时候,只管鸣铳放炮,让上头听到咱们这挺热闹就是了,犯不上真的拼命。回头寻几个倒霉蛋的人头交上去,还是个战功。千万别跟平虏寨那边我那傻兄弟学,三百人的寨子,实兵二百七十出头,都像他一样搞,大家就都等着喝西北风吧。”

方才说话的都司道:“把总说的是,可是听说巡按老爷要来边上巡视。若是被他逮到,也不是好玩的。听说他那尚方宝剑可以先斩后奏。”

“斩个球!”张宗礼不屑道:“那是朝廷说来吓人的,用不着真信。那玩意在上面眼里是尚方剑,在咱眼里,就是块废铁。他要敢砍我的脑袋,我就敢跟他动刀!老子这些年在这鬼地方为皇帝守大门,他在中原吃香喝辣。他想斩我?我斩他奶奶个腿!”

他大声骂着脏话,过了好一阵之后,才又安慰几人道:“不用担心,那钦差是我们张家的门生,不会为难我的。只要听我的话,保你们不会吃亏。”

几个亲信点头笑着,心也就放下来。窗外雷雨更疾,几人随着隆隆雷声,喝得越发畅快。就在这时,一名亲兵忽然推门而入,带着满身泥水跪在张宗礼面前,神色惶急:

“总爷,外面有人叫咱们开门!”

“有人?这见鬼的天气,哪来的毛神让咱们开门?不要理他。喊几个弟兄去看看,留神是鞑子偷营。”

几个军官也把酒杯放下来。不管人品如何,能在九边这种地方生存下来,自身的能力和警惕性都不会低,在专业领域方面的素养足以值得信任。就在几个人准备摸了刀子出去看情况时,那名亲兵才补上了后面一句:“他们说……自己是巡按大人身边的护兵,巡按大人就在后面。是真是假,得总爷您拿主意。”

几个周身酒气的军官带着十几个睡眼惺忪的军兵,手忙脚乱地打开那沉重厚实的木门,便看到雨幕中的队伍。

队伍的规模不算太大,只有几十人,为首的是个年轻的男子,一脸英武之气。虽然没见过范进,但是从精神面貌上,这个男子给这些人已经莫名的熟悉感,让人下意识认定这就是个军人,是以绝对不会是巡按。随着男子让开身子,几个身穿蓑衣,头戴斗笠的人走过来,为首者掀开斗笠,朝张宗礼看了一眼,随后将一枚印章朝他手上丢去。

“自己看看,免得说我是冒认。”

“不敢!卑职不敢!”张宗礼这时早没了方才喝酒时的豪迈,人跪在雨水中,连头都不敢抬。身后的士兵也齐刷刷跪下来,人人心中忐忑不安。不管嘴巴上怎么强硬,总归是大明朝的士兵,见到代表朝廷的巡按心里肯定比较慌乱。再者说来,大明边军自身就是一坨烂账,如果按照规条查下去,基本没谁是干净的。在另一个时空中,张居正死后戚继光被清算,重要罪证之一,就是蓟镇练兵粮饷开支账册全部丢失,无从核销。以戚继光为人尚且如此,其他人就更不必说。不查自然没关系,如果想要查谁,谁的脑袋一定留不住。

是以当钦差出现在面前时,这些人的心思都有点忐忑,包括早已经得到消息的张宗礼。他本来已经有所准备,可是当范进的目光扫过他的面门时,恰好空中一道闪电划过,随着便是一声惊雷,他的心莫名一紧,眼前的白面书生在闪电映照下,相貌竟是异样狰狞。

范进并没有发火或是惩办谁的意思,走进来就直奔张宗礼的房间,看着桌上的酒肉一言不发。张宗礼摸摸头,陪笑道:“弟兄们这些日子太辛苦了,下大雨的时候没仗打,所以小的犒劳犒劳大家。”

张财这时摘下斗笠露出面目,朝张宗礼道:“这话说的混账!你们在房子里还辛苦,钦差老爷冒雨登山又怎么说?一点眼力见都没有,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学的差事。快去重新备办一桌酒席,越快越好。还有房子预备好没有,老爷这队一共六十三个人,全都要休息,要口粮。哪个办不下来,就算老爷不办你,咱张家的家法也不饶。”

“财伯别生气,小的这就去办,马上去!”

张宗礼擦着头上的雨水,转身向外走,张财朝范进赔笑道:“这帮丘八,就是脑子不好用,一点眼力见都没有。老爷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无妨。我来这里是求财的,只要生意做得成,一切都好商量。”范进这时已经在身边的人伺候下,脱下自己的斗笠蓑衣,身边两个女子,一个年纪略轻英姿飒爽,一个年龄大一些,却如盛开牡丹,正在好年华。

张财在塞外跑生意时远远见过三娘子几次,现在看来,感觉这上了几岁年纪的女人有些像是三娘子,但是又拿不准,只在心里记下。他又道:“张宗礼这个混账东西,不懂得怎么伺候贵人,还得老奴去教他。老爷在这里宽坐,老奴去去就来。”

“您请便。其实酒肉的事都好说,只是辛爱那边?”

“老爷放心,消息老奴会安排人送,这一半天肯定就有下文。”

张财行个礼,扣上斗笠出去,不多时就找到了正吩咐部下预备酒肉的张宗礼。两人站在露天,任雨水打在身上,低声交谈道:“我们的人算上我只有九个,其他五十四个都是范进的人。在大同遇刺时,范进露过一手,他会功夫。其他的人也不是废物,全都带着鸟枪,带队的戚金是戚继光的侄子,将门虎子不好对付。你的人好用不好用?”

“财伯放心吧。我的人虽然比他们少,但是是上过阵杀过人的,打起来不吃亏。只要动上手,其他人就没了退路,只能跟着我干。沙里飞的马队在山里藏了两天,就等我们的消息。他那一百多人虽然不能攻城,可要是在平地上较量,起码能拼掉范进一半的家当。再说不是还有大汗了么?”

“废话,辛爱的人动了手,我们就被动了。老爷子有话,要光明正大的办他。到时候还能给你请功,让你升官。”

“今晚就动手?”

“别急,等到交易的时候,标营一露面,你立刻就动手抓人。”

“一切听财伯吩咐!”

边墙之外,大小帐篷汇聚成一片汪洋,象征着军势的庞大。自俺答封贡以来,这还是土默特部落第一次集结如此庞大的部队,以近八万人的兵力,向大明边境施加压力。兵多累将,如此庞大部队的调度安排,乃至物资补给,都是巨大的压力。辛爱在得到大军支持的同时,也承受着这些俗务带来的巨大压力,让他本就病弱的身躯,负担越发严重。

虽然在之前的较量中,蒙古军取得先手,但是辛爱也知道,那是自己在明朝的卧底,以及明军自己不想出力双重作用下的结果。距离真正的胜利,还差得很远。对手是个顽强而又善于用兵的老人,每次自己得胜之后,他都能及时收拢部队,重新组织防线。眼下的优势还不能转化为胜势,而自己的物资储备却已经不足以支持长期的消耗。必须找到个合适的机会,给明军足够的杀伤,同时还必须保证自己这边伤亡不高。

毕竟明朝人口的数量远超过土默特部落,跟明军比伤亡,绝对是下策。他皱着眉头,在简易地图上比划着,思考着下一步计划。这时,帐篷门掀动,他的兄弟扯力克从外面走进来。这是个高大而又强壮的汉子,相貌很是丑陋狰狞,如果不是一身发达的肌肉,恐怕没哪个姑娘愿意接近他。但是在他粗犷的外表下,却有着过人的谋略。

他看看地图,微笑道:“大汗还是拿不定主意?”

“扯力克兄弟,你看看这里的地形,如果我们去了那里,明朝人给我们设埋伏,我们就很被动了。虽然代王府和张家都有消息过来,可是我还是不放心,把本钱都投进去。”

扯力克嘿嘿一笑,露出一口黄牙,“想吃上好的烤羊,就不能怕烫到舌头。依我看,明朝人肯定在这里设了伏兵,张家……多半上当了。”他粗大的手指在平虏寨、镇武堡一线重重一戳,“猎人下了夹子要猎狐狸,但是如果去的是一只老虎,又该怎么样呢?我会带两个千人队作诱饵,把他们的部队引出来,大汗带八个千人队再吃掉他们的伏兵。郑洛手上能用的牌不多,可靠的部队只有自己的标营加上大同的抚标。别看这帮文官平时斗得厉害,但是和我们作对时,就会放下仇恨,一起和我们拼命。我们的一个万人队,对付他们的六千人标营,即使不赢也不会输。打掉这支部队,就像是马群失去了头马,其他的部队也就没什么可怕了。”

辛爱一愣,问道:“扯力克兄弟,那我们怎么对付范进?”

“当然不能像张家说的那样,杀了他以后还怎么和大明做生意。我们抓住他,和大明谈妥了条件再放人。就像当年把汉那吉跑到大明一样,这次只不过是反过来。以前是父汗求着大封王,这次我们要大明求着我们做王!”

“可这个万人队是我们全部的本钱……”

“如果这次赌不赢,留多少本钱又有什么意义?再说钟金哈屯……”

辛爱无语。

暴雨如注,天地变色。平虏寨的大门打开,一队百人以上的队伍进入大寨,随后寨门关闭。约莫一个时辰之后,一场骚乱发生,于顿饭之工后平息,雨水中已经多了无数暗红颜色。

山中,悍匪沙里飞临时的驻地营外,一支队伍在雨中悄然来到,干净利落地解决了几个岗哨,随后摸进了帐篷里。以一路快刀成名的沙里飞刚刚抽出自己的弯刀,一道白光以抵眼前,刀剑相交,刀锋断成两截,身上的皮甲也被划开,沙里飞一个懒驴打滚好不容易滚到外间,却见营地里已经化成修罗屠场。

一个手持长戟的男子在外面埋伏多时,沙里飞刚站定,长戟就如幽灵般从暗处袭来,一击刺入他的后腰。沙里飞一声怪叫,强忍巨痛向前疾奔,想要摆脱死局。帐篷中的人已经冲出来,一剑干净利落地划过他的咽喉。直到此时,才听到持剑人的声音:“江南薛素芳,特来领教沙里飞的快刀,公平比武,死生不论!”

沙里飞死前最后的一个念头就是:这声音真好听,这话真无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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