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国此时也在下雪, 已经有好几年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雪了,听说涟水河都冻起来了,通洲那里人都冻死在屋子里了。
这是上天示警,大王无德。

这样的话不知从何而来,悄没声的就传得到处都是。

姜奔的家里宾客满堂, 他哈哈大笑, 搂住身边新纳的爱妾,喝着她喂来的美酒。

夜半,明月高悬。庭院中却仍是灯红酒绿, 漫天飞舞的大雪也没能让这宴会上的人离去,大家仍旧喝酒吃肉, 欣赏歌舞。

宴会中央摆着两担“礼物”。

一担是龚相自家的美酒。姜奔开宴会,自然不会忘了给龚相送一封请帖, 龚相不来,礼却到了,四瓮美酒, 据说是龚相珍藏。

姜奔开了一瓮,只是自己喝,还有请了身边几个好朋友几杯, 剩下的就摆在那里叫人看。

另一担则是上个月大王赐下的美酒。从大王赐下起, 这酒回回请客都摆出来, 客人们也是回回夸奖。

一时宴毕,客人们东倒西歪的辞出去,乘车归家。

车内酒气弥漫, 车中的人却很清醒。

“明日还要来吗?”一个年轻人不快道,“来了就只是吹捧他。”如果是一个值得吹捧得人就算了,偏偏姜奔这人要什么没什么,文功武德,人品操行,无一可为人称道,他们还要昧着良心去夸。

中年人喝的不多,刚才在席上他一直把脸藏在歌伎的怀里,逃了不少酒,相比而言,少年人就喝得有点多了,看这话都不能忍到回家再说了。

中年人道:“大将军不在,大王是一定会提拔姜奔的,此人量狭心窄,如果到时再来恭贺,他一定会在心里记上一笔,所以只能如此……”言罢叹了一声。

以前觉得公主不好,大将军不好,现在两人都不在乐城了,乐城的世家才恍然发觉这二人有多好!

姜奔这样的小人,叫人奉承起来都觉得是在拿刀割自己。

少年人不信:“大王身边多少英才,真的会用他?”中年人说:“他姓姜。你们这些人只看到大王广揽英才,近年来也提拔了不少人,可那些人其实都不是大王提拔的。”

少年人说:“你们都说是公主提拔的,不过是借大王的口,我是不信的。公主一个女子,平时只喜欢俊美少年,哪会有这等心智?”中年人叹道:“往日不信的人多,信的人少。我以前也不信。可公主这才走了多久?一年都还没到,乐城现在是什么样了?”

少年人沉默了。

以前的乐城像一个正在成长的少年,纵有一二不足之处,也叫人充满期待,愿意容让,愿意等他成长起来,都觉得等上几年,这些不足之处一定都没了,乐城、鲁国都会变得更好。

现在的乐城却变得叫人恐惧,不安。

大王仍是每日打球,但更加喜怒不定。

龚相仍是每日理事,但国中近一年已经没有任何改变,一切都是照旧,照旧,照旧。

姜大将军送了公主回来后就到了凤城,再也没有踏足乐城。

连商人仿佛都少了。

乐城的商人似乎都在慢慢往凤城迁移。

之前有人说这才是对的,商人们本来就不该留在乐城,这里可是王都呢。

但没有商人之后,生活变得有点不方便了,本来不用出城十里就能买到魏、赵、晋、郑的东西,现在只能去下面的凤城买。

还不止是这样。少年人和他的朋友们在过年前曾经替家人去凤城办事,也是为了买一些新鲜的年货回来送礼,据他们所说,凤城因为离涟水大关近,现在那里比曾经的乐城热闹十倍,人多上百倍!

哪怕是河面结了冰,河上的船都没有停,船头竟然还做了两排巨大的铁矛用来破冰,直到大将军说封河了,才没有船了。

这样下去,凤城就会比乐城更大了。

没有人会觉得这是一件好事。凤城有大将军,他本来就有兵马,他日后真的会尊奉大王的王令吗?

所以,姜奔是一定会出山的。每个人都这么想。

少年人不说话了,车轮辗着雪,吱吱的,慢慢往家走去。

莲花台上更热闹些。

姜旦现在很少在金潞宫待着,他喜欢北奉宫。可能因为这里是他一开始住的地方,而且没有姐姐之后,他就不敢再住金潞宫了,那里叫人想起先王。

冬日天寒,殿中放着一只鼎,鼎中滚着肉汤,香味飘得到处都是。

坐着的只有四个人,姜旦,姜扬,郑姬和蟠儿。

姜旦自己吃着,不忘招呼其他几人。

“多吃点,多吃点,煮好的不吃就浪费了。”姜旦说,一边把碗里的鸡蛋和肉挑给郑姬。

郑姬吐着舌头,说:“我想吃菜。”

姜旦说:“菜咸,多吃肉,不然你吃香云。”

郑姬说:“我吃皮!”一边把姜旦挟来的猪肉上的皮咬掉,把肉又扔回去给他。

姜旦发愁道:“你把最好吃的给吃了。”一边把肉挟进嘴里。

蟠儿与姜扬吃起来都很好看,坐得正,手里的碗端得也稳,不会洒汤溅汁。

蟠儿吃两口,就放下碗端起豆浆喝,这豆浆是冰的,现在这种天气,煮好的豆浆放到外面一会儿就结了冰花,喝起来极为爽口,配上热腾腾的鼎食吃最好了。

姜扬叹道:“这样的东西,自公主之后是不易得了。”

提起姜姬,热闹的席上顿时没了说话的声音。

郑姬低头吃,默默掉泪,“不知姐姐在凤凰台有没有吃的……有没有人欺负她呢……”她从郑到鲁,如果不是姐姐爱护,大王疼惜,她现在会变成什么样真不好说。现在想起来,她就格外感激姐姐和大王。

姜旦的脸显得份外沉郁。没有人比他更能体会姐姐离开后是什么样了,可他也明白了姐姐为什么要走。

不单单是因为鲁国太小,而是因为他。

他已经长大了,姐姐是为了避免姐弟相争。

更直白一点,姐姐不想杀他。

他在姐姐面前没有一敌之力,可他就算真能一辈子做一个不问世事的大王,他未来的儿子呢?姐姐若有了孩子,他可以把王位给姐姐的孩子,但等他和姐姐都离开以后,两边还是会有一番争斗的。

他已经能预见到了。用龚相的话说,“大王,你终于悟了。”

“公主要走,是为了给您腾位子。”

“您再无能,您也是大王。公主再天才,她也只是一个公主。”

“公主并非不敌您。她是不忍心与您为敌。”

“鲁国太小,装不下一只真凤。”

“她本就该翔于九天之上。”

龚相笑着对他说,“大王可是觉得我近来不够恭敬?有些懈怠?大王若是要撤了我的官,我是求之不得!”他感叹道,“我早就想追随公主而去了!”

姜旦确实觉得龚相自从姐姐走后就变得不驯服。他看不起他。

他本想威胁龚相,殿前武士都藏好了,只要他一声令下,他们就会冲出来,把刀剑架在龚相脖子上,只到他肯驯服为止。

可龚相说完这句话后,他就没有把武士们叫出来。

龚相大笑,说:“如果是公主在此,大王以为,公主会如何?”姜旦干涩的说:“姐姐会叫人出来,把你杀掉。”但他不会,因为他也赞同龚相的话,他比不上姐姐,那龚相愿意服侍姐姐,不肯服侍他,不是对的吗?

龚相笑一笑,起身离去了,不过他在离开前对他说:“大王,你放心,公主早有嘱托。我若敢对您不敬,公主虽远在千里之外,取我项上人头也是轻而易举,所以臣虽不恭,却不会反。大王,你尽可放心施为,臣,就是公主留给您的保命计,免得您一时不察,被人害了性命去。这国中,朝上,朝下,公主把能留下的人都留下了,他们都是为了保护大王。大王,你还有何可惧?”

姜旦从没有那么恨自己不够聪明,不够能干,不够能让姐姐放心。

姐姐自己一个人去了凤凰台。

“蟠郎,你可愿去凤凰台?”他突然问蟠儿。

蟠儿的心都揪紧了,他很想答应,却只是含笑摇头:“臣乃鲁国大夫,怎么可以擅离呢?”姜旦:“孤没事。凤城有大哥,城中有龚相,孤身边也有阿智他们。何况,孤已经有了主意,等过年时就把姜奔提上来,再把段青丝给叫回来,有这两人在,乐城上下要求人找段青丝,要骂人找姜奔,孤就可以安心了。”

蟠儿摇头:“大王有了腹案,臣自然会配合大王。只是大王还需收服几个亲信臣子,不管是君子还是小人,只要能做事,一心一意敬服大王就是忠臣。”

姜扬也说:“大兄不要着急,慢慢来更好。最近城中人心不稳,大王要多施德政,多多宽慰臣子,自然可以尽揽人心。”

郑姬也说:“大王,我也有个主意,你不妨多从世家选取淑女,选进宫来,春花替你管着她们,不叫她们碍事,这样他们也会支持你了。”

姜旦笑道,“王后不生气?”郑姬郑重道:“为了大王的大业,妾不生气。”

姜旦摇头:“不。孤不喜欢那些女人,选进来,孤也不想要,反而得罪人。明天开宴会,就叫段青丝和姜奔上来吧。”

异日,一大早的,莲花台前就停满了马车。大王宣召了许多人,其中有伤重失宠的段青丝等值日,也有众人之前猜测的姜奔。

宴毕,宾主尽欢。

姜奔向大王要兵,大王没有允他,只让他多等一等。

段青丝向大王敬酒,大王饮了,叫他坐近一点,还关心的问他的伤养好了没有?

段青丝不敢像以前那么放肆,当时他退却了,就永远的失去了大王的信任。他道:“臣的伤已经好了。”

姜旦笑道:“这样就好,日后孤叫人来打球,一定会叫上青丝的。”

段青丝应下后,就坐在了大王身侧,可大王却再也没有跟他说过话,只是频频赐下酒食,以示宠幸。

他心中苦涩,当日退了那一步,真是后悔啊。

他看了一眼人群中的姜奔。现在,他和姜奔一样,都成了大王心目中的靶子。他要想重新获得大王的信任,就不能推辞,只能当好这个靶子,再找机会对大王表忠心。

凤凰台。

姜姬过年仍在徐家过。她辞了封皇后的圣旨后,徐家的女眷们好像更喜欢她了,还有人对她说,就该这样,想要什么时,多等一等,哪怕别人捧出来给你了,你也要忍耐片刻,不能叫人看出来。

姜姬笑着应下。

徐公从祭祀过后就一直病着,毛昭上过一次门,却没有来见她,只是去见了徐公和段小情。

段小情就不像徐公这么幸运能一直病了,他已经“好”了,好了以后就挡不住汹涌而来的人潮,都是来拜访他的。

姜姬说,过了新年,要他去朝中任职。

段小情惊悚道:“是何职?”

姜姬说:“这个我不知,你先自荐,我总要让你当一个能上殿的职才行。”

段小情连忙自谦说自己无德无能,实在不能当皇帝的官,他连大王的官都没当过呢,不行不行。

姜姬笑着说:“你是一定要去的。”她吓唬道,“就算是病了,也要去。”

段小情被吓得连病也不敢病了。

她没骗段小情,而是真的在跟青焰、白哥商量给段小情一个什么官。

要能上殿,要能议事,微末小官也无妨啊。

青焰觉得她还没当上皇后,先把段小情推出去当官不合适。

姜姬反倒:“我都让出去一个皇后之位了,还不能荐一个人吗?”总不能叫她什么都得不着啊。

青焰觉得这里头有点不太对,但一时想不通。

白哥倒是真心实意的替段小情想官,“让他当个文书吧。”

文书真的是末流小官了。哪一个衙门都有车载斗量的文书,不管是文官还是武官,皇帝还是大王,大夫还是丞相,都用得着文书。

能上殿的文书就是司马、司空、司徒的文书,简称三司文书,就是当这些大官上殿时,文书在后面负责捧个书简,多了就两人一起抬上去,等三司向皇帝禀事时,文书们按大人们说的,把书简奏表递上去,如果皇帝不解,或大人们说得太简单,他们还要读一读,如果皇帝和大人们现场修改了,他们就要负责记录并修改。

还有皇帝自己的殿上文书,又叫录事。皇帝嘱咐个什么,他们要忠实的记下来。

还有府库文书,皇帝或大臣们说起什么事时,一时想不起来或一时要找以前的文书记录,就叫府库文书们现翻现找。

还有衙文、官文等分别。反正这是一个随便往哪里塞都不愁没活干的没人愿意干的极小官职。

“会不会有点小了?”青焰道。她跟姜姬好,自然不愿意让她的“亲信”当这么小的一个官,那不是谁都能欺负?白哥心道,他就是不想给大官啊。可爱妻完全站到鲁国公主那边去了!

果然公主一听就问爱妻:“那依青焰,什么合适?”青焰说:“殿上文书也不是乱跑乱撞的,有个总领的,叫文书长史。不如就叫段大人做这个。”

白哥在旁边小心翼翼的提醒:“现长史是郭家的……”青焰反奇怪的看他一眼:“那就把他撤了嘛。”多简单啊。咱们自己人要上去,上面那个当然就该想办法搞掉啊。

白哥:“……”

姜姬已经笑着问白哥:“是不是……有点麻烦?”白哥马上道:“不麻烦!”

于是,郭长史就在新年时吃坏肚子了。于是,徐家便举荐了鲁国使臣,段小情。

姜姬叫绿玉去凤凰台给朝阳公主说了一声,绿玉回来后笑着说:“长公主说,多大的事?以后这种小事不必再来告诉她了。”

姜姬笑道:“被欺负了没有?”绿玉笑道:“哪会被欺负?”他以前学的都是为了服侍朝阳公主这样的女人,施出一二手段来,轻而易举。他都有点怀念从前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晚安,明天见^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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