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退下去后,卫始孤坐良久。一直到窗外黄昏降临, 姜智端着灯进来, 卫始被灯光惊了一下,才恍然道:“……曹歧人把阿豚带回去了。”
他们一直让人跟着阿陀, 曹非虽然为人精明, 身有武艺, 但仍比不上军中斥候、探马,为了不让曹非发觉, 三队探马轮番跟踪,直到曹非带着阿陀离开鲁国,进入魏国。到这一步, 就不能再跟了,在鲁国还不显眼,到了魏以后, 鲁人想隐藏就不容易了。

姜智因为这个还心想,日后是不是应该训练一些他国的探马?现在商城的燕人多,倒是正好……

他把这件事记下,等回到乐城后禀报给公主再行决断。

这里, 他还要劝慰卫始, “大人休再担忧了,只要阿豚平安,日后我们还有相见之日。”

卫始苦笑着摇头,日后再相见也不能再续父子之情了。

他半生颠簸,早年经历过家破人亡, 等人受刑后才怀念起血脉来,可惜已经晚了。他在家中时因为不爱受拘束而不肯娶妻,虽有一二爱妾,但也不知爱妾有没有给他生下一儿半女,他躺在刑床上的时候,日以继夜,不停的想这件事,想到最后,竟然不知是该为没有好好宠爱那不知名的儿女而难过,还是该庆幸没有娶妻,这才不必亲眼看着妻儿丧命。

阿豚与他,就像是一场幻梦。他给他起名阿豚,为他穿衣,教他读书识字,从两手扶着他走路,一直到亲眼看着他回到魏国,去认那不知还对他存了多少父子情的魏王……

卫始闭紧眼睛。

姜智没有说话,默默等着。

“……我……”卫始艰难的张开嘴。

姜智没有容他说下去,而是说:“公主曾对我说,如果阿始想跟阿陀一起回魏,就好好的送他走。告诉他,既然去了,就不要再想着她和鲁国了。”

卫始的脸骤然扭曲起来,他紧紧闭住嘴,像是怕自己再说出什么不可收拾的话来。

姜智停了一会儿,说起了姜礼与姜良,“当年,公主送我等四人带着太子离开。公主的本意是不想连累我们,也不愿意让我们和大将军互相拖累,所以才两边分别送走,我中途就折回了乐城,只有阿礼、阿良与阿勇三人相依为命,十年过去,公主回到乐城,阿礼他们也一起回来了,我才知道阿礼他们找到公主也就是一年前的事。大人可知,阿礼他们现在是什么样吗?”

卫始没有说话。

姜智本也不需要卫始的回答,“我在大王身边,虽然受尽苦楚,但我仍一心爱戴公主。与我同样服侍大王的阿仁却已经倒向了大王,这不怪他,朝夕相对,怎么会没有感情?公主也从来没有责怪过他们。阿礼与阿良现在就在太子身边,公主对他们二人关心依旧。”他低声说,“公主对我等的感情未变,变的都是旁人。”

他看向卫始,“现在也只是大人对公主的感情变了而已。大人依旧爱戴公主,只是心中更爱的却是魏太子。”

卫始刚才几乎要沸腾的脑袋冷静了下来,“我是鲁人。”

姜智观察卫始神色,不确定他此时说的是真是假,他道:“大人如果想走,只能假死离开。如果大人明日不在屋内,我早晨来见大人之后,就会对外人说,大人与阿豚吃了不干净的食物,昨夜得急病死了。”

他站起来,“我告辞了,大人歇息吧。”

姜智的房间在隔壁院子,他一夜没睡,一直静静听着卫始那边的动静。直到天亮,他赶在下人进去送热水前来敲卫始的房门。

卫始和昨晚一样坐在那里,固然憔悴,神色却不像昨天那么悲痛了。

姜智坐下说:“大人今天休息吧。”

卫始摇头:“走了一个商人,剩下的商人还没走,盐还没运走,我不能休息啊。”

姜智此时才算是放了心,一揖道:“还请大人原谅我的失礼之处。”

卫始摆手:“是我失礼,还要多谢阿智点醒我。”他对姜智笑了笑。

从姜智一来,他就发现了。公主送姜智来,是存着点醒他们二人的念头的。于他,是因为姜智头脑清醒,性情坚毅,就像早年的卫始,纵使身陷泥潭,仍心志不改,公主担心他在浦合太久,已经失去了斗志;于姜智,则是卫始身为一县长官所能做的事远远胜于困于内帷的姜智,他看得出来,姜智是个人才,但却划地自限了。公主希望姜智能有更大的天地去挥洒,而不是自困于内。

姜智摇头:“公主看重大人,不希望大人离家远去。我既知公主心事,自然要为公主留下大人。哪怕大人是因为身为鲁人才肯留下也无所谓。”

卫始是鲁人,他就算到了魏国找到魏太子,就算现在魏太子还相信他,日后呢?难道这份信任可以永远不变?等魏太子长大,他还会像现在这样对卫始没有丝毫怀疑,没有丝毫芥蒂?

这谁都说不好。

卫始自愧的笑着摇头:“惭愧,惭愧,是我辜负了公主。”想起来,从头到尾,公主一直对他们非常爱护,尽力保护他们。他们这些当日追随公主离开的侍人和宫女,除了死于非命的,在公主身边的全都得偿所愿了。公主用她的智慧避免了他们之间可能有的分歧与纷争。当时他带着魏太子离开时多多少少也有点心灰意冷,但现在再回头看,公主是何等英明?如果他当时在商城,或者跟公主回乐城,那他与公主之间的情谊、情份只怕会全都化为血海刀兵。

退一步,海阔天空。

他不必退,公主推着他退。

他就像个小孩子,被大人看顾着、指点着,还无理取闹,等到长大了才想通,当日的自己是何等的狭隘。

姜智见卫始已经明白了,就问他要不要回乐城见公主。

“魏太子既回国,那大人也该去见见公主了。”

卫始猛然抬头,看姜智面露笑意,才知一直以来姜智都在误导他。公主只怕早就交待过他了,但是每一次都要看他的反应,看事情的结果才能告诉他下一步该怎么做。

他不敢想,如果他真的决定跟阿豚一起回魏会怎么样。

公主可能会真的让他走,但姜智会吗……

姜智察觉到卫始眸中的深意,一笑,道:“大人不要太高看我了。公主爱你们,我是绝不敢背着公主对大人不利的。我只会尽心辅助大人的。”

卫始心中暗暗叹气,反正都已经过去了,还是不要再细究了。

他拱手道:“那阿智说我们几时起程呢?”

姜智说:“自然要看大人这县中的公务几时才能办完了。”

浦合上下行的是军令,卫始走上几个月是不会有问题的。等他安排好之后,两人还又拐到商城去了一趟,因为姜智提起燕人探马的事,卫始以为此事可为,两人就拐到商城亲自见到莫言后告诉他,莫言就开始暗中收拢这些来到商城的燕人,挑选其中合适的进行安排。

当然,首先,是需要他们对鲁国产生感情,虽然身是燕人,心却要是鲁人。

但这些燕人当然不能留在燕鲁交界的地方,而是打散后内迁。

姜智就带上了一批人,约一万八千余。带得人多了,行得就慢了,一直到八月中旬才回到乐城。

乐城已经是夏末秋初,天气仍旧热得厉害。

雨一场接一场的下,有时天上还有太阳,豆大的雨滴就砸下来,刚把地皮淋湿就停了,晒上一刻钟,地皮就被蒸干了。烟尘和着水汽,裹在人的身上、头脸上,难受得厉害。

卫始和姜智都是骑马,空车在后面跟着,这种天气坐车就是遭罪。

从浦合往乐城,是由西向南行,路上的行人也渐渐多了。

现在在路上走的多数是商人,以鲁商最多。鲁国这一两年里冒出了许多商人,以前百姓家大多是读书出头,也有学一门手艺养家活口的,现在嘛,跑商的最多了。有的就是在附近的村镇跑跑,把城里的好东西运到郊外的村子里,十里八乡走一走,虽然辛苦,但里外里就能倒腾出钱来,倒是比种地、学手艺要简单。

卫始和姜智的这一路上几乎连村庄都不必去,要买粮要买水,道边就能碰上专卖食水的草棚子,供路边的行人、商人歇脚的。如果说一声想要大宗的粮食,他们立刻就能回村去运来,价钱也便宜,除了种类少点,其他比进城再买方便多了。

姜智就撞上了有人卖腌香云的。香云,公主说叫豆腐东西,从做出来后百姓中就有想办法腌的,公主说百姓们早晚能腌出来,到时她就等着吃了。

听公主话里的意思是期待的,姜智碰到这个牵驴的小商人有就叫开一瓮来尝尝。

小商人就抱着个小陶瓮过来了,夸道:“客人只管尝,我那里还有煮好的凉茶,加了消暑去瘟的药的,还有烧饼,就着吃才好吃!”

小陶瓮打来,扑鼻而来的是一股隐隐的臭气,小商人生怕他们不喜欢,忙道:“虽然闻着不好,但吃着是没事的!我天天吃!这种天气都没坏肚子!”

卫始拦住道,“吃坏了怎么办?”他看小商人都快哭了,道:“不用担心,这瓮我们买了,钱给你,你走吧。”

小商人倔道:“我媳妇做的,我们家天天吃呢,我娘吃,我儿子吃,都没坏过肚子。你们要是不吃,那我就不卖了。”

姜智说:“我尝尝好了。”

香云挟出来,是灰色的,带着水,仔细看,每一块香云上都裹着厚厚一层盐粒。

卫始想起浦合地上随处可见的蛋了,在浦合人人都这么吃,他们的鸡鸭下蛋后如果不快捡回来就会在土里被埋成咸的,有的也有一股坏了的味,吃了也没事。后来听说大将军在浦合吃了,觉得好吃,到乐城又想起这一味,偏偏没有。公主知道后,就让人把浦合的咸土蛋送过去,尝过后就让宫里的粗役也学着做,就是把蛋埋在加了盐的泥里。最后竟然还真成了乐城的一道美食,不过变成了公主从地上拾的……

卫始也好奇起来:“我也试试。”

两人各拿着一块干得咬不动的烧饼,就着这臭臭的香云吃,吃完,对这担心的小商人说做得很好,不但要买下这一瓮,还要去找他媳妇买方子。

小商人很精明,他担心这样他就没生意做了:“你们买了去做,我不就赚不到钱了?”

姜智笑道:“你放心,我们不在你这里卖。”

小商人:“那你们去哪里卖?”

姜智:“我们去乐城卖。”

小商人惊讶:“乐城的人……也吃这个?”

姜智买到了方子,更加归心如箭。

等他们回到乐城,他们给姜姬一个惊喜,姜姬还他们一个惊吓。

“哦,臭豆腐!”姜姬很高兴,听说有方子,就叫人送到厨下去。对卫始说:“既然回来了就先去帮帮蟠儿,学府那边最近在选吏,你去当个考官吧。”

卫始不料自己进来不到半天就多了一个差事,出门就被求人若渴的蟠儿领走了。

姜智要回去见姜旦,姜姬放了个大雷给他:“你家大王在你不在的时候把一个小姐的肚子搞大了,你回去看看吧。”

姜智:“……什么?!”摘大肚子?

可他看公主的神色并不紧张也不生气,就想事情可能并不严重。

结果见到姜旦,姜旦看到他简直是看到了救星,抓住他就开始诉苦:“阿智,孤被骗了!”

姜武回来就闻到殿内有一股气息,他掩鼻而来,看到姜姬吃得津津有味。

“……什么东西?”他看了眼姜姬身边的猫,那猫背着耳朵趴在她身边,对着那个小陶瓮在地上刨。

“它在干什么?”他问。

姜姬低头才看到,顾不上猫,先在蒸饼上抹了一块臭豆腐,喊姜武低头:“啊——”

姜武一脸疑虑的张嘴,吃到嘴里,咸香咸香的,“还不错,是腌好的香云?”

“对。”姜姬笑,招呼他坐下来一起吃。

姜武说:“阿旦那里还在闹?”

姜姬笑着说:“管他的?阿智回来了,叫阿智去收拾好了。又不是什么大事。”

姜旦正在跟姜智哭诉,边哭边骂。他委屈!委屈!!

姜智也明白了。

因为郑姬年小,姜旦平时有需要都是找宫中宫女。

然后,上殿的那些人中,有几个世家子弟跟姜旦玩的也很好,偶然酒醉后交流起来,纷纷称赞自家的婢女头发乌黑,手足秀美,声音悦耳等等。

赞过了,就有人要荐婢给姜旦一试。

交换侍婢这种游戏也是无伤大雅的,于是姜旦就试了。其中有一家的公子总是只带一个侍婢来,而且这个侍婢只让姜旦碰。

姜旦从善如流,盖因这个侍婢呢,生得美,温柔可爱,他还生过要把这个侍婢拿剑或酒换过来的主意,不过怕叫人说大王夺人之爱不好才作罢的。

结果前后有半年的时间吧,这个侍婢突然在一日**后对姜旦说她不想回那家去了。姜旦也爱她,就为难说他是大王,不能夺人之爱,他可以赐她金银衣物,让那家善待她。

侍婢放出惊天大雷:她不是侍婢,她是那个公子的妹妹。所以大王你不算夺人所爱,你娶了我就行了。

姜旦被前一个雷炸的还没反应过来,此女又放出了第二个雷:她有身孕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晚安,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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