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天之后到现在已经四天了。
四天, 大王都没有出现。

冯瑄和龚香当然不会让那天的事流传出去, 所幸大王自从服丹之后也很少见人,这才没露馅, 不然大王四天不见人,早就有人来打听始末了,那公主的事就再也瞒不住了。

“一定要瞒下来。”龚香道,“让人知道大王骗了所有臣民?百姓?公主是假的?”想想天就塌了!

大王能安稳的坐在王座上,能接过朝午王后千疮百孔的的鲁国, 国内还不生乱, 那是因为鲁人都相信他。

“他能立足的原因就是他有一个好名声!”龚香叹气,“鲁国到现在还不乱, 百姓们不管日子多难过也能熬下去,公卿们不管是不是看得起大王都乖乖伏首,都是因为他的这个好名声。”

姜元不荒唐吗?其实也很荒唐,但他目前做的事都可以忍受。他针对冯家与蒋家, 权臣嘛, 大家不介意大王想除掉冯、蒋两家,因为有人下就有人上, 龚香不就上来了?那他们也可以当下一个龚香。

姜元养兵, 这个也可以接受。何况不过两个野小子, 手上的人还不足一万, 兵不成兵, 将不像将, 说是将军, 做的却是土匪的勾当,私底下大家都把这件事当笑话看。

除了这两件事外,他当了几年大王就养出一个爱好:服丹,还遮遮掩掩偷偷服,没有大肆兴道建馆,没有从山野之间征召仙人道士,更没有命令各城太守举荐有道修行之人。

大家为什么要反对这样的大王呢?有他在上面坐着,不是很好吗?

这就成了大王的“仁善”之名。

或许大王有一些好色:比如玉腕夫人的种种香艳之事。但玉腕夫人死了以后,他也没有广征美女,没有听说哪里有美人就命当地人送上,也没有把冯家女子都给抢进宫去,只是一个人偷偷伤心。

——大王是多么深情的人啊。

可能大王还有些耳根子软,没听人说吗?摘星公主之名,奢侈、骄横、霸道,大王却从来不责备公主,百般宠爱。

——这说明大王是个心软的父亲呢。

凡此种种,在大王继位后的数年早已为鲁人津津乐道,更是传遍诸国。

如果在此时,被人知道大王以一个假女儿骗了所有的鲁人,骗了天下人,那鲁人日后还有何面目自称鲁人?恐怕从此之后,耻言出身!无国哪有家?无国无家的鲁人又该何去何从?

最简单的办法,当然是让这个假公主消失。但龚香和冯瑄都很清楚这一切不是个这假公主的错,而是大王。假公主死了,大王也就失了把柄——他随时可以再造一个假孩子出来!谁敢保证下一次他假造的不是公子呢?不是下一任的鲁王呢?

这么一来,他们连那个被公主杀掉的小公子是不是大王的骨肉都不敢确定了。

……毕竟据说那个女人是被藏在役者的屋里藏了三年。

龚香怀疑的目光转到冯瑄身上,两人对视一眼,都有些戚然。

仔细想想,大王宠过的女人也不止那个侍女一个啊,前有玉腕夫人,后有现在的王后,当年的蒋夫人,这两个身份高贵的女人都没有怀孕,怎么会是一个躲在役者屋里的女人有了孩子?宫中并不禁绝男女之事,侍卫与宫女、侍女之间的韵事也时有发生,只是宫女或侍女不会看得上粗役。

但那个女人呢?

龚香问:“玉郎,据说承华宫的女人曾是冯家侍女?”

冯瑄知道他想说什么,没好气道,“我又不见得认得出每一个?”

龚香点头,“那不如就请冯太甫前来一认?”

“叔叔?”冯瑄犹豫道,“叔叔……不知肯不肯……”

冯丙听完这两人让他“偷溜到承华宫偷看那个生下小公子的女人”的主意后,问:“为什么要去看他?”

冯瑄道:“我们怀疑那个小公子不是大王所出。”

小公子的死讯还不为人所知,冯瑄和龚香商量过后都认为小公子过上几天悄悄病死就行了,反正其母身份不高,也不需太在意。

他们现在担心的是大王的人品,想知道大王还编了什么瞎话……他们现在真是对他的每一句话都不敢信了。

两人忧心忡忡,不想冯丙说:“大王说是就是,你们何必在意?”

两人目瞪口呆。

冯瑄震惊莫明,一时连舌头都丢了。

不是自己家人,龚香回神快一点,击掌道:“叔叔果然洒脱!”他点头,“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姜家的鲁国,大王自己的儿子,他想给谁就给谁,想认谁为子就认谁为子。”他笑了一下,说:“但我不想被蒙在鼓里。”

如果这个被大王藏在役者屋里的女人清高雅洁,那他会相信大王把她藏在那里是畏惧蒋家之势。可如果……不是这样,那大王让她和役者住在一起,或许有畏惧蒋家的原因,也有并不在乎她的可能。这样的话,这个女人生下的孩子真的会是大王的吗?

冯丙点点头,赞同龚香,“那我就去看一看吧。”

阿默坐在屋前空地晒太阳,她仰着脸向着天空,享受着阳光温暖的抚慰。这是她仅有的可以放松的地方,在这个宫里,她除了能在门前这里坐一坐以外,其他哪里都不能去。她的食水都由一个宫女送来,而这个宫女,在发现小公子被抱走后,大王也不再想起阿默,也离开她了。

不过她还记得每天给她送一次饭和水。

阿默遥望着隔着一道墙的另一边的屋檐,想像着住在那里,被侍女环绕着的儿子。他一定长得很大了吧?长得很胖吧?一定有很多人爱他,一定有很多人围在他的身边,温柔慈爱的乳-母,轻声莺语的侍女。他一定住在最宽广最明亮的宫殿里,燃着高雅淡洁的香气,周围轻纱曳地,一丝灰尘也落不到他身上,他穿着最柔软的丝绢,最轻薄的纱衣,用最干净的泉水沐浴。

他一定、一定会在长大后来找她的。到那时,她也会住在那漂亮的大宫殿里,会像阿乔和半子一样,有无数的人服侍,如果不想吃这些菜,立刻就能叫人重做!到那时……她会是鲁王之母……会是太后!

阿默低着头嘿嘿笑起来,突然一个阴影落下来,她以为是那个宫女,笑着抬起头,“我都快饿死……”她愣了。

而她面前的人——冯丙,在看到阿默的那一刻起,就像被一柄铜锤猛得打到头,一阵天旋地转。

“阿默?”他轻声说,“你是阿默?”

他的手在袖中轻颤。

阿默早就滚倒在地,跪得好好的,瑟瑟发抖。

“你怎么会在这里?”冯丙转头看了看,似乎想知道自己在哪里。

对了,这里是承华宫。

他是来看小公子的生母的。

“是你生了小公子……”冯丙说。

阿默吓得直打战,牙齿咔咔响。

冯丙瞬间平静了下来,他走到阿默身边坐下来,拍拍旁边的地面,“阿默,坐下跟我说。你是怎么出现在大王身边的,当时又是怎么回事?”

阿默一五一十的全说了。

包括起火的那天晚上,照明宫里的人,阿燕来到她们睡觉的屋里对她们的耳语,她们逃出了宫,身后的宫道上瞬间就升起的火海。

“阿燕?”这个早就消失在记忆深处的名字其实比他想像的更清晰,在半子死后,有关她的一切,都被冯丙放在心里,每天都要温习一遍。包括她妆台上的一只用了一半的胭脂盒是哪一家的,什么牌子,什么香气,什么花纹……她最喜欢的那半匹布,舍不得用完,一直留着想再裁一条裙子。

凡此种种,他全都记得,恍如昨日。

在半子出生后,他已经忘了阿予,等他发现时,他已经连阿予的脸都想不起来了。他在惊醒后痛哭,他竟然会忘了自己的孩子长什么样子?他是个多么狠心的父亲啊……

“阿燕怎么了?”冯丙柔声问,“她为什么恨半子?她们不是像姐妹一样要好吗?”

阿燕性情刚直,大胆直率,他一直觉得这个强硬的女孩子可以保护半子。

阿默低头说:“……因为半子让阿燕去服侍大王。”

“哦,阿燕不愿意……”冯丙点点头。

直到今天,他才知道他的女儿是怎么死的。

冯丙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好像要吐尽这许多年一直不敢放松的一口气。

他转头看阿默,微笑:“但你愿意服侍大王,对吗?”

阿默打了个哆嗦,从心底升起凉意。可她抬起头,冯丙看她的眼神却很温暖,他柔声说:“不用怕,我看到你,就像看到半子一样。”

阿默放松了一点,“半子……”

冯丙一笑,转口不再提起半子,问阿默是不是当时就没有出宫。阿默摇头,说:“是殿前的那个大将军去山陵找人,我当时吃不了苦,在那里的女人最后不是死了,就是卖了,要活着只能嫁给他们那里的男人当老婆,我扑到将军的马前,说我是半子的侍女,他就把我带回来了。”

“他去找谁?”

阿默摇摇头,“不知道……”

“没事。”冯丙转头看了眼她现在住的地方,房间里只有一个装水的陶罐,一根木棍支在门边,屋子没有窗,里面铺着一堆草,上面有人睡出来的痕迹。

“这里只有你一个人?”冯丙问她。

阿默点头又摇头,“会有个宫女来给我送吃的。”她有些失落的低下头,“今天还没来……”

冯丙掏出荷包,里面放着糖块。阿默接过来,欣喜的掏出糖块刚含到嘴里,胸口一凉,一柄尖刀就插了进来。

可能是她的力气比冯丙更大,可能是冯丙年纪大了,她推开他,胸口带着刀还跑到了长廊上。

等侍女发现她时,她倒在楹柱后,身上已经凉了。

冯丙回去后,没有理会冯瑄的追问。冯瑄站在冯丙院子的门前不敢进去,阿乳守在门前,皱眉说:“你叔叔累了一天回来,睡了,有事不能明天说吗?玉郎。”

冯瑄只得回去了。

阿乳打了热水去冯丙的屋里,把坐在榻上的冯丙的手拉出来,给他洗干净上面的血污。

“这是谁?”阿乳问。

“是一个家里以前的侍女,还是我亲手挑的送进宫去的。”冯丙说。

“为什么杀她?”阿乳惊讶的问。

冯丙理所当然的说:“半子和阿乔都死了,她还活着干什么?”

阿乳点点头,“她是躲在哪里才活了这么久的?”

冯丙:“大王用她生孩子。”他舔了下干裂的唇,“小公子就是她生的。”

阿乳愣了:“……她有大王的孩子?”

“对。”冯丙笑了,“我还以为蒋行云说的是假的,不过是想借半子的势替那个女人找身份。没想到,竟然真的是家里的人。”

阿乳瞬间怒火上涌:“如果是真的……她为什么不早点告诉半子和阿乔?如果她们俩能有这个孩子又怎么会死?!”

虽然这个孩子来得太晚了,但冯丙也是这么想的。如果半子有这个孩子,她就不会死了。

既然这样,那个女人又凭什么活着?

——那个来晚的孩子,又凭什么活着?难道冯家的女人生的孩子,还要落到蒋家女人的手中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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