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寒冷的冬天, 一股浓浓的香气从远处飘来。
“快快!”

“就在那里!”

三三两两的宫女, 甚至还有侍人或结伴、或躲躲闪闪的往摘星楼去。

“你准备了什么故事告诉公主?”

“嗯……上回玉腕夫人陪伴大王时,玉腕夫人说了个笑话, 我在旁边听到了,到时学给公主听!”

“你呢你呢?”

“承华宫多了个小公子,上回我看到他和侍女玩,我也可以学给公主听。”

“听说那个小公子就是公主送出宫去的,他也是大王的儿子……”

“嘘——!”

一楼正中放着一只巨鼎, 鼎内散发着浓郁的香气, 两个役者在旁边把饼贴在鼎壁上。周围吃着东西的人却全都仰头看着楼梯,对那些能上二楼的人羡慕不已。

二楼和一楼是完全不同的景象。

在一角摆放着许多只漆箱, 上方的漆箱打开,宝蕴流光,金、银、玉、钱,还有无数精美的布匹堆在箱子里。

姜姬坐在屏风后, 在屏风的另一面有四五个宫女, 她们的眼睛流连在那些漆箱上,争先恐后的说着自己的新闻故事, 生怕被旁边的姐妹比下去, 下一回她们就会躲开姐妹, 自己上楼来了。

“还有……”一个宫女犹豫了好一会儿, 瞪着身边的姐妹们, 终于张口说:“上回我看到姑嬷洗冯夫人的衣服, 上面有血!”

她看到屏风后的公主坐直了身, “是吗?难道她和玉腕夫人打架了?”

“不是不是!”另一个宫女连忙抢道,“不是打架!冯夫人一直不肯见玉腕夫人!”

“她嫉妒!”

“大王天天召见玉腕夫人,上回大王还到照明宫来,也不去找她,只肯要玉腕夫人相伴!”

第一个开口的宫女狠狠拧了一把抢话的宫女,大声说:“冯夫人哭着说她的孩子没有了!”

这一下,不止姜姬吃惊,连同来的宫女也吃惊了,她们拉着那个宫女追问:“你怎么知道的?”

“是真的吗?”

“大王什么时候和她在一起的?”

“她是不是有爱人?”

那个宫女狠狠推开其他人,爬到屏风前,伸着脖子说:“公主,我说的绝不是假话!姑嬷要我提水,我才看到的!”她有些不忿的说,“姑嬷还不让我帮忙洗衣服,把我赶走了,她自己洗的。我认得出,那就是冯夫人的裙子!”

她听到屏风后公主笑了几声,轻声说:“可能是冯夫人不好意思了,不知在哪里摔了一跤,把腿摔破了,这才不想让别人知道,你们也不要告诉别人呀。”

宫女们各自拿了一些钱噔噔噔下楼去,别人都想知道她们告诉了公主什么,她们却把其他人都推开,站在役者面前,理直气壮的拿了很多饼,又盛了一大碗浓浓的肉汤。汤中虽然不见几块肉,却放了很多的花椒、姜片、茱萸,竟然还有黍米!听人说公主还让役者往里倒了一瓮的肉酱!昨天的汤里还有酒呢!

这样的美食,只有在公主这里才能尝到。

一些人一开始只是想来偷偷占便宜,但他们很快发现上了楼的人都会在怀中藏着东西下来,不禁去想公主给了他们什么呢?

然后就有人忍不住想避开众人的视线见到公主。

过午之后,天色隐隐发暗。在摘星楼的觞宴就要结束了,役者白白给他们做了一天吃的,都气得不行,粗暴的把这些人都给赶走了。

屠豚闻着鼎中香气,忍不住舀了一勺,公主让人往里随便放东西,没想到还真能做出这么好吃的汤来。昨日加了酒的汤和今日加了酱的汤都很香浓,这些人估计都没吃出来,里面只有一小半肉酱,剩下的全是豆酱,还有不少盐菜

“屠豚,有人来了。”一个役者正把鼎下的柴炭拖出来,看到一个人从役者的门躲躲闪闪的进来,提醒屠豚。

这几日,他们被允许睡在摘星楼内,因为天寒,役者住的屋子里冷得结了冰,公主就让他们睡在廊下,门窗关起,暖和的他们可以一觉睡到天亮!再也不会半夜脸和地冻在一起了。

屠豚想起蟠儿对他说公主是天上的神女,仁慈博爱,对最卑贱的人也会怜惜疼爱。他现在觉得公主就是这样,他把这话告诉其他役者,他们也都相信了。至少他们来到公主身边后,还从没挨过打。一个役者笑着说:“我都不记得挨打是什么样了。”

他们不由自主的相信公主,相信她的慈爱与宽和,相信在她的周围,他们不会再挨打。

但对于那些来找公主的人,他们可不会客气。

看到那个进来的人,役者们都视而不见。

那是一个青衣侍人。

侍人和役者不同,他们都是罪人,受过刑,但为了服侍大王,所以他们的脸上没有罪印,刑是施在看不见的地方。

屠豚走过去,“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个宫的人?”

侍人的年纪不大,他非常瘦弱,冻得瑟瑟发抖,脸白唇青,看起来简直像个死人。

他看到屠豚就警觉的后退了几步,不肯离屠豚太近,“我只告诉公主。”他说。

屠豚指了下楼梯,“那就随某上去吧。”

不止他,还有一个役者也跟了上来,侍人上楼时,看到楼下足有二十几个役者都盯着他,对他虎视眈眈,好像他是一只羊、一条牛。

他打了个哆嗦。

如果公主一声令下……这些人会活活撕了他……

每天的鼎食结束后,正头戏才开始。

姜礼等人已经习惯了,他们不但没有把箱子合上,反而把更多的布匹摊开,摊放在地上,姜义和另两个人充做人型,把布披在身上让公主观看,听到脚步声响起,姜义更是将一挂金链披在身上,在有些昏暗的室内仍发出金光来。

走上来的侍人看呆了,不由自主停下脚步。

身后的屠豚推了他一把,看到被小儿把玩的金链,小声嘀咕道:“这种玩意,公主不知有多少呢!”似乎在嘲笑侍人少见多怪。

看到有人来,公主含笑轻轻笑说了句:“快收起来。”

小童们嘻嘻哈哈,似乎不乐意这么快就把这些漂亮东西收起来,那个挂着金链的小童生得最好,抱着披在身上的锦布和金链跑到公主身边:“公主,公主,奴奴要它。”

侍人见公主轻轻点了那小童的额头一下,一点也不严厉的说:“快收起来,好吧,这块给你做件衣服好不好?”

小童这才心满意足的退开,但他走到暗处后,就被其他小童你一拳我一脚的推打起来,但这些童儿都机灵得很,哪怕私底下打架都没有发出一声。

侍人看着这一幕,心中才相信了摘星公主对侍儿宽容的传言。如果不是她太温和,这些小童哪敢这么肆无忌惮?

“你是哪里来的?”姜姬对那侍人笑道,指着她面前放的一只壶说,“喝吧。”

一个小童跑过来,拿着一只小鼎,倒了满满一杯,自己先抢着喝了一大口,才把鼎递给侍人。

姜姬轻轻拍了姜义一下,“怎么又是你?想喝一会儿再给你。快出去。”

侍人喝着甜蜜香浓的汤饮,里面有糖、有红枣、有桂圆、还有黍米。他忍不住一口气全喝光了,冰冷的腑脏仿佛这时才活过来。

他更饿了。

本来还有一丝微微的犹豫,这时侍人再也没有顾忌了。

要想取悦公主,只能以最新最奇的故事,可世上哪有那么多故事没人知道呢?更多的人早就不约而同的开始说起身边的事了。

侍人不想说自己家的事,他抖着声音说:“公主,我有一个故事可以说,但请公主不要告诉别人。”

“冬日无聊,我只是解解闷罢了。”姜姬笑着说,“每日听了那么多故事,我又怎么可能每一个都记得呢?”

侍人说:“……大王在追求玉腕夫人的侍女,我看到大王赠了玉镯给那个侍女,还要抱住她,却被她推开了,大王险些摔倒。”

姜姬一怔,掩口笑起来,“真有趣!这是何人?连我父王都看不上吗?”

那些童儿也都围上来,七嘴八舌的。

“是真的吗?”

“你是不是在骗人啊?”

“那侍女是不是心里有爱人啊?”

“我看是大王太老了啦!”

侍人见这些小童胡说八道,公主也不在意,自己也渐渐放松了下来。

“给你。”姜礼又送上一壶香饮,还烫着,显然是刚拿上来的。他把另一壶摆在公主面前,给公主倒了一杯,公主抿了一口就放下了,又被那些小童抢走争着喝。

侍人迫不及待的给自己倒了一杯,一尝,仍然放了红枣、桂圆等物,但细尝还有一丝米酒的香气,他看里面还有淡黄色细丝飘浮,不知是何物,听到旁边的小童喊:“啊!打了鸡蛋花!”

侍人大喝一口,暖烫的香饮滑下喉咙,带来醺然的快-感,他不知不觉就喝完了,又赶紧给自己再倒一满杯,继续说:

“因为玉腕夫人不知为何,最近总是拒绝大王。大王这才爱上了她的侍女吧。”他们这些侍人也会在私底下猜测大王和夫人之间的事。

“一定是因为大王太老了。”一个小童拍着大腿,很老道的说。

侍人看到公主在后面都笑倒了,摸着这小童的头说,“不许说大王老,大王那叫……叫有威严!”

侍人连忙说:“肯定是大王太威严了,玉腕夫人才拒绝大王的吧?”

他畅饮了三壶香饮,又吃了一碟黍米饭,上面浇了浓浓的肉酱,才依依不舍的离开,因为他再也没有新故事告诉公主了,他打定主意,下回一定要多带一些故事来,才能再吃一顿饱饭。

姜智还病着,但已经能醒过来自己喝汤了。

姜礼把他扶起来喂他喝姜汤,摸摸他的额头说:“没有昨天烧了。”

姜智刚才听到外面的热闹声,羡慕的说:“公主在跟你们玩吗?大兄回来了吗?”

姜礼沉默下来,摇摇头,“大兄没回来。刚才是个侍人来找公主说故事。”

姜智不懂,他喝完姜汤躺下来,盖上被子,慢慢发汗。公主对他那么好,让他住在二楼,还给他治病,可是大兄不见了,公主也不见着急,不让人去找,还天天叫人说故事给她听。

他拉住姜礼,眼泪涌出来:“公主是不是不要蟠大兄了?”

姜礼轻轻捂住姜智的嘴,趴在他耳边说:“公主很难过。”他叹气说,“她不是不想去找,而是不敢去找,也不舍得让我们去找。”他曾经向公主要求去找蟠大兄,可公主看着他说,“怎么能让你去?你还这么小。”

姜礼从没听过别人说他小就不让他干活,他向公主保证,一定会找到蟠大兄,公主还是不肯,只让白奴去摘星宫的路上打听一下蒋家的事。

蒋家还是门户紧闭,而摘星宫的胡鹿几人却说有剑客在全城搜捕,还有人想闯到摘星宫来,被他们打了出去。

公主就连白奴也不许出去了。

姜智听到这里,惊疑不定的说:“莫非他们是在找大兄?”

姜礼道:“不知。但公主说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因为摘星宫的人说城外野地里没有新尸。我想,大兄一定平安无事,只是暂时没办法回来吧。”

姜智问:“那……二姐姐呢?”

姜礼僵硬了一下,推他躺好:“睡吧,快睡吧。”

他不敢说,白奴带回了摘星宫的人在野地发现的一片破烂的衣带。虽然二姐姐没有这样的衣服,但……

从那日后,公主就把衣带放在枕下,每晚入睡前,他都看到公主的眼睛像闪着火光一样望着帐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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