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热了。”
万章对车师的第一印象便是炎热,哪怕是入冬后的十月份,白天太阳依然火辣辣的,刚分发的冬衣根本穿不住,万章等轻侠们全换上了夏衣,仍被热得满头大汗。

去年就来了车师的一名老西凉军屯长笑道:”真在夏日时,这车师简直待不了人,才过平旦就被热醒,鸡也蔫蔫的叫不出声来,且不能穿铁甲,一刻就能晒得滚烫,好似在施炮烙之刑。瞧见我手臂上这疤了么?便是不小心触到环首刀烫到的!汝等都好好戴着毡笠,你瞧我本来就黑,如今更黑了一圈。”

“那本地人怎这般白?”万章好奇发问。

不少轻侠瞧见交河城的车师少女肌肤雪白,容貌也不似呼揭胡人那般夸张,是中夏人能接受的审美。都蠢蠢欲动,只碍着严酷的军法不敢妄为。又听闻说等去了北庭后,都护府要发的胡婢,是两年前战争里俘获的匈奴人,不由大失所望。

屯长摇头道:“白的都是贵人,躲在交河城那些穴居土屋中,有奴仆举着伞和扇子,不必出来顶着日头劳作,不过今年来,在都护和车师王号召下,一些军吏也娶了车师贵女,等汝等到北庭立了功,何愁姻缘不成?”

这屯长自己就娶了一位,此刻意味深长地咂嘴笑道:“汝等别说,这车师的‘葡萄’,还真是不错!”

说到这,屯长却住口了,催促还想再听听的万章他们出门干活,任都护多精明的一个人,即便是让他们在车师过冬,也没打算让这群四肢健全的轻侠吃一天白饭。

因为天气酷热,车师的谷物居然能一年两熟,而天山雪水源源不绝,在谷地里汇集到一起,正好作为北庭开发起来前,安西军的后院和粮仓。

车师国人大多住在交河城里,而汉军则驻扎在交河以北的石堡中,新抵达的轻侠恶少年则被安置到了“葡萄沟”附近。

葡萄沟乃是火焰山西侧的一个峡谷,长十余里,沟谷西岸赤红色的悬崖对峙,犹如屏障。沟内则溪流环绕,来自天山的雪水极其干净,是消暑利器。

万章在长安城里的食市活动,知道葡萄是贵人才吃得起的玩意,此物由博望侯张骞引入大汉已有数十年,最初只种作为异域的奇珍异果,被孝武皇帝种在离宫别观旁,后来一些列侯也效仿,引葡萄藤种在各自的庄园里。

西安侯在白鹿原家中的葡萄架子就比较出名。

可在车师,葡萄就如中原的李树桑树般,是司空见惯的东西,这葡萄沟便有不少葡萄园,只可惜葡萄早已收割,只剩下枯萎的藤蔓,轻侠们便要负责开辟新的土地,为来年种植新藤扩大葡萄园做准备。

那位爱吃‘葡萄’的屯长道:“原本只有少许,去年都护让车师王埋了新藤,树了新架,便占了半个山谷。”

车师葡萄的收获季节是夏历七到八月间,此物腐败得很快,必须想办法保存,要么割了酿葡萄酒,要么晒成容易保存的葡萄干,过去车师用的是笨办法,在芦苇席上直接暴晒,或者任其挂在藤蔓上自然变干,不觉有异,还是任都护带来了新的法子。

安西军的老卒们也在忙活,位于葡萄沟外向阳的平地上,有一座座模样怪异的屋舍,皆是用泥砖所筑,但墙壁却不封死,而是处处镂空,如同蜂眼。

这当然不是公厕。

而是任都护让中原匠人修筑的葡萄干晒房,透过其中的镂空孔洞,可以见到里面的晾架上,挂满了一串串葡萄。蜂眼式的墙壁让荫房四周透风,在秋季高温和穿墙而过的热空气下,葡萄粒很快被风干。

它们已不复收获时的饱满水灵,车师的酷热和昼夜温差,让葡萄发生了奇妙的变化,经过一个多月阴干后,水分蒸发,糖分凝缩于干瘪的葡萄干中,空气中散发着葡萄酸甜的气味。

老卒们在搬卸晒好的葡萄干,将其装到驴车上运去打谷场,万章旁边的人嘀咕道:“之所以不让吾等去运,或是怕吾等偷食,说是一视同仁,皆为安西铁军袍泽兄弟,我看还是有所不同。”

万章则道:“总得有个先来后到,吾等先前追随豪侠而游,刚入门的少年亦是要干些脏活累活,都护也没饿着吾等,莫要抱怨了,这葡萄在长安一颗都能卖一钱,一串百余钱,哪是吾等吃得起的?”

然而等到傍晚回到营地时,轻侠们发现竟加了餐,平日纯素的烤馕里,加了十分足量的葡萄干,皆是紫色或褐色,这种葡萄甜馕口味独特,让吃腻了素馕的轻侠们尝了鲜。

抱怨顿时没了,按照长安的物价,一粒就是一钱,轻侠们都磕得很仔细,仔细品味这味道,虽然一年半载后他们就会吃到腻味。

他们不知道,这些葡萄干多为劣等的半成品,甚至是荫房中掉地上后扫起来冲洗的产物。真正上好的葡萄干,此刻正接受任都护和车师国相的检视。

苏犹家本是被匈奴掳走的“秦人“工匠,辗转来到车师,帮交河城挖了井后做了贵人,得到了一座葡萄园,后来靠机智帮车师老王免死,如今做了车师国相。

在车师多年,自然对葡萄十分了解,在初来乍到的汉人眼中,葡萄就是葡萄,可实际上种类繁多,有些甜度不高却合适酿酒,有些特别甜的合适鲜吃,葡萄籽小的合适做葡萄干,品级和价格差异很很大,可是一门大学问。

苏犹看着汉军送来荫房里阴干的葡萄,并非太阳底下暴晒而成的褐色或紫色,而是晶莹剔透的黄绿色,有些透明感觉,放在阳光下举起来,甚至能看到里面的果肉纤维。

绿色葡萄干,这是车师人眼中极品的标志,不但味道好,外表也极佳。过去挂在藤上仍其自然风干,往往越靠外面品质越不好,反而是内侧见不到阳光的葡萄干晒的最完美。

如今任弘却找到了提升品质的办法,让苏犹大喜:

“将军的阴干之法,果然能晒出最多最好的色相。”

任弘笑而不言,他直接将两千年后吐鲁番成熟的荫房形制照搬来了,岂有不好的道理?往嘴里塞了几颗葡萄干细细嚼着,让人迅速甄别分类,那些最好的葡萄干,大多数则要装到驼背上,运往中原。

“最好能赶在本始三年正旦大朝会前抵达,与于阗、莎车的玉一起,作为都护府的贡品。”

玉和葡萄干,这是都护府能拿得出手的两样特产,长安附近虽也种葡萄,但和吐鲁番的一比,就是个弟弟!

任弘始终认为,单向贸易是不持久的,互通有无才是长远之法,还能给都护府创造点财政收入,早日自给自足,也省得朝中鸽派三天两头抱怨开拓西域毫无利益,尽是倒贴钱。

这些来自绝域的甜品,只要让皇帝带头吃一吃当活广告,定能在长安九市掀起一波风潮。引得诸侯列侯贵族争相抢购。就像中原的丝绸能在安息罗马卖出天价一样,越是遥远难得,就越会被当做炫耀地位和财富的奢侈品。

直接酎金夺爵抄家和告缗吃相太难看,用奢侈品不断割列侯贵族韭菜也是一个办法。

这几千皇帝认下的马仔轻侠,或许就要靠小小葡萄干的贸易来武装。

……

而到了十一月份,葡萄园收拾完毕,新藤已埋到了地下,葡萄干也甄别储藏起来,隶属于都护府的驼队带着大批贡物缓缓东行,轻侠们本以为能闲下来了,却又在治渠官的带领下,分发锄头铁锹之类,安排了新活。

“车师需要这么多井么?”

万章这次不明白了,都护安排的活,是在车师绿洲上挖“井”,还不止一个,每隔半里地便掘一井,深十余丈,这活可让轻侠们累得够呛,与之相比,上个月料理葡萄园和修整沟渠只是热身。

五千人中,千人一曲,二百五十人一屯,五十人一队。每队都分到了一口深井的任务,干了十天后井已挖成,轻侠们累得半死,治渠吏则在地面上支起木架,用钩距对准远方时,万章看出了点门道。

轻侠们挖出的一百多口井,呈一条直线排列,从车师绿洲的田亩,一直延伸到了二十余里外的天山脚下,那里是雪水汇集的地方。

当治渠吏要求轻侠们下到井中,按照他画好的方向,在井下挖出一条通道时,有来自左冯翊洛水附近的轻侠便明白过来了,愕然道:

“泰一在上,都护这是要吾等在车师,挖一条龙首渠啊!”

……

PS:第二章在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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