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底,常惠已入西域之际,蒲类、强弩两支大军才至张掖郡首府觻(lù)得县,正欲分道扬镳。
赵充国置酒与韩增告别,而众将吏则勒军于羌谷水(黑河)两畔,看着同行近一月的友军走上另一条路。

强弩将军韩增要带着豫州、荆楚之士三万人,沿着羌谷水,过肩水金关去往居延塞。居延塞乃是孝武时强弩校尉路博德所筑,从地形上看,犹如河西这只手臂高高翘起的大拇指,深入匈奴腹地。因为居延已经完全打造成了一座要塞烽燧群,匈奴啃掉了牙也无法拔除,只能让这根肉中刺扎了几十年。

反而是大汉从此掌握了主动,居延成了汉军骑兵出击匈奴的跳板。

至于任弘,则继续跟着赵充国军,沿着大道往西至酒泉郡。

看着两位将军在远处话别,任弘身边的副都尉兼军司马杨恽,偏过头说起悄悄话。

“道远,我得知韩增将军路线后琢磨了一宿,觉得这场仗,跟天汉二年(前99年)那一战真是像极啊,总感觉不太吉利。”

你又开始了?

任弘瞪了他一眼:“不吉利你还说?”

杨恽却笑道:“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那场大败仗可是吾等的前车之覆啊,岂能不仔细捋捋为何而败?”

他低声道:“道远你想想,天汉二年,今上的舅翁李广利……你瞪我作甚,按照辈分确实是舅翁没错啊,贰师受命领三万骑兵出酒泉,击右贤王于天山。这一部的路线,是不是与吾等一模一样?”

“结果李广利被右贤王大军团团包围,多亏了赵老将军悍不畏死,破阵溃围,这才能脱险。”

当年的天山之战,赵充国确实是勇。单于主力明明在追李陵,李广利这厮却还能中计被右部击败围住,汉军乏食数日,死伤甚多,若非赵充国与壮士百余人溃围陷陈,让李广利跟着出去,恐怕要全军覆没。

所以两相对比战果,杨恽他外公,才会为李陵喊冤。

杨恽摇头叹息:“当时,因杅将军公孙敖领军出西河,与强弩都尉路博德在涿邪山会合,这不是酷似祁连、虎牙两位将军的路线么?至于骑都尉李陵那五千步兵,正好是出居延,至浚稽山遇到了单于主力……也是巧,龙额侯所部也有不少荆楚材官呢。”

任弘听杨恽这意思,简直是在阵前诅咒大军,尤其是咒韩增啊!

不过二十多年前那场仗的教训,确实得牢记,这次朝廷出兵,还是做了微调的,比如要求韩增出塞后就不用去李陵栽跟头的浚稽山了,直接顺着涿邪山西麓往西走,掩护赵充国部侧翼,汇合于蒲类海(巴里坤湖)。

韩增虽然是继承了父、兄的侯位,没有太多战功,可二十多年前,也是曾跟其父韩说,参加了天汉四年对匈奴的另一场战争,在塞外跑过一趟的,此人素来稳重,应该不会重蹈李陵覆辙。

而田广明与田顺,则要渡过大漠后,在范夫人城会师,再视匈奴主力所在,决定是向西加入赵、韩两军对右部的会战,还是继续北上去把单于庭端了。

至于东路的范明友,天天嚷嚷着先攻左方,这次逮到机会,在他颇为熟悉的战场打仗,应该也无大碍,起码能牵制住左贤王。

“吾等绝不会重蹈贰师之败。”

任弘淡淡道:“因为这次的统帅,不是李广利,而是赵将军!”

“也对。”

眼看任弘又瞪他,杨恽终于说了句好话:“还有汝妇翁乌孙昆弥承诺,会发五万大军,与吾等合击匈奴呢。”

结果才走了十里,就遇到了前方急报,证明杨恽这厮果然是乌鸦嘴。

“乌孙战败于伊列水,主力退至热海。”

赵充国看完玉门关发来的紧急军情后摇头:“乌孙自身难保,更别说发兵与吾等会师蒲类海了。”

好在赵充国从一开始就没指望过乌孙,打仗就是这样,预定的前提永远赶不上变化。就比方说他们本想在七月底到达酒泉,可在武威遭遇了几场大雨,根本无法行军,耽搁了七八天,而士卒们也疲倦不堪,等到了酒泉郡,肯定是要休养一段时日的,出塞起码是九月初的事了。

晚上扎营军议时,赵充国将急报示于诸校尉,笑道:“幸好那冯夫人等不得大军先行一步,否则又要恳请速救乌孙了。”

西行路上,冯嫽数次请求赵充国能让任弘带上五六千兵,跟着她先走一步去救解忧公主,赵充国不允。冯嫽据理力争,赵充国只懒得跟他眼里的小姑娘一般见识,只请她先走。

赵充国看了一眼帐下的任弘:“西安侯,你就不急?”

乌孙受点损失是好事,就生怕乌孙昆弥顶不住国内亲匈一派的压力,交出解忧公主,任弘岂能不着急?此刻却只能镇定自若,禀道:

“将军,乌孙距此近五千里,哪怕是骑兵,也得一个月才能到达,既然吾等没法插上翅膀飞过去,那便只能按照原先的方略,一步步稳扎稳打。先抵达酒泉休养士马数日,再发兵西向,攻右贤王庭,以达围魏救赵之效。”

只希望在此之前,乌孙能撑住吧。

右贤王庭在天山东麓,蒲类海边,正是“蒲类将军”的目标。

“这条道,老朽当年走过啊。”

离那个地方越近,赵充国身上在天山之战时留下的二十多个疮疤,就隐隐发痒。

“自从进了河西,虽行程遥远,但沿途皆有郡县和大司农属下农都尉提供粮秣。”

河西虽是一个整体,但从玉门关到黄河边,东西两千汉里,环境差距很大。敦煌较旱,故人口稀少,一个郡才三万人。而张掖武威则湿润,到处都是森林草原,大军一路来不愁没有牧草。

加上大汉富得流油,霍光得了任弘提议后,一个月时间内,一声令下给上万匹战马钉了马蹄铁,加上行军没人会骑它们,所以损耗不大。只是没钉蹄铁的驮马就惨了,路上死了不少,好在张掖郡删丹县有隶属于太仆的军马场,养着几万匹马,补充了一波。

“可出了酒泉后,就不同了。”

赵充国忘不了那条路:“出酒泉至伊吾一千三百六十里,常流沙,人行迷误,虽偶有泉井,然常碱苦,无水草。行旅负水担粮,履践沙石,往来困弊。”

但没法,去右贤王庭只有两条路,好走的那条涿邪山西麓,赵充国让给韩增了。经过这么多年战争,朝廷也知道分兵容易失期和被各个击破,但两军挤一起,路上的牧草恐怕都不够吃,没到战场马儿就死伤过多跑不动了,只能引兵而还是常有的事。

只希望这一次,马蹄铁真能起到奇效。

赵充国是宿将,别人出兵挑肥拣瘦,他却是骨头挑硬的啃,默默接下了更难走的一路。

他们只能在酒泉进行最后的补给,带上一个月的干粮,期望抵达伊吾和蒲类海后,能逮到匈奴人的牛羊,否则大军还得挨饿。

如此想着,赵充国心中已有计划。

“匈奴人虽西击乌孙,右部当有所防范,在敦煌酒泉以北的马鬃山,定有一二小王勒兵防备,扼守星星峡,破不了这道天险,就进不了右地,吃不到伊吾的甜瓜,蒲类海的鲜鱼……”

老将军一边盘点军情,一边谈笑如故,食指抚着胡须,似又想起了那些历经千辛万苦后品尝鲜甜的滋味,毕竟是将上林弄成养殖场瓜果园,把昆明池搞成鱼塘的赵塘主啊。

他旋即又点了一人的名:“骑都尉任弘!”

“末将在!”

任弘出列应诺。

赵充国拿起虎符和令旗:“汝为河西本地人,熟悉地形,所率又为凉州募骑及小月氏军,便以你为前锋兴军。抵达酒泉后,先大军六日而行,在前方两百里外索敌,据此要害!”

……

PS:新卷大纲得捋捋,今天只有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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