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了风满楼,往南行两三里,遇一拐角处,右转乃风月之所,左转,即觅得一长街。
街名雨花,是个不错的名字,颇具风雅。

然而相较于风满楼的“引经据典”,雨花街之名的来历并无具体出处,曾一度讲不清,梳不尽。

直到数年前这条长街里最著名的青柳斋换了个姓花的新主人,对面相隔不远处的巷口来了个常常就地布局的雨姓书生,雨花之名,人们便渐渐觉得名副其实,冥冥中早有注定。

晨光熹微,行者正少。

比往昔提早一个时辰离开风满楼的他,却已在雨花街上走了数百步,听过鸡鸣,闻过童声,有时不经意一瞥,还恰好透过某扇未紧闭的窗门,看见由微转盛的灶火。

他还未用过早饭,但空腹行走,并无丝毫饿感。

兴许是曾被誉为李唐兴龙之地的晋阳城里弥漫着的气息一向新鲜,一向充足。

待得久了,走一段路,都如同仙人饮风食露。

很大胆的假设。

他今日宁愿不安睡,宁愿不进食,也要趁早赶到巷口,与雨姓书生见上一面,说几句话,甚至下几步棋的理由,却无半点牵强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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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连刻画纵横十九道的线条都显示不清的粗糙木盘。

两盒盛放在圆钵中的异色石子。

这便是雨姓书生施展经纬之道的棋中天地。

但自他来到这方巷口,就地布局,轻取钱财的第一天起,他便只口中落子,从不手上提子。

往前出于兴趣爱好或存心接济,来与他下上几盘的人,大多以为这是他身患眼疾,不便在棋盘上找准位置所致。

可随着雨姓书生在巷口待得越久,名声在雨花街中愈盛,他们都渐渐否定了自己以往的看法。

只因他下的是从不拖延的盲棋。

常流连于戏楼的人今天尚来得格外早。

始终沉浸黑白道的人更不会晚。

所以当摘下银白面具,身材挺秀如柏杨,穿着墨蓝袍服的羽冠公子来到这四季通风的巷口时,雨姓书生已然盘膝坐下,摆好棋盘。

“你也刚到?”

“不是,约比你早到了半个时辰。”

“那为何你的棋盘上连一子都没有?”

“我患有眼疾,下的是盲棋,脑中自有棋子棋盘,本就不需要刻意摆子,目前为止,今天还无人与我对弈,帮忙的人都没了,真要多出一星半子,反而是人间怪事。”

“现在有了。”

“别这么冲动,今天不是你在棋盘上驰骋纵横的好时刻,强行落子对弈,只会输的。”

“赢了分毫不取,输了钱财照付,这不该是你最喜闻乐见的事吗?”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几日不见,你已修身养性,成了君子?”

“那倒没有,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雨姓书生话音稍顿,动动手指,羽冠公子目光移去,他正好找准位置,指向了自己右侧,也就是这处巷口里最坚硬的一堵墙。

“别看它结构紧密,长得结实,我每天在这里与人下棋,稍稍疲倦靠着它歇息的时候都在担忧,生怕它突然垮塌,砸到我的头。”

羽冠公子起身抚墙,接着使劲敲了几下,似笑非笑道:“用我的话说,你这叫未雨绸缪,可换成你们读书人的口吻,八成就是杞人忧天了。”

“别把我算在内,我连半个读书人都算不上,之所以被人雨书生雨书生的叫,完全是因为我生得文弱。弱者常慕强,故而说句心里话,我其实并不喜欢这个称呼,当然,时间一久,不喜欢也得习惯。”

“听君一言,若有所悟,雨书生这三个字,我以后怕是叫不出口了。还不打算透露下自己的真名?再拖下去,往后见面,我只好跟你用眼神打招呼了,能否感受得到是你的事。”

“且拆一字,唤雨生即可,至于名讳,少用自然淡忘。相识数载,你知我姓雨,我知你姓李,其余无甚了解,不也相处至今,见如故交。”

羽冠公子轻笑一声,伸手在他眼前连连比划几下,“雨生,你这并非见如故交,而是不见如故啊!”

雨生面如常态,道:“不见便不见,总有个好的念想。”

“真不想有天睁开眼,看看外面的精彩?”

或许羽冠公子只是随口一语,可闻言后雨生真的沉思许久,极为认真道:“从未见过光明,便可以忍受无边的黑暗,从未领略精彩,便可以甘于无限的平凡。如果睁开眼意味着得到一瞬的满足,永恒的失去,那我宁可一直带着疾病,终日守着残缺,做个只会下棋也只能下棋的瞎子。”

羽冠公子默然半晌,随即涩声道:“这就是你的道?”

雨生没有回答,而是突然摊开双手掌心,念道:“要下雨了。”

羽冠公子望着他,没有惊异,只是平静问道:“你怕?”

雨生笑道:“姓雨的人怎会怕雨?”

羽冠公子道:“青柳斋的现主人姓花,却从不养花。”

雨生道:“他不养花,想来不是因为怕或厌恶,而是不想让花香招来太多的蜂蝶。”

啪嗒一声,棋盘上骤然多了一子。

正是羽冠公子所为,便见他以指推石,遍经纵横,却不落定,还在思考,还在等待。

“即便你睁不开眼,在我看来,你所会的,所能做的,都不止下棋这一件事。”

雨生并不急着否认,缓缓道:“但这毕竟是我的本行。”

“既然是老本行,不妨猜猜我这一子将落在何处?”

“你心里想的是何处,就落在何处,问旁人作甚?难道我的猜测能改变你的心意?”

“哈哈!果然世间棋士多诡手。”

羽冠公子爽朗一笑,落子后起身便走。

雨生也没有挽留的意思,只是听声辨位,推算着羽冠公子已朝青柳斋的方向走去,渐行渐远。

适时空中真有雨丝降下。

他一指点出,不为接雨,只为推波助澜,让它正好落在羽冠公子下的那一子上。

脆响如竹笋开时,他自问自答。

“天地大同?天地不同。”

......

青柳斋,亦是清流斋。

上至主,下至仆,无一人吃荤,无一人饮酒。

纵是在旁人看来再正常不过的男女情事,从青柳斋中传出的,也没有几起。

故而即便晋阳人十有七八都听说过这里的新主人花无常是个百年难得一遇的美男子,儒风才气兼于一身,也没有几家通过女色去进行结交,自不必说更深层次的结亲。

他昨晚在风满楼喝到的是普洱茶。

而今在青柳斋闻到的茶香仍然出自普洱。

但环境已不一样,人,更不一样。

对花无常有些了解,打过几次交道的人,大多将花无常称作青柳公。

公为尊称,青柳乃美誉,连在一起,的确是个不错的称呼。

与花无常相识至今,他却未称呼过对方一次青柳公,无论陌生还是熟稔,他对花无常的称呼始终都是另外三个字,花老板。

花老板今日穿的当真是一身碎花绸缎,就连束着发髻的高冠都像用片片花瓣拼凑而成。

之所以嗅不到明显的花香,还是因为这间屋子里的茶味太过浓重。

寻常的一次呼气,都如同随着茶叶在温水中沉沉浮浮。

这些年花无常接管青柳斋,势力增长如何不为外界熟知,包括他也是一知半解,但照目前的情形看,有关茶艺,花无常的提升无疑属于质的飞跃。

被动品茶,主动烹茶,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人生境界。

“寒冬时节,花老板依旧满面春风,且将心思转到了十分耗费耐心的茶艺上,一月未来,花老板的生意想必比我预想中的还要顺风顺水。”

“这一月,是少了很多坎坷,不过生意毕竟是生意,今时顺利,不代表明日也将接着顺利,保不齐哪天就在阴沟里翻了船,到时候折本受苦的滋味,还得我这个生意人自己尝。”

“有本可折,有苦可尝,便意味还是活着的赢家,比起熬不过寒冬的灾民,输得一败涂地的赌鬼,好了太多。”

“怕只怕苦尽不甘来,折本不复回。浩浩天下,芸芸众生,谁都有一夕间散尽千金的本事,只可惜能清楚认识到天生我材将尽何用的人,万不存一。”

“晋地无江湖,除却军方,青柳斋已是这片肥沃上最大的势力,花老板之材将尽何用,连我这个外人,都能瞧出三分,剩下的七分难道还不够你藏锋守拙,审时度势,及时兴云布雨么?”

花无常笑了笑,竟停饮热茶,起身环顾四周,言行举止耐人寻味。

“青柳斋七七四十九室,八八六十四阁,一年之中,你见到了多少?”

他轻抚头上羽冠,认真想了想,道:“四十二室,五十九阁。”

花无常微微颔首,又道:“余下的七室五阁代表什么,你应该清楚。”

见他点头,并不否认,花无常继而道:“聪明人不做糊涂事,圣贤书不记无名者。既然清楚,应知我待阁下如手足,推心置腹,事到如今,再以外人自居,便是一等一的不妥,花某所言可如是?世子殿下。”

两两相望。

四目凝视。

羽冠公子抬首,想起了去年初雪时风满楼内上演的一出戏,名为《莫如是》,常有男子扮女声,稚童绣彩衣,通过戏台做了他们在生活中最不可能做的事。

不过最后青草萋萋,杨柳依依,也无琴瑟和鸣,仅有一句收尾。

他开口,低引戏腔:

“莫不......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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