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美人,茶是好茶,就是那群阁楼里的星相师们太装蒜了,前几日还在飘雪的冷天气,老子待在院里磨到出汗,都没盼到几个像模像样的人物,真他娘的扫兴!”
满院新绿之中,一点红独占鳌头。

左手捧着一壶尚残留着美貌侍女余香的清茶,心里却无半分平静,反倒不自觉骂出脏话的男子长相其实并不粗犷,除了颇具特点的嗓音之外,他全身上下还能体现野性的地方,大概只剩下穿着。

院中生机盎然,浑然不似冬景,既有不该生长于此地的绿藤,也有不该出现于这个季节的绿柳,他原本亦是一身绣花绿袍,配上那头散而不乱的墨发,恰到好处的白净面容,虽不至于风姿绝世,总归能具备一定的人格魅力,不会令人望而生厌。

他左臂之外却是一只红袖。

红得不惊艳,红得不显眼,唯独与绿处在同一个场景之时,红得冲击人心!

这便导致他无论是走大道,还是行小路,总有一些人在他的背后指指点点,兴致勃勃地谈论不休。

蚊子的声音听多了,尚且能让人躁动不安,何况人声?

若非这里是聚星阁门前,他又并非主家,恐怕早就不管三七二十一,以一挑群,在自己的红袖上添加几点纯粹的血色了。

现在么,指点的声音仍在,关注的目光仍存,自己却已眼不见耳不听,高挂在长约数丈,离地几个土墙之高的怪藤上,总体都还算安好。

除了......

“喂,大哥,你睡这么高干嘛,我爬上来之前打了个喷嚏,你刚刚是不是又骂人了?”

红袖配绿袍的男子不耐烦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随即一腿毫无征兆地横扫而出,腿风裹挟气浪,速度极快,但被一只并不宽大的手掌及时拦下。

“不是吧,我你也踢,抽疯啊!万一我没挡住,直接摔下去变成残废,你养我下半辈子?”

一手擒腿,一手握藤,竹簪束发,面相如道士的紫衫少年说话之际,手腕抖动,使了个巧力,身子轻轻一转,便从藤下来到了藤上。

藤条晃动,绿袍男子更显浮躁,大口饮下壶中茶水之后,方才猛然起身,与紫衫少年相对而坐。

“你大哥我真想一口茶吐在你的脸上!你跑上来干什么?不是说好了让你和那些人多多接触,打探点有用的消息之后再暗中说与我听吗?现在好了,光天化日,明目张胆,喝茶把你的胆子喝肥了?”

紫衫少年道:“那你可冤枉我了,我一口茶都没喝,有空就去找他们聊天,这才多少工夫?那些奉茶侍女的祖上三代都被我挖......呃,呸!问了出来。”

绿袍男子屈指弹向紫衫少年额头,“曹朽道啊曹朽道,你这个挖坑埋自己的货,干脆改名叫曹朽木得了,老子是让你去和那些侍女打成一片的吗?这么结实的脑子是让你拿来白白浪费的吗?!”

紫衫少年拍拍衣上尘土,一脸无辜之色,“大哥,你又冤枉我了,除了那些侍女姐姐之外,其他三五成群的人我都融入不进去。”

“怎么融入不进去?别以为你名字里有个道字,就真的是道士了,星相师才是你的本行,那些家伙聊的不是星相?”

“锤子个星相!半点不靠边,风流趣闻,猎艳韵事,这些个玩意他们谈的倒是挺多。”

绿袍男子蓦然呆住,而后突然朝曹朽道胸膛拍了一记虚掌,大笑道:“这个锤子用的很有灵性,总算像老子的兄弟。”

曹朽道陪笑时,他又凑上前问道:“不过你小子不按计划,直接爬了上来,真的一点有用的东西都没弄到?”

“怎么会?有个侍女姐姐说了,最多再过半个时辰,聚星阁第一层就会向外开放,届时考核正式开始,现在我们可以在院里自由走动,不要搞破坏就好。”

“啥,还要半个时辰,破坏也不能搞?早知道聚星阁这群人如此无趣,老子就不来了。”

曹朽道看着眼前这位闲不住的大哥,正待劝解,不料对方像是听见了什么动静,一把将他拉了过去,指着下方北面一处,“有意思,看来闲不住的,不止你大哥我,兄弟,跟大哥下去瞧瞧。”

“什么?喂,大哥你慢点!”

......

院落本身瞧不出多少独属于冬日的萧瑟,就连仅有的一点因风霜雪雨而生的污浊泥泞,在被李从珂与燕蔷薇所在的小道接纳之后,便只剩一人将其“分割”。

不是汉人,而是胡人。

虽说陇右之地,胡汉并存的局势形成已非一朝一夕,他的到来,却仍旧显得特立独行。

剪裁得体的皮革,宽厚严实的马靴,看似紊乱实则不乏精心整理的须发,每一处外在,都有它存在的魅力,随着那张狂放但不轻浮的脸庞露出满意的笑容时,攀升到极致。

同样是被人群关注和围观,他的反应表现,相较于绿袍男子,无疑淡定自若得多。

直到现在,他的眼睛都还死死盯着就站在他对面,与其相隔不过十步之遥的布衣青年,片刻不离,亦寸步不挪。

唯一不安分的是悬在他腰间的狭长双刀,分居左右却如共生,无人掌控,已有寒光化长虹,声响即血落之意。

“你不像星相师,倒像个精于骑术和刀法的塞外刀客。”

果不其然,对峙许久,布衣青年用以打破沉默的第一句话便与他腰间双刀有关,周围形势如何,反倒不太在意。

他似乎早就料到布衣青年会说出这般话,除浅中带深的笑容之外,表面依旧波澜不惊,倒是手上动作有些丰富,先是用左手揉了揉右臂手腕,发出铿锵之音,紧接着又用右手指甲将左手掌中蜕去的皮一一剥下,终如飞蓬入土,零落散去。

“操刀者可执笔,杀人者能摘星。这是我族某位长者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足下可懂?”

一身胡人装束,汉话却是流利异常,布衣青年确已听清,回答却是:“似懂非懂。”

胡人收敛笑意,继而以汉话问道:“那我因何拦你,足下可懂?”

布衣青年的回答如出一辙。

“淮南人夏阴,本系星相世家之后,然传至其四世祖辈,已家道中落。生父早年辍农事转商途,行赌徒之道,未期三年而败,流亡不知何处,生母闻后一病不起,医者有药,然患者无心,不足七日竟亡!时年家乡逢蝗虫过境,百亩良田颗粒无收,八岁幼.童,举目无亲,乡邻自顾不暇,亦无从接济,不得以携祖宗典籍奔走外乡,中遇盗匪劫道,险些丧命,恰逢三狼觅食,匪狼相争,伤筋骨折一臂后得以逃。此后十余年间,无甚消息,再入世时已识字懂文,习得星相妙法,常以星图推人之命理,十有九准,却分文不取,只向测者讨要一餐饭食,兼亲笔所书一字,久而久之,得一字布衣之号。夏先生,我言已至此,你可懂得多了?”

话音稍落,布衣拂袖,青年皱眉。

“在遇到你之前,我从未想到这世上还有一人与我素未谋面,却对我知之甚深。”

胡人咧了咧嘴,“天下总没有不透风的墙。但这些东西终究只是道听途说,真要上升到知之甚深的程度,你我至少还得做十年以上的敌人。”

夏阴右掌握紧,接着道:“不能是朋友?”

胡人直截了当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不是我家乡某位长者说的话,而是你们汉人的古语,其余人如何想如何做是他们的事,在我看来,胡人只该和胡人为友,这便够了。”

夏阴心头微震,目光下意识地朝周围望了望,不出他所料,在场众人,此刻已有七成以上看向胡人的眼神中抱有明显敌意。

他知道对方应也感受到了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只是不清楚对方为何执意如此,不行变通,不设后路,不留余地,却仍旧拥有非常人能及的自信与镇定。

“我还是有些不懂,你千里迢迢赶来,贸然树敌的意义何在?”

胡人脸上笑容又一次浮现,似是在说,你很快就会明白。

在来自周围众人的敌意与夏阴疑惑的目光之下,这名伫立于大道中央的胡人终于有了脚上的动作,却非乘雷霆之势奔向夏阴,而是以左脚为支点,右腿骤然发力,飞扬尘土,于质地堪比花岗岩的特殊地面上画出一道弧扇。

弧形渐宽,扇面渐开时,他左右手各自按向双刀刀柄,力道之猛,瞬间使其手背青筋暴起,但两柄弯刀并未如众人预想那般快速出鞘,绽放惊人之威。

昔时有沈星官凭逆向破地而出,今日有此胡人借逆势蓄养刀意!

万般大道,殊途同归。

只不过一个潜龙出渊,另一个泥牛入海罢了。

事已至此,夏阴即便似懂非懂,也不可能再无任何应对之举。

如这胡人所言,多年前他年幼时,遇匪狼相争,伤筋骨折一臂不假,旁人运真气或星元时,往往习惯由低到高,从左往右,为了照顾那部分破碎扭曲的筋骨经脉,他只得不走寻常路,从右往左,由高至低。

胡人之刀,养意而不出鞘,不伤院内一草一木,不碎院内一砖一瓦,独独针对那整体不同于冬景的春色,其刀意每盛一分,院内藤柳便枯黄一寸。

夏阴虽行大道,身侧却正有一棵柳树,随着胡人刀意如涨潮般的来势汹涌,黄如土,落如雨,不过犹有竟时。

自他脚下生星图,手中调阴阳那一刻起。

“草木皆枯,对万物回春。”

李从珂望向北面,目光之深邃,同样如海似潮。

燕蔷薇凝视着自家这位久不作声,此刻突然心血来潮的公子,忽而展颜笑道:“看来是棋逢对手。”

李从珂看她一眼,笑而不语,只是缓缓摇头,紧接着伸手从附近一棵树木上摘下一片黄中泛绿的叶,心中默念道:

“起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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