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诸多外人的眼里,这一天由东方始,片刻内便将整座敦煌城笼罩的金光异象,持续的时间很长。
古佛显圣。

大道来朝。

在遥远到不可探寻真假的古籍古物之中,并非全无记载。

那些仅存在于书简甚至龟背甲壳上的寥寥数语,描绘得却是极尽光怪陆离,纵是不通武道不解仙术的凡人见了,大都也会忍不住心生向往,有朝圣之意。

心乃一时动,意乃一时起。

字符中所绘异象亦是一时生,一时散,若昙花现。

而张承奉佛门书道,笔锋之下引金光绕敦煌,借佛之名行妖之事,不说古从未有,“世间罕见”这四个字却是绝然逃不开的。

罕见的人自然有罕见的气运。

譬如城中数以万计的军士百姓瞧不见那隐藏在佛法盛大外衣之下的龙形,听不见龙音,张承奉一人却看得着,听得清。

尽管他为此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

无佛的寺,多了个字。

似佛非佛的道。

道字之玄,恰如长生,千百年来一人接一人不厌其烦地探索发掘,却终难有所悟,有所获。

包括能在佛门肆意书写道字的张承奉,也不敢说自己对道的理解有多么深刻。

但直到金光散尽,寺庙震动平息的那一刻,他的手指都还牢牢陷在那卷雪白宣纸上,由血染就的深红色字迹点缀之下,这一指更如烙印。

他流血最多的地方却非指尖。

千年白骨化阴风,五指兰香锁琵琶,虽未能阻止张承奉的神速落笔,兰姑这招后发制人的用处仍然不小,至少,她成功让本该在宣纸上以行云流水之势跃然的“道”字变得扭扭捏捏,四曲八歪,既无行书之体,也无隶书之矩,唯存些许狂草之意。

草中二圣,颠张醉素。

张承奉恰巧姓张,不过真要追根溯源的话,他与那位真性情真风流的草圣张旭,还真没有多大的联系。

况且即便有,十有八九也是靠兰姑先前的“推波助澜”所赐。

“你的手,还不打算从我肩上拿开吗?”

尘埃落定,接下来的仅剩余韵,且不多时就将散去,兴许是渐渐觉察到自己的血再难与指相融,成就书写大道的锐利笔锋,仅凭借指力就将宣纸背后的墙壁捅出一个人眼大小窟窿的张承奉终于有了松力回指的迹象,同时向兰姑这般问道。

他的神色并未因为疼痛显得扭曲,语气也听不出丝毫对待敌人时的无情森冷,兰姑闻言之后,双眸却很快失神,身子不自觉地踉跄后退,待得她眼角余光瞥见自己的染血右手之后,整个人更是如发寒般颤抖起来。

“我......我......我不是故意的......”

张承奉看了看她,面沉如水,平和道:“流血而已,何必这么大惊小怪?以前你可不是这样的。”

兰姑心神渐定,只是说起话来仍旧有些不利索,“你以前......以前也没有像刚才那样疯吧。”

张承奉笑道:“如果这都能算作疯的话,天底下还不知有多少疯子。”

兰姑神情变幻,忽而冲着他厉声呼喝道:“张承奉,你当真以为废弃佛门便无可与大道争锋之灵?!须知举头三尺有神明,你只是个人,写的却不只是个字!”

张承奉淡然道:“所谓三尺之上有神明,在我看来还不如人人可握的三尺青锋来得干净利索。莫说区区一地残佛,就是敦煌城众佛皆显圣入世,方才那个道字我也非在此处书写不可,否则又怎能凭借佛道相冲之际窥见龙形?”

兰姑气上心头,心中愧疚一扫而空,“就算你窥得见龙形,听得了龙吟,还能顺水推舟,取得龙脉不成?!”

张承奉嘴唇微张,却未出声,而是一指虚点,示意兰姑朝那卷红白相间的宣纸看去。

兰姑哼了一声,目光移去,惊异之色瞬间溢于言表。

原来那一扭曲的“道”字,不知何时已被拆解,点点殷红聚散,跃然于纸,生动于界,从线条到画面,起先山川草木,江河湖泊,星辰日月尽在其中,未及顷刻,由宏入微,自大成小,所有道韵尽显于一条绵长江流之上。

“这,便是你所惦记的龙脉所在?”

张承奉很干脆地摇头道:“不是,但这条江上有个时常泛舟渡客的人,可以帮我找寻龙脉。”

兰姑半信半疑,“大唐数任天子都找不到具体位置的龙脉,你确定一个靠载客过河渡江为生的人就能帮你找到?”

张承奉道:“若传言无误,我又没记错的话,浑铁枪王彦章在为朱温效力之前,也曾于江河上摆渡载客。”

兰姑冷笑道:“载客?王铁枪那家伙劫客还差不多,否则谁会闲得无聊给他扣上一顶水手贼的大帽子。不过话说回来,抛开这顶帽子,那家伙的本事确实很大,除了当年的飞虎将,沙场之上几乎没人能降得住他,你说的那人,真能和他相比?”

张承奉颇为自信道:“以前是不能比的,现在么,至少某些方面还是能够比较一下的。”

“比如?”

“名字。”

兰姑呵呵一笑,眼看就要动气,转念一想,却又改口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镇江淮。”

......

南江,北河。

黄河以北,另有流域无数,多浩浩长龙,少涓涓平溪。

作为东西交通要道,负盛名已久的太行八陉,山地之内便受拒马河、滹沱河、漳河、沁河、丹河等诸多河流切割。

因太行山山势东陡西缓,河流经其辗转之后多进入河北平原,汇入海河水系,这其中,又以汇入渤海,为子牙河两大支流之一的滹沱河尤为出众。

滹沱二字,音同甚广,有人以呼陀称,有人以浮滔名。

盖水河绵延,由晋入冀,鱼虾沉底,路人且议且行,终不乏兴。

——————

易落雪的冬月,易结冰的河面。

来了一位不易挪位,不精变通的摆渡人。

蓑衣披外,毡衫覆内,头上一顶编草纷乱的斗笠,他的穿着与经常出现在江河周边的摆渡者并没有什么不同,然而他所乘的木舟,修补拼凑痕迹之多,简直如过江之鲫,一眼望去虽不知数,那种过分的密集感却几乎能令人立时心生晕眩之意。

旁观尚且如此,又有几人会不识趣地登舟入水,亲身体验一番?

所以他的生意一直不太好。

往往十天半个月,都不见得能成功运载一人渡河,能活到现在,不被饿死,说实话,他在划船时顺手练就的捕鱼本事占据了很大功劳。

但天气既然已经冷到连河面上都开始泛起冰花的程度,那些潜藏在水里的小鱼小虾,想来也不会大胆到产生游上来刨冰的念头。

鱼无大胆,人却胆大。

不管以前如何,仅观望而不作为了多久,在视线触及那只远道而来,雪白中藏一点黑,墨黑中携一点红,盘旋于空久不落地的飞鸽后,他便做出了一个决定。

若舟能渡河,即以舟渡。

若不能,即踏步而行!

尽管前方是一望无际,坚硬也脆弱的冰河。

戏剧性的是,他耐心等候的时候,无几人愿意登上他的木舟,当他有所决定,不再像以往那般空闲之时,却有一位少年人急速朝这里奔来,那是冰雪都掩盖不住的风尘仆仆。

“老丈!老丈!慢行......等我一下......”

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的声音突然传至耳边,原本双手已按在双桨之上的摆渡男子下意识地眯了眯眼,回头一望,果真见到一道让他倍感意外的少年身影。

少年人似乎也注意到了他投掷而来的目光,口中呼喊声不绝,腿脚奔跑速度亦是愈发轻快,险些被沿途石块绊倒。

见少年人身影不断靠近,浑然不似玩笑之语,他踌躇片刻之后索性放下双桨,随意坐在木舟之上,待得那少年距离自己终不过咫尺之遥时,他随即开口道:“你这小兄弟倒是奇怪得很。”

气喘吁吁的少年用手背擦了下脸上的汗珠,又抬头仔细打量了一下他斗笠下的面容,恍然明悟,拱手行了个不成模样的虚礼,“噢,原来是位大叔,方才咱还把你叫老了,勿怪,勿怪啊!”

摆渡男子随和道:“看你年纪不过十四五岁,称我一声老丈其实也没多大不妥。话说回来,小兄弟,你这穿着打扮真是让人眼前一亮啊。”

那少年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面色不变道:“富人有富人的穿法,穷人有穷人的穿法,咱家境不好,买不了几件棉衣,就算偶尔遇上收成好的时候,能添置个一两件,也得分给家里人。咱自个嘛,找几件单衣服凑合凑合,裹在身上就得了。”

男子点了点头,问道:“如此说来,你是正宗的农家子弟了?”

少年拍拍胸口,脸上竟带着些许豪气,“那是,如假包换!”

男子笑道:“哈哈。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这话果然不假,我在这滹沱河上游摆渡也有些年头了,生意虽不好,来来往往人却见到了不少,但类似你这样出身农家,还能大方承认引以为豪的,实在是头一次见。”

农家少年见他大笑出声,自己也不禁跟着笑了起来,顺势就往木舟上走去,“务农又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有什么不方便承认的?活跃在春秋战国时期的诸子百家有些遥远,咱就不扯那里面的农家了,就往近了说,那声名显赫,威震天下,险些彻底颠覆大唐几百年江山的黄巢黄巨天,不也是靠着一帮农民义军,才打下长安,建立大齐的吗?”

话虽不无道理,可落在有心人的眼中,句句都是诛心之言。

摆渡男子听了之后却没有多少异样反应,脸上笑容仍存,虽说侧头深深看了农家少年几眼,说话时的语气依旧如唠家常一般,“小兄弟,这些话你是自己博览群书后悟下来的,还是听某个先生说书后记下来的?”

这时少年人已卸下自己肩上重重的包袱行囊,自由平躺在并不宽敞的木舟上,望着上方天蓝色的苍穹,蓦地,他吹了一口气,有动静,却不响亮。

“兜里钱财就那么点,当然只有做做白日梦,听听说书,得过且过这样子。老丈,哦不,大叔,咱跟你说句掏心窝的话,听别人说书啊,不光便宜,还精彩,精彩到你能时常感觉自己就是那里面的某个人物。要么青衫仗剑,要么披甲杀敌,好不快哉!”

男子正张口欲言,少年又抢先补充了一句,“嘿嘿,后面那十几个字也是听来的。”

他突然陷入沉默,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少年的思绪倒很活跃,躺在木舟上,翘起二郎腿,自顾自地说道:“咱从平山来,要往秦州去,不是闯江湖,就是单纯地找位姑娘。要么攀个亲戚,要么结个姻缘,要么打个空手,就这几样结局。大叔你的选择也不多啊,要么赶我走,要么带我走,包袱里有些碎银子,细碎细碎的那种,你可以伸手掂量下再做决定。”

他还是没有说话,但双手又握住了双桨。

眼尖的少年很快凭借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而起,拍着他的肩膀说道:“咱姓方,单名一个缘字,不是圆饼的圆,而是缘分的缘。好大叔,方便透露一下你的名字吗?”

片刻后,他终于再度开口,却仅有寥寥三字。

“不方便。”

水上行舟破冰时,少年尴尬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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