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布米宝汁、日光兰、跳动伞菌粉、干荨麻和曼德拉草的交叉根。
——还有流金嚏根草糖浆。

一切准备工作就绪, 分毫不差。

艾比架上坩埚。研磨和熬煮步骤有条不紊地进行。流金嚏根草的糖浆在倒数第二步加入,逆时针搅拌三分钟。

最后一步是混合搅拌三圈。这回她学乖了,没加任何东西。别说半支,连半粒椒薄荷都没有。

艾比敛声屏气,看着锅里的魔药慢慢沉淀出丁香的紫色。

终于是真真正正、完全成功了。千辛万苦到了这一步, 艾比反而没有激动, 取而代之的是凝重、平静。她看着盛出来的一小瓶紫色,然后毫不犹豫地喝了下去。

味道和失败时做出的灵魂互换药剂完全不同, 它是梦幻的、清甜的, 像吃了满嘴的果汁糖, 一进入口腔就突然炸开,眼睛前面全是轻飘飘,又五彩缤纷的颜色。有种快乐情绪从口腔窜上, 直逼脑髓, 让她幸福得几欲起飞。

艾比闭上了眼睛。

眼前那团亮的、黄的蓝的紫的,都慢慢褪色。她从记忆里寻找那个红发男孩的脸, 高挺的鼻梁上有几粒小雀斑。

“弗雷德……”

她喃喃出声,像对着火柴许愿的小女孩。

火柴“哧”地被划亮了, 梅林听到了她的愿望。书页哗啦啦地响着, 仿佛有人快速地在翻阅它们。空气中起了变动。

如果艾比这时候睁开眼睛,她会看见一幅很有意思、让人惊奇的图景:有一团乳白色的雾从地下升起,袅袅地飘荡到地板上。雾定住了, 它在慢慢成型,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把它往外拨似的, 从茧形的雾里走出了一个大男孩,正惊讶地、翻来覆去地看着自己的手和脚。

雾消散了,只剩下红发男孩站在那儿。

“哦……嘿。”

他声音很轻,声带好像也是一团雾黏出来的。风吹一吹就要散了。

一听到熟悉的声音,艾比几乎在霎时睁开了眼睛。

然后眼泪也在这瞬间“哗”地流下来了。

她看着这个男孩儿长手长脚、穿着便服的模样,眼泪像坏掉的水龙头,关也关不住,落在地板上溅出噼里啪啦的小水花。

“弗、弗雷德——”

她上气不接下气。

“嘿,是我bunny!”弗雷德本来还笑嘻嘻的,看到她哭得喘不上气顿时手忙脚乱,他习惯性去摸衣兜,但很快又把手抽出来,“哦……我又忘了,我的兜里已经没有拐棍糖了。”

他无奈地耸耸鼻尖。艾比听了这话,哭得更大声了,活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好啦好啦,你这泪包!难不成真打算这样稀里哗啦地度过剩下的时光?”弗雷德亲昵地小声抱怨,“你哭得我鼻腔发酸,像得了感冒。”

艾比拼命用袖子擦眼泪,把哭嗝和哽咽咽下去。

她慢慢地不哭了。弗雷德很想再逗她笑笑:“说实在的,这真神奇!我每天看自己都是难看的珍珠白色,但站在你面前的时候,我好像重新被刷了一遍漆。”

他挤挤眼睛。是聪明伟大的弗雷迪的错觉吗?他感觉她又要哭了。

艾比扁着嘴角,憋住了没哭。她开始和他解释这副药剂的作用,弗雷德耐心地听着。

“这一定很难做,你的魔药成绩这么糟糕,要做它肯定吃了很大苦头。”弗雷德感叹地说,“我钻过这么多丛林和密道,可从来没有在图书馆学到过这种稀奇古怪的药剂,你这小滑头。”

“小滑头”对凑齐配方的辛苦闭口不提,她吐字里还含着浓重的鼻音,口齿不清:“只要能看见你,当然值得。”

她很少说这种明明白白的话,这个容易害羞的英国姑娘总习惯把话说一半藏一半。弗雷德鲜见地愣了愣,笑容柔软。

他似乎想上前抱一抱她,但动了动轮廓模糊的手指,还是忍住了。

“你都是个大姑娘啦。”弗雷德伸手比了比,“当年你可还没我的腰高,三寸丁。”

弗雷德惯会夸张!艾比有点忿忿地反驳:“我当然有你的腰高,我马上就能够着你的肩膀——”

她的话音停顿了,弗雷德还在咧着嘴看她。当年艾比的身量不及他胳膊的一半,现在踩着鞋已经能够到他的肩膀了。

他像不动的标杆,时光在他死去的那刻凝固了,从此只有身边的人变老变丑,他还是嬉笑如风的少年人。

弗雷德主动转开话题,问了问家人的情况。当他听说他们家的笑话商店终于变得规模客观,甚至日进斗金的时候,他的嘴巴长成了圆圆的“O”型。

“ooooohyes!这真是、真是太棒了,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但当他听到“金妮和哈利即将结婚”的消息时,他的嘴角又垮下来:“好吧,好吧,那个小子……其实相当不错,救世主哈利……”

艾比能充分理解当妹妹要嫁人,做哥哥的心中那股别扭心情,即使是他们最喜爱的哈利·波特也一样。想到这,她又因为无法把弗雷德带到韦斯莱一家的身边去而难过了。

弗雷德却很快收拾好心情:“世界和平,大伙儿都过得很不错,我还有什么可求的呢?”他仿佛很成熟似的,“倒是你,小兔兔……”

他用大哥哥的眼神久久地凝视她。那目光是温暖的、深重的,好像有千言万语要说,却不知道从何表达起。

突然他的身体像被什么勾住似的,链条扯住了喉咙,让他不自觉地向前飞去,飞出了窗户。

“哦不……是时间到了。”

“不不不!等等,等等——”艾比惊慌失措地试图去抓他,但他飞走得太快了,像轻飘飘的蒲公英,他的裤管和脚踝也渐渐凝结成珍珠的白色。

艾比咬着牙,从房间飞奔而出,打开大门,门撞回去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

她也没空去管了,一步并作两步,几乎是跳着下的楼梯。

从楼道口跑到大街,艾比看到了弗雷德的影踪,他已经完全变成白色的了,脸也是、头发也是。

他飞得很快,像冥冥中被什么东西在牵引着。

这天又开始下雪了。艾比在纷纷扬扬的雪屑里踉跄奔跑。

“停下!停下——”

她卖力地大喊、嘶叫,同时一边奔跑,嘴巴里吸入不少雪子。它们不友善地在她的喉咙里融化了,然后引发出一连串的咳嗽;但肺是灼热的,像个不堪重负的破风箱,让她发出垂死病人沉重的呼吸声。

跑得太急了,整个胸腔都几乎爆裂。但还是追不上他,艾比只能徒劳地喊着“等一下”,声音全被呼啸的冷风卷走了。只剩下急速的心跳和呜咽。

直到泪珠子划过干燥脸颊,冰凉中激起生痛的刺激感,艾比才发觉自己早已经泪流满面了。

这地上新下过雪,还混杂着雨,雪迹是湿稠污脏的一团。艾比腿脚失力地滑倒在地上,膝盖碰撞出闷响。

几乎是直扑向前的姿势。她想要赶快爬起来,身体却被冻住了,只有膝盖疼得锥心。艾比使劲努力了半晌,突然泄气,茫然地跪坐原地。

这天太冷了,她每喊一句话都像在吞刀子:“你别走——弗雷德!我不怪你给我吃肥舌太妃糖了,只要你回来,我、我可以天天吃的!回来吧,求求你——!!”

在铺天盖地的雪景中,弗雷德艰难地转头。

听听这傻妞,说的什么话。这么光鲜漂亮的小姑娘,要是拖着条肥肥长长的大舌头,也不怕别人笑话。

他原本想劝她找个靠谱的对象,好好谈场恋爱、然后结婚,不然成天到晚傻头傻脑的,被人卖了还乐呵呵地帮着数钱。

可惜时间不够了,连他英俊的脸、连同帅气夺目的红头发都重新变成乳白色的了。

这颜色太没意思,跟雪一样没意思。弗雷德眯着眼睛,视线穿过风雪,看到跪坐在地的女孩。她看上去真狼狈,膝盖摔下去好大一声响,他这颗早就死掉的心都开始为她发疼了。

她还在毫无顾忌地放声大哭,街上几乎所有的路人都在看这个莫名其妙的女孩儿,没人知道她为什么哭泣,也没人知道她为什么对着空气自言自语。

然而在越下越大的雪粒中,弗雷德模模糊糊地又看见,不知道什么时候,艾比身后站了一个人。好像已经站那很久了,像一座风化了的雕像。

他有灿灿的金发,蓝眼睛,高大英俊。

他还撑着一把红色的伞。那颜色真是烫人眼球,看得人心里暖呼呼的。他蹲下身子,把伞倾一倾,女孩就被严丝合缝地包裹住了,再不用受风雪侵袭。

他的视线也穿透风雪,敏锐地、笔直地落到弗雷德身上。好像他真能看见他似的。

好极了,一位酷毙的守护骑士。看来她马上就能坠入爱河了,是不是?

弗雷德晃晃脑袋,突然笑出了声。

“祝你今日愉快,bunny。等等等等,更正一下:祝你每日都愉快。”

他喃喃自语,用手指将嘴角向两边扯开,咧出一个极夸张的、大笑的弧度,却来不及再揣测她是否看清。

一阵冬风彻底席卷,他消失了。

……

艾比被史蒂夫背回家里的时候,还一直在哭。牙齿咬着发白的嘴唇,抽抽噎噎。

他拉她起来的时候,她跟个泡了水的复读机似的,反复说“不要紧的,我自己走”;但隔了一会又突然哭出来,好像魂又重新回到身上了,口齿不清地说“膝盖好疼”。

到底是伏到他背上来了。

这回他没有半点旖旎念头,只是把步子尽量放得稳而轻。脚踩在雪地上发出“嘎吱”的声响,背上的人除了断续而急促的呼吸,安静得像一团没有重量的棉花。

……

到家了,他把她放下,让她坐在床头,自己回隔壁拿医用药箱。

她的膝盖因为刚才的跌倒擦伤了。

史蒂夫把药箱拿过来的时候,看到她已经不再哭了,只是垂着脑袋坐着,一动不动。

他干什么她都随他,非常听话。他按着她的大腿,小心翼翼地把湿透的裤管卷起来,目光落在她的膝盖。她皮肤白,显得那片擦痕触目惊心。

他紧抿着嘴唇,拧开生理盐水瓶给她清洗伤口;艾比一声不吭。然后是涂碘伏,最后用纱布妥善包扎。

艾比任他摆弄,头一直低着,看不清表情。史蒂夫几乎是跪在她腿间的姿势,他把药瓶和纱布重新收拾好后,拨开那金色长发的掩蔽,脸从下方探上,凑近了她的。

他的鼻梁骨太高太挺,轻易就蹭到了她的下巴,有点凉意,像金毛犬拱着一捧新化开的雪。

他几乎是用气音在说:“看着我。”

这角度使人避无可避,艾比捂住了又突然冒出水的、不争气的眼睛,她本能地扭过头去,嘴里呜呜咽咽:

“我不想看你,你也、你也别看我……”

她现在像丢了壳的蜗牛,四处找窝找缝,只想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的。实在太狼狈、太难受了,喉咙烧灼得厉害,生怕不偏头的话,眼泪就会掉到他脸上。

但是他用手指扳过了她的脸颊,难得强硬地重复:“看着我。”

艾比的视线模糊不清,看什么都在颤抖。她的手掌被拿下来,一下子兜不住流淌不断的温热了;然而他的指腹耐心地从她眼尾擦过,屡次反复,直到彻底揩掉湿润。

她终于看清了他。表情比平时的任何时候都要冷峻,眉心有层淡薄的阴影。

艾比瞳孔微颤,本能地又想抬起手掌,但强捺着忍住了,手指蜷成一团。

看见她动作,史蒂夫的神色慢慢变得软和。他的手从泛红的眼尾滑下,掐了记她软绵绵的腮帮。她隔了一秒,才迟钝地“啊”地叫出声。

虽然神情是柔软了,但男人说出来的话依然硬邦邦的。不仅不近人情,甚至石破天惊:

“你看着我——我喜欢你。”

“……”

直白的,凛冽的。他的告白像一把刀,把她的眼泪全部斩断了。

艾比整个人都是木的,还没反应过来他说的意思。

他人跪在她腿间,双手捧住了她的脸颊,声音很轻:

“你把我送你的花养在玻璃瓶里,我很高兴。”

他一进屋就看到了,鸢尾被很珍惜地插在瓶中,开得娇艳美丽。

但这远远不够。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伤心,但我想听你说,想听你告诉我。关于你的一切,我都想知道。”

“我不喜欢你叫我妈妈,不喜欢你只把我当成可以分享零食的朋友,更不喜欢你随意糟蹋你的身体。”

“你当我是趁虚而入也好,当我给你徒增负担也行。我想早点行使作为男朋友的权利。”

他不想让她孤零零地摔倒,也不想再无能为力地旁观下去。每次看见她哭,心痛就像拔地巨浪,把他几欲卷入万丈海底。

他的双手滑下来,搭在床褥上,深深一陷。身子强势顶开她膝盖,仰头往上看;而语气轻柔郑重:

“我希望……能尽早听到你的答复。”

艾比呆怔地打了个哭嗝,看到他淡金色的脑袋又垂下去,在她膝盖的伤口处近乎虔诚地——

吻了一下。
网站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