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夫妻怀着忐忑的心,再一次登永安寺,时隔二十五年。
一如当年,他们刚到永安寺,就看到了早已等候的源恩,二十五年未见,源恩模样还是没有任何变化,甚至那慈善的笑容也分毫不差。

“阿弥陀佛,老衲昨日便知今日有贵客自西南而来,故而早早相迎。”

源恩的话让夜摇光一怔,时光恍然间倒退四十年,夜摇光低声笑了:“和尚,比之当年你少了一句‘携一宝相赠本寺’。”

“小友当年所赠之宝,便在本寺。”源恩笑容不变。

夜摇光颦眉:“不是被贵人买走……”

“二十年前,贵人再临永安寺,得佛子点拨,身无长物,便以此为谢礼赠与佛子。”源恩道明缘由。

兜兜转转,这本当年夜摇光为了解燃眉之急,十分敷衍挑选最短字数抄写的《观音心经》,竟然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回到了广明手里,且伴随着他整整二十年多年。

不知怎地,夜摇光捏着衣袖,心被一寸寸绷紧。

“这也是缘分,摇摇。”温亭湛握住夜摇光的手。

他温热的力量,平复了夜摇光泛起波澜的心,夜摇光浅浅一笑:“嗯,缘分。”

番外87

“小友,缘来缘去终须散,花开花落自有时。”源恩又隐含深意地念了一句,伸出手,“请。”

温亭湛微微对源恩颔首致意,执起夜摇光的手,夫妻两同步并肩迈入了永安寺。

源恩直接将温亭湛和夜摇光引到了泛着金光的禅房门口,亲自推开了房门。

其实夜摇光和温亭湛已经猜到了什么,他们到底已经经历过太多,能够镇定自若迈入禅房。

禅房内坐着一个看似只有二十岁的年轻和尚,他长得异常俊美,穿了一袭白色袈裟金边袈裟,浑身透着金色的光晕,看起来格外神圣不可侵犯。

他的旁边蹲着一只毛发银白的雪鹿,面前是一盆植物,清雅绝美,摇曳间绽放着华光,夜摇光认得,是当初温亭湛血肉模糊挖出来的优钵罗花。

到了夜摇光今日今日的修为和阅历,几乎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和人能够轻易挑起她的情绪,但她一进禅房,就忍不住痴痴地盯着盘膝而坐广明,原来长大成人的他,才是和温亭湛最像的一个,他们就像萧颛与萧士睿一样,是一个模子刻出来。

她贪恋的目光,似乎惊扰了他,像纱幕一般长长的睫毛随着眼帘掀开翘上去,露出了他神秘,深沉,澄亮而又慈悲的双眼。

四目相对,夜摇光一瞬间眼眶一红,若非强制运气封了自己的泪腺,夜摇光觉得她的泪水一定会霎时夺眶而出。

温亭湛的目光温和笼罩在这个和他一模一样的少年身上,他们真的很像,除了身上的气息略有不同,稍微注意一点,站在一起,恐怕都不好分辨出来。

一句广明小师父,夜摇光硬是唤不出来,倒是广明展开了和煦且又乖巧地笑容:“母亲。”

夜摇光瞬间大脑一片空白,她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她不可置信地望向温亭湛,温亭湛在察觉到她的目光之后,遮掩住眼底的幽光,坚定而又欣然对她颔首:“广明唤你母亲。”

得到肯定的答应,夜摇光即便是封住了泪腺,也是眼睛涩涩发痛,她激动得偏过头,极力压制住自己不受控住的情绪,抓紧了温亭湛的手,才勉强平静地含笑看过去。

这一转头,才发现广明已经走下来,站在她身侧,搀扶住她的胳膊:“母亲,请上座。”

夜摇光大脑短路,像个没有自主意识的木偶,有着温和浅笑的广明将她扶过去,待她落座之后,广明又对温亭湛恭敬地开口:“父亲也请坐。”

温亭湛态度和蔼,更为冷静从容。

他们坐下,广明便在他们面前跪坐,不再像一个佛家弟子,更像世俗承欢父母膝下的孩子:“这些年,广明无法侍孝于父母身侧,不知爹娘可否将家中之事说与广明听?”

“好,你想听什么,母亲都告诉你。”夜摇光立刻迫不及待回答。

广明笑容更乖巧:“都想听。”

这样的回答让夜摇光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开始讲述,倒是温亭湛凝视着广明:“故事很长,当真都要听么?”

“当真。”广明颔首。

“那便从夔螭被镇压之后说起吧……”

夔螭之前,他们每年都能和广明相处短暂的几天,会把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他,夔螭之后,他们才是彻底断了联系,再后来就是魔宫夜摇光受伤,为此彼此好,才断了念想。

温亭湛的声音清润,字正腔圆,用词也会具有高雅的幽默性,广明眉目温和,唇角含笑,认真聆听,夜摇光目光灼灼,仿佛看不够似的一瞬不瞬看着他。

直到他出声询问,或是为了让温亭湛不觉枯燥主动接话,才渐渐带入了夜摇光,夜摇光也放松下来,陪着温亭湛,将他们夫妻这么多年所经历的事情,全部告诉广明。

细致到一日三餐,这一说就是整整两个月,温亭湛和夜摇光早已经可以不眠不休不食,广明修为自然也可以如此,他们一家三口,自己都不知道他们保持着最开始的姿势,在禅房里说尽了一生,说完之后,广明也把自己这一生的点点滴滴悉数相告。

不过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永安寺,只用了十天就把能够说的都说完。

说完之后,广明深深凝望着夜摇光和温亭湛:“如此,也算孩儿伴了爹娘一生。”

交换了彼此的经历,也算一生相伴。

这诀别的味道如此重,夜摇光却出奇地内心平静而又祥和:“广明所言极是。”

“母亲,今日是孩儿生辰,可否再吃一碗母亲亲手所做的长寿面?”广明漆黑幽深的眼瞳,透着点点渴求。

“当然。”夜摇光毫不犹豫答应,然后去了永安寺的厨房,整个过程中她都噙着笑,从揉面开始,每一个动作都细致不疾不徐。

让她想到了那些年带着温亭湛和温叶蓁兄妹去渤海陪伴广明的时光,日子过得真快啊。

一碗面端到广明的面前,夜摇光眼里是满满的母爱:“吃吧,还是当年的味道。”

广明拿起筷子,慢条斯理吃,一碗长寿面他吃得很慢,最后连汤也喝得一滴不剩,放下碗筷,他露出了满足而又释然的笑容,缓缓站起身,优雅跪在他们的面前,深深一拜:“母亲,父亲,孩儿拜别。”

夜摇光和温亭湛受了他这一拜,一左一右将他搀扶起来。

夜摇光的手轻轻抚上他的脸,温柔的目光深深凝望着他:“广明,无论你在何方,无论相隔多远,母亲心中,你永远是母亲的孩子。”

广明笑容加深,露出了和温亭湛一模一样的醉人酒窝:“孩儿亦是如此。”

夜摇光伸出双臂,抱了抱他,轻嗅了一口他身上清冷的佛香,并没有眷恋,十分果断地将他推开,然后不再多看他一眼,牵着温亭湛离开了禅房。

她和温亭湛就站在禅房外,禅房内传出了广明诵读《观音心经》的声音。

随着最后一个字落下,金色光芒缓缓消失,直至不见。

永安寺突然响起了厚重的钟声,和飘渺来自于远方的佛音,金色的光芒如同一颗璀璨的夜明珠,从禅房的屋顶缓缓飘出,升上了高空。

夜摇光仰望夜空,终究还是有一滴晶莹的泪珠划过了脸庞,但她唇角是含笑的。

没有过多久,又是一阵钟声,一束金色的光从另外一个禅房掠出,追逐着方才的光芒而去。

夜摇光见此,低声笑了:“原来老和尚要修成正果,就得助佛子功德圆满。”

老和尚只怕早就知道这一点,可当年佛子降世,他与人争夺,却未曾对她言及。

自永安寺相遇,源恩大师对她就多有包容,牵绊缘分从那一刻起就定下了吧。

广明和源恩同一天圆寂,广明走了,就连雪鹿和优钵罗花也一并消失,正因为它们都不在,夜摇光才深信广明不是死亡,而是走向了永生,所以她没有悲伤。

她握住温亭湛的手,摩挲着他的手背,与他十指相扣:“温公子,往后余生,唯我相伴,乐否?”

温亭湛的指尖扣住她的手背,柔情缱绻的眼瞳锁住她的身影:“温夫人,往后余生,有你相伴,幸甚。”

“师傅师傅,还有我!”不甘被遗忘的金子跳出来,端起它金灿灿的小脸。

夜摇光与温亭湛同时伸手弹了弹它的脑袋,夫妻两都发出了愉悦的笑声,笑声随风而散,奔向远方。

从此以后,夫妻二人携一猴天下遨游,他们的足迹遍布每一寸土地,走过最长的山脉,闯过最深的峡谷,见识天下奇闻,品尝四海美食,遇到过许许多多奇怪的人和事……

岁月漫长,山河悠悠。

何其有幸从总角到暮年,能执一人之手,不相疑,不相离,不相忘。

权倾天下,不如有你;世间永恒,唯神仙眷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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