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7 章[正文完结]
看着站在大殿前的皇帝, 詹淑贤止不住想到他毫无预兆地突然把刀,捅死穆行州的那一瞬。

赵炳的脸上阴郁极了, 偏偏还勾着一抹笑。

“朕怎么觉得, 夫人是那詹司柏,留在朕身边的内应呢?”

这话一出,詹淑贤冷汗都冒了出来。

她张口想说不是, 甚至连自己都有些不敢确定。

先有穆行州投诚詹司柏, 后有詹司松解除兵械,将十二城拱手送给俞军。

詹家军至此, 几乎没有人留守京城了。

詹淑贤又怎么能想到, 事情会发展到这种地步?!

她比皇上还要恨, 恨极了这些背信弃义的乱臣贼子!

“皇上明鉴!同臣妇无关!”

赵炳在此时怪笑了一声, 突然看住了詹淑贤。

“到现在, 你还自称臣妇?最快明日黎明, 詹五就要兵临城下了,你还不亮出你的身份吗?”

他说着,着重地叫了她一声。

“詹大小姐?”

詹淑贤本就犯了喘症, 听了这一声, 险些一口气没上来。

她脚下打晃, 不可思议地看向赵炳。

她曾以为他只是个年轻的小皇帝, 自己说什么, 他便信什么,可现在, 他竟然什么都知道。

詹淑贤睁大了眼睛, 皇上哼哼笑了一声。

“起初朕自然是不知道的, 只有钱太妃怀疑罢了。但朕总要知道,定国公府对朕到底有几分忠心。而你也愿意同朕亲近, 可不就是两情相悦?”

他又怪笑,眼神却锐利起来。

“天长日久,你以为这欺君之罪,朕能毫无所觉吗?!”

詹淑贤慌乱。

她自然晓得自己跟这小皇帝没什么情谊,可她总以为能哄着小皇帝稳住自己的位置,谁想竟是如此... ...

而皇帝在这时啧啧两声。

“定国公府不仅不忠君爱国,身为托孤之臣,反而欺君罔上,如今詹五还领兵造反,你们詹氏该诛九族!”

詹淑贤耳中轰鸣起来,但这般关头,皇上要诛她九族也没用了。

她干脆挺出身来。

“皇上明鉴,我再没有造反之心!那些造反的,都不是定国公府嫡出的血脉!他们才是真的该死!”

赵炳打量着她,“你有什么应敌之策?是要将血契拿出来了吗?”

听到这两个字,詹淑贤又是一愣。

血契,是她父亲老定国公尚在时,部属自愿投身老国公麾下,自愿签订的。

是生生世世不能背离的契约。

有违者,要下修罗地狱!

而父亲已逝,但血脉犹存。

血契只对血脉忠诚,可同过继不过继,完全没有关系。

詹司柏再是父亲的嗣子、承爵的定国公,也不能越过了她。

这才是她最大的依仗。

但詹淑贤看向皇帝,“皇上竟什么都知道了... ...”

“那是自然,”赵炳哼笑,“朕总不能白白同你好上了一场... ...你既有此物,就拿出来吧!詹司柏可就要兵临城下了!”

血契只要一出,那些暂时投身詹司柏的血契上的将领,是不会再效忠詹五了,只会转投到她这里来。

守京一战,便能取胜!

但詹淑贤看向赵炳的眼神,竟十足的陌生。

她竟然早早没能看准这九五之尊... ...

她猛烈地喘了几口。

“不过血契并不在我这里,而是在我娘那里,皇上允我这就是寻我娘,拿来血契克敌!”

*

京城,城门之下,数以万计的俞军,似海浪一般扑了过来。

站在浪尖的领兵之人,自然是那昔日的定国公詹五爷。

五爷看着这座城,他生于斯长于斯,又奉献了半生去忠守。

而前半生,他怎么都想不到,有一天自己会领兵攻至城下。

詹司松和安大伯过来问他,“要直接进攻吗?”

五爷遥望城楼,一时没有说话。

“是顾及老夫人尚在京中?”

五爷又是一默。

半晌才道。

“老夫人到底是我嗣母,教养我多年。但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

五爷眉头深压下来。

“老夫人身上有老国公爷与部属签订的血契,若是血契一出,只怕这仗就不好打了... ...”

*

京城。

“娘,血契到底在哪?!快拿出来!詹五就要打过来了!”

詹淑贤拖着自己喘到接不上气的身子,求了她母亲,可老夫人只是闭着眼睛念经,不理会她,更不要说血契。

詹淑贤急的不行,连钱太妃都前来恩威并施,老夫人谁都面子都不给。

赵炳听闻冷笑。

“瞧瞧,这就是最忠诚的詹氏一族呢!”

说完,径直叫了人。

“把詹家两位夫人,拉上城楼!”

... ...

城楼上,风大极了,几乎要把城楼上的军旗旗杆刮折。

詹淑贤佝着身子捂着自己的脸挡风。

赵炳拉着她到了老夫人身前。

“老夫人瞧瞧,您女儿就要不成了,还不肯把血契拿出来吗?”

他啧了一声,“若是还不肯拿出来,朕可就要将她推下城楼了!”

他说着,竟真的将詹淑贤往边缘一推。

詹淑贤身子顷过去的一瞬,吓得脸色惨白。

她尖声喊着娘,“娘快把血契拿出来!不然想让我死吗?”

风声呼啸,老夫人睁开了眼睛,向着城楼下看过去。

乌泱泱的兵将连成一片兵甲的海洋,她仿佛看到了领兵的不是旁人,正是自己已经离世的丈夫。

老夫人看着下面的人,晃了一晃,浑浊的眼睛看到了立在最前的那个。

是小五啊... ...

她看了看自己的嗣子,又看了看女儿,最后看向了皇帝。

“皇上容老身想想。”

她总算不再闭口不言,总算是有了动摇,赵炳立刻道了一声好。

“朕等着老夫人的血契!”

话音落地,他松开了詹淑贤。

詹淑贤连忙向后退了两步,而后又转身朝着她娘。

“娘你快点拿出来吧!”

赵炳让人将城楼备战的房间腾出一间来,请这母女进去,又让重兵把手,免得这母女两人出了事。

风太大了,詹淑贤的喘症犯的厉害,进了那屋子便坐下来吃了随身带着的药。

她一时顾不上老夫人,吃完药便寻了个床榻躺了上去。

老夫人一个人静静坐在角落里,她瞧着女儿那模样,慢慢闭了闭眼睛。

她的手下碰到了袖口的襽边。

那襽边从外看去没什么起眼,但里面却做了夹层。

而夹层里面,藏着一样东西。

正是血契。

老夫人摸了摸那襽边,没有从里面拿出血契,反而从袖子里掏出了另外一样东西。

是一封信。

上面写着“姑母亲启”。

在过去的几年里,老夫人总能梦见自己的二弟,梦见他埋怨自己害了他的女儿。

招安那日,她本来要去二弟坟前上香,可招安失败,俞军打来,这香到底没上成。

但与其为死了的人上香,不如给活着的人一些弥补。

这三年,她一直派人寻找侄女宴温的下落,直到去岁末,她终于找到了人。

她真的想同侄女见上一面,哪怕看看侄女如今过得好一些,她也能良心好过一些。

可侄女不愿相见。

她又去了信,直到昨日,才刚拿到了侄女的回信。

然而还没来得及拆开,就被抓进了宫中。

她把信藏在袖中,若她即将死去,至少看了那孩子的信再死不迟... ...

老夫人拆开了信,看到侄女字迹的一瞬,眼眶热了起来。

只是待她看完这封信,指尖发颤不已。

那信上写着的字句扎着她的眼睛,难忍极了,却还是将那信又看了一遍:

... ...

姑母不必自责,去戎奴是我自己选择的,当初姑母并没有逼迫我。

但我也同姑母实话实说,虽不是姑母逼迫,却被另外一人逼迫。

表姐淑贤曾让安蓝去问我,想不想让我外祖家的两位表哥,也变成魏北海的样子。

我不知魏北海是何样子,安蓝替表姐告诉我,魏北海触怒了表姐,被打成重伤,约莫连子嗣都不能有了... ...

我不愿连累旁人,而我本也是无父无母之人,走了便走了,不会有父母兄弟替我伤心难过。

所以我走的尚算坦然。

姑母信我也好,不信也罢,阿温言尽于此。

请您宽心,盼您安泰,但请不必再寻我见我,各自安好便是。

... ...

拿着信的手越发颤抖,老夫人喃喃。

“怎么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 ...”

这时,忽然有人叫了她。

“娘?!你到底想好了吗?!快把血契拿出来!”

老夫人不再喃喃,转头她看向了自己的女儿,忽然笑了一声。

“血契?你是要把小五也逼死吗?”

詹淑贤没有听清她话中复杂的意味,只是陡然烦躁起来。

“娘你到底在犹豫什么?!我才是你的嫡亲女儿,詹五只是过继来的庶子!”

老夫人在这话里,又是一声笑,

“是啊... ...是啊... ...”

她向自己那嫡亲的女儿走了过来。

陡然将宴温的信扔到了詹淑贤脸上。

詹淑贤一愣,拿起信来一看,脸色变了一变。

她着急起来,刚要说什么,已被老夫人看住了神色。

“你慌什么?阿温说得都是真的,是不是?!”

詹淑贤神思有些定不住了。

这信里,表妹宴温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她确实用魏北海为例,恐吓过宴温替她和亲。

至于魏北海,魏北海曾跟在她的车轿后面好几次。

她以为魏家是因为五爷过继,觉得成了定国公府的亲戚,所以都敢大胆肖想她了。

她让人把魏北海打了一顿,那次打得不重,魏北海自然是无碍的。

但过了两日又跟了上来。

她见他“痴心一片”,不由就有些受用。

她叫了魏北海近前,想听听魏北海是如何爱慕她。

可魏北海甫一上前,便径直问她,头上的珍珠头面是从哪里做来的,说十分精巧新颖,想做给自己的未婚妻,当作生辰礼。

她简直受到了奇耻大辱!

那恨意一股脑地往脑中钻去!

当天就让人寻了街上的痞子,重重打了魏北海,要打得他不能人道,打得他娶不了妻!

... ...

詹淑贤连声否定,可老夫人也从自己女儿脸上,看到了十足的真相。

她发出不知是哭还是笑的声音。

“从前,我总觉得对不起你,把娘家的喘症传给了你。你要什么我都给,你说什么我都答应,对你百般宠溺,千般顺从... ...可到头来,你成了什么东西?!”

老夫人突然恨声。

“你还要血契?!你害了那么多人,连你死去的爹那点名声,也要葬送进去吗?!”

“可爹让我去和亲,他要牺牲我,是他对不起我!”詹淑贤毫不示弱。

老夫人看着女儿,再也不认识这个自己从小呵护到大的女儿。

“是,我们都对不起你,天下人都对不起你,今日,娘也要对不起你了!”

詹淑贤一愣,在自己的母亲脸上,看到了从未见过的神情。

她躺在床上,喘不过气来,“娘你要做什么?!你不会要撕毁血契吧?!”

老夫人却笑了,走到了詹淑贤的窗边,看着自己的女儿。

忽然,她一把捂住了女儿的口鼻。

詹淑贤原本还想着,母亲会不会发疯撕了血契。

她还想说什么劝阻。

想要问问她娘,是要逼死她,成就詹五吗?!

可母亲却捂住了她的口鼻。

她拼命挣扎,但她本就喘得厉害,根本敌不过“发了疯”的母亲。

她目眦尽裂,她惊恐极了。

母亲不是要逼死她,是真的想要她死!

怎么会这样?!

母亲不是最疼她爱她了吗?

不是让宴温替她和亲,又让詹司柏假娶她做妻,令她能安安稳稳留在定国公府吗?

可现在,母亲怎么变了?!

竟然因为宴温的一封信,因为詹五兵临城下,要生生捂死她?!

詹淑贤惊吓到了极点,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挣脱。

“娘!娘!娘... ...”

可她的娘却只反反复复念着一句话。

“自作孽,不可活!不可活!不可活... ...”

几息之后,詹淑贤挣扎的身体忽然瘫软下来,手臂咣当砸在了床榻上。

老夫人眼泪叮咚砸了下来,落在了女儿脸上。

人已死,不可活了。

她松开了手,几乎脱了力。

可她用最后的力气,回头看向女儿,擦掉了落在她脸上的泪。

女儿没了生息,恍惚间,仿佛又是儿时那乖巧的模样,没有因为宠溺娇纵,没有祸害那么多无辜的人... ...

有外面把手的侍卫听见不寻常地动静一直在敲门,眼下无人开门,侍卫干脆闯了进来。

但他们闯进来,只看到安静的房中,老夫人解下自己的披风盖到了女儿身上,那动作慈祥而温柔。

“有什么事吗?!”侍卫问。

老夫人起身站了起来。

“没事,只是我女儿犯了旧病,吃了药睡着了。”

她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儿,转头叫了侍卫。

“我想明白了,我要见皇上。”

... ...

赵炳闻言大喜,快步返回了城楼。

“血契在哪?老夫人愿意拿出来了?!”

老夫人点了点头,拿出了一张纸。

赵炳快步上前。

老夫人进京盯着他,手里默默攥紧了头上拔下来的银钗。

可赵炳却在最后一步过来之前,生生顿住了脚步。

“来人,给朕呈上来!”

竟是如此地谨慎!

老夫人根本没有拿什么血契给他,不过是随便的一张纸罢了。

她要的,是一并结果了这昏君的性命!

眼见赵炳不肯上前,老夫人径直扑了上去。

举起手中银簪,向着皇帝喉头插去。

然而赵炳早有防备,向后一闪,大喊了侍卫。

老夫人哪里敌得过那些侍卫,两下便被打到了城楼边,半个身子悬在了空中。

一击不成,便不能再成了。

老夫人摇头笑起来,却在赵炳大喊着“留她活口”的命令里,踩着一旁的箭巷,一跃登上了城墙边。

风大极了,将人吹得摇摇欲坠。

她向外喊了出去。

“小五!”

声音吸引了城下的兵将齐齐看了过来。

骑在马上的五爷亦闻声,急忙看了过去。

“母亲?!”

嗣母站在高高的城墙上,张开了手臂。

她似乎看了过来,又似乎在这千军万马之中,看到了旁的人... ...

她身后,有皇帝侍卫扑了过来。

而她再没有给那些人机会,年迈的身子忽然向前,径直从高高的城楼上跃了出去。

她高喊的声音传在了千军万马之中。

“定国公府,定的是国,忠的是百姓!”

“为国为民,不为昏君!”

... ...

老夫人一跃跳了城楼。

城下的詹五爷似被定住。

而赵炳气急败坏地高喊了一声,接着就让人将詹淑贤捉拿过来。

可是人去了,空着手回来。

“回皇上,人没了,好像是... ...被老夫人生生捂死了!”

赵炳头脑发胀地空了一瞬。

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恨声大骂“贱人”“没用的贱人”!

而城下的千军万马,却在一人的高呼声中,朝着城门冲了过来。

“最后一战!夺取京城!”

赵炳在这喊声中浑身震颤,他已来不及再辱骂任何人。

“快快快!护朕回宫!护朕回宫!”

城外喊杀声震天。

炮火冷箭似惊涛骇浪,带着改朝换代的巨大力量,向着皇城扑打过来。

... ...

最后的对战,倾尽所有的力量。

整个京城被四面八方全部围了起来。

多少人冲锋在前,去攀爬高高的城墙,去厮杀皇帝的兵将,去攻破坚固的城门。

冲上前去的人死了,后面接连不断地有人再涌上前去。

前赴后继,连绵不绝。

这一刻,他们不是为了哪一个人而战。

而是为身在灰暗朝廷压迫下的自己,为昏庸君主迫害下的亲友,为过去承受的不白之冤,为旧年遭遇的不平之事... ...

是为了推翻一个腐朽到了极点的旧朝!

割掉这块腐烂全身的病肉!

迎来这片土地新的太平和重生!

太平和重生!

最后的战场,冷兵相接,炮火连天,血肉横飞。

鏖战,三天三夜。

直到残夜尽去,黎明的第一道金光射出。

第一座城门轰然倒塌!

金光摄入城门,昏暗阴冷许久的京城,在这一刻陡然亮了起来。

接下来,更多的城门倒塌殆尽,黎明之光洒满了京城!

兵将们承着黎明的金光奔向了紫禁城,本以为又是一番艰苦卓绝地攻占。

可不到两个时辰,宫门被破,兵将似势不可挡的洪水一样,涌进了尊贵不可亵渎的紫禁城。

詹司柏坐于马上,被拥入了宫里。

金銮殿前,他看到了吊死的人。

那人身穿明黄龙袍,吊死自在了大殿上。

是皇帝赵炳。

君王已死,此战就此结束。

兵将们全都欢呼起来,这场改朝换代的大事,他们成了!

只是詹五爷看了那吊死的死身几息,走上了前去。

三年未见,当年自己陪伴的小皇帝,已经有了成年男子的模样。

五爷站在尸首前,看着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有一瞬的恍惚,恍惚着自己其实不认识这个忠诚了半生的人。

宫里到处乱糟糟一片,为了防止再起冲突,五爷让人放下皇帝尸身,开始分派各处军务,不许烧杀抢掠,不许危害百姓。

军中都是他执掌多年的兵将,在这件事情上,没有任何含糊。

就在此时,有几人在士兵护送下到来,当头的便是俞姝。

“阿姝!你怎么来了?!”

俞姝走上前来,先看了看五爷,身上只有几处皮肉伤,可惜英俊不凡的脸上,不知怎么擦了一道血痕。

但他并无大碍,俞姝放下心来。

四目相对的瞬间,两人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晶莹温柔的光。

俞姝在这时,问了五爷一句。

“听说皇帝吊死在了大殿前,是真的?”

五爷指了后面的屋子,“尸身就放在房中。”

他握了俞姝的手,“你来所为何事?是有什么不妥吗?”

俞姝没回答,反而向身后看了过去。

“我请了一人到来。”

五爷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竟然是许久未见的窦首辅。

窦首辅穿着布衣布衫,一如寻常教书先生一般。

从前,他案牍劳碌,常常生病,还要撑着病体上朝。

在虞城教书这几年,反倒看起来比从前更有精神了,倒也令人意外。

“首辅缘何到来?”

窦首辅看了俞姝一眼,“本是王姬请我前来襄助于你,只是没想到这仗打得比想象中顺利。是老夫来迟了。”

五爷在这话里,瞧了一眼身边的女子,她亦笑着看了他,男人心中暖的厉害。

但窦首辅却叫了他一声。

“听说皇上吊死了?依我看,只怕未必。”

五爷一愣,“尸身在,难道是替身?”

从前他们在朝的时候,皇帝并没有替身。那时皇帝年轻,相貌还没有定下来,找替身不易。

但三四年已过,皇上即将到了弱冠之年,若是有替身在,并不是不可能。

而窦首辅道了一句。

“皇上可不是会为社稷而死的人,他可是个贪生怕死之辈,绝不会自缢!”

五爷和俞姝都向窦首辅看了过去。

首辅幽幽叹了口气。

“我是一朝首辅,是托孤重臣,但我怎么都想不到,自己辅佐的是个贪生怕死且心思扭曲之人... ...”

先帝薨逝的猝不及防,这宫中只有七岁的赵炳能登基为帝,而他出身寻常,甚是开蒙没多久。

窦首辅领了托孤众人,尽心辅佐。

他一直以为,外有定国公父子保家卫国,他在朝廷宫中辅佐皇帝,总能期待一个太平盛世。

而他也将辅佐出一代明君。

可他终究是期盼的太多,赵炳身上的问题渐渐显露,知道有一次。

那日御书房上课之前,他提前到了,有宫女去给他奉茶。

而奉茶的宫女来路上,与行至此处的赵炳险些撞上,茶水泼了出来,落到了赵炳的龙袍上。

虽是滚烫的热水,但并未伤及皇帝,也算是虚惊一场。

但赵炳不知怎么,似乎被狠狠地刺了一下一样,反应异常强烈。

他道这宫女是蓄意谋害皇帝,要行刺杀之事,说什么都要将此女杖毙。

连窦首辅亲自出言阻拦,都没有拦住。

那天皇上受了惊吓,哪怕杖毙了此女,也没能上得成课。

他想着皇帝彼时才九岁的年纪,兴许还太小,要多加教育,才能成宽仁明君。

可翌日又进宫上课,他在上课之前得了传信,说皇上要晚两刻钟再过来。

“皇上去了哪里?”

“回首辅大人,昨日那欲用滚水泼皇上的宫女,皇上已下令连坐她整个茶房,今日被连坐的宫女们要被处以鞭刑,皇上亲自观刑。”

窦首辅大吃一惊,不知皇帝为何对此没完没了。

他让太监领着他去了,但到了那里,几个宫女都已咽了气。

他看见小皇帝赵炳拍着自己的胸口,松了口气。

“这下,终于没人敢再害朕了吧!可真是吓坏朕了!”

... ...

窦首辅说了那些从前的事,在头顶高悬的日头强光下,摇了摇头。

他瞧了一眼俞姝,“王姬家中被五族被灭,其实亦是同理。不然纵使有错,抄家灭族已经够了,怎么能株连五族?”

俞姝攥紧了手。

五爷与老国公常年在外打仗,进宫看到的赵炳,总是天真烂漫的模样,哪里能想到这些?

他亦震惊,又为俞家心痛不已。

当时替俞家报仇,杀了太监徐员,终究只是个假象。

罪魁祸首,哪里只是徐员一人?

窦首辅长长叹了口气。

“我是被先帝托孤的人,曾发誓辅佐新皇,可新皇是这般心性,我亦不知该如何是好。我在努力教导他,可他只是越来越会伪装自己毫无人性的一面。有时候,连我都分不清了... ...”

所以招安之时,皇帝会派窦首辅去招安俞厉,想要一并把这个知道自己底细的首辅,一起清除!

窦首辅没有说下去,他只是看向五爷。

“既然改朝换代,何不来个彻底?!惜命如赵炳,必然不会吊死殿前,他一定在这宫中某一处,五爷立刻封锁紫禁城,务必找到此人!”

*

紫禁城的角落。

有小太监偷偷从墙边掠过,然后躲进了一旁的竹林里。

竹林后面有个狗洞,连着冷宫,而冷宫距离出宫,并不远了。

此人身量不大,矮身就进了狗洞里。

衣裳被刮烂一缕,露出里面绣了明黄色金线的衣衫。

赵炳连忙把衣衫遮掩起来。

他已让替身替他而死,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悄悄逃出被叛军占领的皇宫。

“都来害朕!朕偏不要死!”

他从狗洞努力爬出去,那一刻,仿佛回到了自己的童年。

他母妃死的时候,他都记不得了。

但想让他死的人太多了,这后宫充满了死亡的陷阱。

谁也别想害死他,只有他害死别人的份儿,若是谁对他不够忠诚,那么也必须要死在他手上... ...

赵炳奋力从狗洞爬过去,爬过去,就是生还的希望。

他是皇帝,总有人拥戴他,他还能东山再起!

可他从狗洞钻过去的那一刻,看到了一双黑色的靴子。

他抬头向上看去,看到了许久不见的人。

是昔日的定国公詹司柏。

赵炳一惊,两边看了过去,心下发凉。

此处早就站满了人,他所谓的逃生之路,成了死路一条。

“皇上,别来无恙。”

五爷低头看着狗洞里爬出来的皇帝,想到那么多人,为这样的人鞍前马后而死,又有那么多人,就死在了这样的人手上。

好比他的兄弟穆行州... ...

他看着那惜命的皇帝。

赵炳在他的眼神里,不禁一颤,下一息,竟跪在了他面前。

他忽然哭了起来。

“五哥!求求你!看在咱们昔日的情谊上,放过朕... ...不,放过我吧!

他哭求了起来。

“我就想去世间做个小民,只苟且地活过一声,不行吗?求求你,五哥!你不是最忠心的人吗?你不想亲手杀死你的君主吧?!让我自生自灭好不好?!五哥?!”

从前,他也会这般叫他。

五爷每每听着,还总是对那小皇帝心生怜意。

可如今... ...

他一时没开口。

赵炳见状,还欲再说。

但窦首辅走了出来。

“皇上何必再装下去?皇上之心性,如今不止我一人知晓,天下人都已知晓!”

窦首辅看着自己辅佐多年的赵炳。

“以你心性,苟活下去,只会害死更多的人,你决不能再活... ...”

在他说穿戳破的言语里,赵炳突然暴起,朝着窦首辅扑了过去。

他眼中淬满了寒意,亮出手中匕首。

窦首辅,是看穿他的第一人,眼下还要他死!

等他劫持此人逃遁出去,必然第一个杀了他!

赵炳生生扑了过去。

可寒光一闪。

他的匕首没有刺中窦首辅,却被一人扬剑到了胸前。

手起剑落之间,赵炳胸口横插了一条长剑。

那一剑,直穿他胸口。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剑,又抬头看向了插向他的人。

詹五爷的手还握在剑柄。

他看向自己忠了许久的君王。

这一刻,他弑了君。

... ...

有两片浓重的云不知何时飘至了头顶,两云相聚之时,豆大的雨点哗哗啦啦落了下来。

突如其来的暴雨冲刷这紫禁城,冲刷着京城,前后不过一刻钟的工夫,乌云散去,暴雨停了下来。

本被血污覆盖的地面,在雨水的冲刷下,变得干干净净,仿佛没有血曾流过一样。

日头又从云层后射出了金光。

闭门关窗许久的京城百姓们,在阳光普照而下的那一瞬,纷纷推开了自家的大门。

他们刚开始还有些害怕瑟缩,可街道上除了秋毫无犯、规规矩矩的士兵,什么样的纷乱都没有。

仿佛他们又回到了詹五爷掌控下的京城,一切秩序井然。

有人上了街,便唤了更多的人。

百姓们渐渐从院子里都涌上了街头。

他们从不敢高声讲话,到开始欢呼了起来。

军民站满了街道,那一刻的热闹,仿佛什么极其盛大的节庆!

他们胜利了,他们赶走了罪恶的旧朝,迎来了崭新的开始。

他们平安了,他们熬过了漫长幽暗的乱世,走近了即将来临的太平。

他们欢呼雀跃,他们奔走相告。

他们不过是世间最不起眼的花草,想要得一片肥沃的土地和温暖的光。

在此刻,他们终于等到了!

詹五爷在午门之上,看着这满城欢庆的军与民。

他取回了穆行州的尸身。

那尸身挂了太久,可一双眼睛,还睁着。

五爷压下心中悲痛,叫了兄弟。

“行州,你看这城内城外,又恢复从前的热闹了。你看见了吗?”

一阵风吹了过来,吹在五爷耳畔。

仿佛在说。

“五爷,我看见了!”

泪流了下来,詹司柏亲手,替兄弟合起了双眼。

他亲自带着他回了定国公府,一如之前所言。

有人迎着他走了过来。

她穿着大红色的裙裳,发髻利落地束了起来,在人群中何其地耀眼。

她眼睛好了许多,摘下来覆在眼上的纱带,哪怕在这日头照耀下,依旧自如。

她走上前来不急着说话,而是静静打量着他。

“阿姝在看什么?”他柔声唤了眼前的女子。

她不急不慢,“我在看一个崭新的你。”

“崭新的我?”五爷微怔。

可转瞬又明白了。

从最规矩深重的定国公,到舍弃所有寻妻三年的男人。

从最忠诚的第一忠臣,到带着反军推翻旧朝、并且亲手杀了君王的反军将领。

一切都变了。

他不再是从前那个人,他成了一个崭新的他。

而这些巨变,仿佛是从眼前这个女子,在那个雨夜走进他的房中开始... ...

他忍不住上前,一把将人抱在了怀里。

她素来身上凉凉的,但这一刻,他感到了十足的温度。

“阿姝,庆幸有你。”

俞姝被男人紧紧抱着,快要呼吸不上来了。

但她没有一丝一毫地抗拒,就那么由着他。

在他跳动的胸膛里,一颗心与他一起跳动。

直到远处传来小孩子的嬉闹声。

“五爷,我想我们该回家了。”

话音落地,男人也好似想到了什么,他笑了起来。

“是了,暮哥儿还在等着他的爹爹和娘亲!”

高高的城楼上,新的军旗迎风而飞。

他牵住了女子的手,朝着遥遥的远方看去。

他们,曾在最不可能遇见的地方相遇;用最不可能靠近的方式相爱;走过最不可能走到尽头的路... ...

直到这一刻,终于相拥在了一起。

日光盛大,春风拂来。

乱世已逝,太平渐至。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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