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子就是汉代大儒董仲舒。
就是历史课本里‘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董仲舒。但董仲舒没这么说过,他的原话是‘推明孔氏,抑黜百家’。

汉武帝落地到实处的,则是‘罢黜百家,表章六经’。

见弟子们议论纷纷,林延潮一敲石磬,堂上又安静下来。

林延潮道:“非董子,无我儒学之今日,但朱子认为董子没有继承孟子之学,不足以承道统。但吾却以为董子之学,在于儒法合流!”

儒法合流!

这一声犹如一记钟声,响在众士子们心底。

“法家尊权,儒家尊君,此两家相合之道。故而董子以春秋大一统,取儒法两家之共识。”

这话怎么解释?

孔子曾说过,天下有道,礼乐征伐自天子出。

荀子有言,隆一而治,二而乱。

韩非说,事在四方,要在中央。

三派学说都支持天下共主,中央集权,所以董仲舒取儒法两家共识,创立春秋大一统的学说。

两千年来,国人共尊一个中华。如后来人说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就是董仲舒的大一统思想深入人心。

“于儒法两家礼治法治之分歧,董子则以德主刑辅,春秋决狱合之。”

董仲舒是如何处理儒法合流?就是求同存异的办法。

儒法两家看似南辕北辙,但也有共通的地方,那就是尊君尊上尊尊,董仲舒用春秋大一统的学说,先达成一致。

这是顺应两家人心之举,两家对此都没有争议。

之后的存异,就是化解两家分歧,儒家主张礼治,法家主张法治。

当年晋大夫赵鞅铸刑书,颁布刑法,孔子严厉批评此举道,晋其亡乎,失其度矣。孔子主张是,国家不要刑法,实行礼治,原因在于刑法不可为人所知,就能保持威不可测的态势。

礼治法治就是儒法两家最根本分歧。

为了消除这等分歧,董仲舒提出了德主刑辅之论,那就是国家礼治为主,再以法治辅之。用礼仪教化,用法律禁止。这与荀子所提倡礼以定伦,法能定分的学说,一脉相承。

董仲舒还提出就算真正要用刑法时,也要依据春秋大义来进行定罪。

德主刑辅等于,儒法两家各自妥协,达成了共识。

但董仲舒却是否定了孔子纯以礼治,不进行法治的儒家经义,故而董仲舒‘德主刑辅’被时人称‘新儒学’,被不接受之人认为,这根本上就是篡改儒家学说。

毕竟经义上已不是孔子原先提倡的原貌,可事实上天下百姓,以及儒生们也渐渐接受国家用刑法为度,礼仪教化的模式,董仲舒的变革可谓与时俱进,他的大一统,德主刑辅学说,一直延续两千年。

“从孔子,至子贡,子夏,至荀子,至董子,再至龙川先生心水先生,一脉相承,这就是我事功学之道统!”

最后林延潮一锤定音。

在场士子无不击节赞叹,众人都是第一次闻此学说,都是流露出朝闻夕死的神情。

吾闻道矣。

说到这里,林延潮看了看日冕还有些时间,于是与弟子们答疑。

林延潮对于思辩还是很看重的,否则如何行而后知。

而林延潮讲学,也并非竖立一个自己一个普遍正确的观念,而是让学生自己领悟。只要自己新得出的观点,能够推翻原先的旧观点,就算是进步了。

解答弟子们几个疑问后,林延潮就此下课了。

一旁徐火勃将林延潮所讲,以及与弟子答疑的内容,都记在笔记上。

弟子们争相将徐火勃的笔记拿出传抄。

待下堂之后,这些林学弟子遍迫不及待地将今日林延潮所讲之道统之论,告之给同窗,同案,师长们。

没多久道统论,即传遍了京城士子的耳中。

林延潮参考朱熹而作的事功学道统论,在京城里引起了轰动。

当然此论一出,林学门人,事功学信徒一片叫好,从此事功学,并非是孤魂野鬼,咱们也是儒家一脉!

连原本瞧不起事功学的儒生,伏案夜读后也是对事功学有了新的认识,至少不敢拿‘事功学’当作野狐禅来看了。

但也有人发问,林三元提出道统之说,是有让事功学,与理学,心学一较高下的意思?这是要看看谁才是孔子传下的儒家正宗吗?

还有人看出玄机来,林三元其志了得啊!说事功学从孔子,子贡,子夏,荀子,董子,陈龙川,叶心水一直而下确立道统,然后传至今天,言下之意不是说他继承了事功学的道统吗?以继承孔子,荀子,董子道统自任?

即便他是林三元,但这口气也着实太狂妄了些。不少人在那捏须摇头,但仍是将文章细细而读。

至于不少理学之士,他们则破口大骂,这道统论,分明篡改先圣之意,子贡,子夏只言片语,也被你引证为事功学先贤,简直岂有此理。

至于荀子更是差一点被开革出儒家门墙之人,也被你拿来当学统所传。

还有董仲舒他对儒学之贡献,虽说居功至伟,但后世儒者都无人说自己继承了他的学统,原因为何大家都知道。

故而他们看了林延潮的文章,已是准备口诛笔伐。

尽管口诛笔伐,他们不得不承认,这道统论里面虽尽是‘歪理’,但容易‘蛊惑人心’,他们不得不正视,必须通过严厉的批判来让儒学‘正本清源’。

无论怎么说道统论一出,在民间自是引起了事功学进一步的盛行,研读林学的读书人更众。士林普遍认为,林延潮无论是文章,还是经学,都堪称大家。

京城各大书肆里有关于《尚书古文注疏》,以及林延潮各种文章,再度卖得断货。

令书店老板不得不紧急命书坊加印。

此刻紫禁城的日讲官值庐里。

王家屏,朱赓,黄凤翔等几位日讲官,正坐着喝茶闲聊。

这刚过了开印日没多久,大家多少都有些上班综合症,古人也一样,日讲官更不例外。

朱赓喝了口茶对王家屏,黄凤翔道:“前几日吏部给陛下上题本,请陛下补录日讲官,以合六人之数。题本里题请修撰张嗣修,言他经史娴熟,精于典章之制,讲官罗万化清正方直,又是先帝钦点之状元,皆是候补日讲官之良选。”

王家屏听了不由一晒道:“此事不显而易见吗?罗万化为人刚直,不与内官交善,自不得内廷之喜。故而吏部实只推张嗣修补日讲官之位罢了,这也是顾全元辅的面子。”

朱赓笑了笑道:“是啊,但今日天子却下旨申斥礼部,说题请日讲官,素来为内阁翰林院之事,眼下内阁没有说话,吏部何以越俎代庖?”

王家屏,黄凤翔都是抚掌笑道:“吏部要讨好元辅,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朱赓点点头道:“不过我看陛下明为申斥吏部,但圣意还是想宗海有一日能够起复,回来任日讲官的。”

听了朱赓此言,王家屏,黄凤翔都是沉默。

“难!”三人都是摇头。

王家屏道:“若是当日我也在武英殿上,必站出来支持宗海。”

朱赓道:“忠伯,也不用动气,这一次矫诏之事,陛下对宗海是有着恼,不过着恼之余,却更念着君臣之情,宗海将来有东山再起之时。的”

黄凤翔皱眉道:“可这一次节赐,陛下独赏了我们五名讲官,唯独不赏宗海,这是何意?”

王家屏笑着道:“鸣周,若是陛下赏了宗海,才是恩情已尽。故意不赏,可知陛下着恼只是摆个样子,为得是照顾元辅的颜面罢了。”

朱赓笑着道:“忠伯见事明了,吾佩服之至。”

黄凤翔也是道:“忠伯所言极是,可是……”

黄凤翔却是长叹一声。

“可是什么?”朱赓,王家屏一并问道。

黄凤翔道:“我怕不是陛下对宗海着恼,倒是宗海自己心灰意懒了。这几日林延潮广收门徒,并于国子监旁学功堂讲学,看来是打算以讲学为志,不打算返回朝堂之上了。”

王家屏惊道:“竟有此事?”

黄凤翔道:“确实如此,前几日我还去宗海府上拜会,我看他丝毫没有仕途受挫之失意,反而与我大谈养身,花鸟鱼虫之事,这不是归隐山林,以讲学为业是什么?”

朱赓倒是双眼一眯,以他对林延潮的了解,根本不信林延潮真打算退隐了。只是朱赓面上道:“宗海正是大有作为之时,若真是萌生退隐之志,岂非朝堂之损失,朝廷少了一位正直敢言的大臣了。”

王家屏捏须道:“未必,我看宗海此举也许是以退为进。”

黄凤翔道:“就算以退为进,也不可以公然讲学啊。宗海不可能不知,私下讲学之事是触元辅之忌啊!”

王家屏摆了摆手道:“若是宗海是官身,自是触元辅之忌,还会授人把柄,不过眼下他在野,私下讲学,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黄凤翔道:“话是这么说,但宗海终有一日,是要复官的,他讲学此举,不是摆明了车马,是要以讲学为志,不打算重返朝堂之上了。”

几人讨论了一阵,不知林延潮拿得什么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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