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躺在梧桐树用枝条搭成的小窝里,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他能感觉得到,他的这具鸟身的生命力正在飞速流逝着。

“李青,你给我取个名字吧。”可能是树妖都没有性别之分吧,这只小树妖的声音很清脆,辩不出雌雄,“你的名字是你自己取的吗?”

不等李青说话,小树妖又自顾自说起来,“你可以飞,一定去过好多地方,见过好多人,你一定是学着那些人给自己取的名字对不对?”

“每一个有着独立自我意识的生灵都会有一个名字,名字是独属于他自己生命中的烙印。”李青此时的鸟身虽然苍老,但他的声音却依然清越,他闭着眼睛道,“不过,我想着,你应该不需要我给你取名字吧?”

小树妖猛然安静下来,枝条搭成的小窝都松动了些,李青不得不睁开眼睛。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树妖的声音忽然变得闷闷的。

李青道,“我该怎么称呼你呢?黑白无常?牛头马面?还是神荼郁垒?或者你是那只金鸡?白虎?”

树妖沉默了一阵,没有回答,反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你醒觉本我的时候就发现了。”

“那你为什么不动手?”树妖的枝条摆动着,遮去上下四方,化作一方囚笼。

李青看着这一幕,没有动作,淡淡道,“你毕竟曾予我一处安身之所,我未偿此恩之前动不得手。”

树妖笑起来,“本以为你能得天道垂青,该是一位道心坚定,杀伐果决之辈,却不想这般迂腐,就算我于你有恩又如何,若我是你,阻我成道的该杀便杀,谈什么恩义?真是笑话!”

李青不为所动,他看着树妖,笑道,“你怎知我道心不坚?你们不过是我成道之路的外魔罢了,外魔易诛,心魔难度。

何谓证道?何谓修行?修行不外乎格物致知。何谓格物?意之所在之事谓之物,格者,正也。何谓致知。知者,不待虑而知,不待学而能,是非善恶之心也。

我之道,内醒己心,正己意,致良知,只需心中取,不假外求。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这便是我的道,这便是我的修行。

有恩必偿,有仇必报,我一直在证道的路上,何来迂腐之说?”

这二人虽然未曾动手,看起来无有神通斗法那样殉身只在顷刻,但其中险恶处却不遑多让。

树妖拿言语试探,试图动摇李青道心。李青这一番阐述也并不是在跟对方讲道,而是在正己心的同时将对方的攻心之语尽数接下,如同一汪深潭,滴水不漏。

此之谓心战!

修行人常有坐而论道的说法,但那些所谓的论道只是谈谈玄,说说法,追求的是想法念头的碰撞,而不会涉及到道心。

因为到了他们那样的境界,道途已定,我自行我道,不须他人置喙,若是真的涉及到根本,非要辩出个高下,论出个对错,那便是生死大仇。

此时李青言笑晏晏,一颗道心岿然不动,反倒是那树妖有些哑然。

树妖沉默一会儿,开口道,“于你有恩的是这棵小树妖,而不是我,你我之间无恩无仇,无恨无怨,我何须你报答?”

李青哈哈笑起来,“你就是树妖,树妖就是你。就像一个人总会长大,但是你能说幼年时的那个人与长大之后的那个人便不是同一个人了吗?你不能抹杀那个小树妖的存在,我也一样不能忘却我身为一只懵懂的小鸟时候的记忆。小树妖于这只小鸟有恩,便是你于我有恩,有什么不同的吗?”

树妖也笑,“你既然要报恩,那不妨将你的性命予我如何?”

李青摇着小脑袋,“给不得也,我心中有秤,自能衡量,你施的恩还值不得我一条命。”

“当真可笑,你们人类不是常说情义无价吗?何来的衡量一说?”

李青不答,笑道,“你们想要夺我造化,便是要取我性命。我先不与你言仇,且偿了你的恩,我们再论高下,分个生死,看看是你能夺了我的造化,还是我能斩了你这道化身。”

树妖道,“我看你这双翅膀蛮好看的,不妨把它取下来予我,我也能做个摆设!”

“使得。”李青笑着道,“尽管拿了去。”

话音方落,李青一震翅,清风拂来,李青这具鸟身的翅膀齐根断了去,被清风托着送到那树妖的树根下。

树妖的枝干无声无息地向着没有脚又失了一双翅膀的李青缠绞而去。

这些个老怪物要想夺取李青在西游世界的气运位格,无外乎两种方法。

一种便是李青亲口所承,心念显化自己送出去,另一种便是要得了李青的性灵,吸魂夺魄,炼化了他。

所以这个老怪物一定不会等到李青的这具鸟身彻底身死,魂魄重入轮回,但他亲眼目睹了李青神通,心知以他此时树妖之身力敌不得,所以他想要等到李青此身的弥留之际,那也是李青最虚弱的时候,却不想被李青戳破了去。

不过他心中庆幸李青乃是一迂腐之辈,生死关头还要论恩义。他想着,少了一双翅膀,李青的本事至少要去上八成。

但他生性谨慎,之前便在李青眼皮子下伪装了那么久的小树妖,现在又趁着李青削去一双翅膀之际偷袭暗算。

李青身子飘在风里,看着那些冲着他绞缠而来的树枝,鸟喙忽然一张,什么声音都没有传出来,但那些个树枝树干却忽然间尽数化作齑粉。

不是没有声音,不过是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罢了,一场风暴忽然席卷而至,将这棵树连根拔起,片刻后风暴散去,天地间恢复了平静。

李青落在地上,他这具身体再也没有可供他挥霍的精力了,但他的心力却仍然无比强盛,让他的那双小小的眸子里神光奕奕,“我虽不曾想过害人,但常持一颗防人之心,既然知道你要害我,岂会没有防备?”

一片枯叶落下来,盖在他的身上。

生于天,眠于风,葬于地,这便是一只鸟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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