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同榻
听了林泓描述的灾情及流民之事后,赵皑本来制订了个周详的计划。

苏州属浙西路,数十年前被敕升为平江府,但民众仍按先朝习惯将城称为苏州。赵皑这日清晨即赴平江府衙署,向知平江府徐济川出示玉鱼表明了身份,建议徐济川开常平仓赈济灾民。

徐济川面露难色,说法果然与林泓猜测的相似:“大王有所不知:动用常平仓钱粮,必须经朝廷批准,知府无权擅自开仓。本地常平仓今年已开过,托官家洪福,赈济迅速安定了民心。如今平江府灾情缓解,常平仓已关闭。绍兴流民至此,实是当地赈灾不力导致,这些流民非平江府管辖,下官实无权限以本地常平仓赈济。”

赵皑早料到他会如此拒绝,从容说道:“你们州府官员,赈济灾民也要先看户籍,可在官家眼中,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无论平江、绍兴,哪里的灾民都是他的子民。如今平江有余粮,绍兴灾民为求生来到此处,你不闻不问,任其自生自灭,官家看来,无异于他饥饿的小儿子去大儿子家串门,却被大儿子赶出来,连一口饭也不给吃。你说,官家见此情形是何心情?对徐知府,又会如何看待?”

徐济川听得冷汗涔涔而出,道:“多谢大王教诲,下官如醍醐灌顶,方知自己见识浅薄……下官这就去写劄子,稍后让人快马加鞭送到临安,向官家请示,望官家批准我开常平仓赈济流民。”

赵皑摆首:“来不及。待劄子送到临安,上呈官家后少不得须按流程交与朝廷官员讨论,那些官儿一件小事也能吵来吵去,未必都同意,就算最后同意,这一来回就不知会耽误多少天,又会饿死多少流民。徐知府不若当机立断,先开仓赈济,随后再上劄子自劾请罪。”

徐济川惊道:“先斩后奏,这……这如何使得!”

赵皑微笑道:“我可以向你保证,官家只要看出你此举旨在安民救人,是绝对不会处罚你的,甚至还会有所嘉奖。”

徐济川犹在踟蹰,赵皑又道:“此事不能拖。一日不赈济,流民死亡人数便会增加不少,而且,温饱若不能解决,人是会铤而走险的,届时四处闹事,平江府岂能独善其身?”

言罢赵皑将手中茶盏搁下,起身,对徐济川道:“现下就有一桩,请徐知府派一些衙卒随我前去平息……立刻出发,晚了恐怕难以收拾。”

徐济川按赵皑要求,调动了几乎所有衙卒,自己带了随赵皑前往拾一园。在地痞们高呼让拾一园主人取钱散发时,赵皑一行已赶到,守于人群后。赵皑让徐济川暂时按兵不动,看事态发展。

不久后地痞带领流民冲进园中,徐济川不敢怠慢,不待赵皑吩咐便命衙卒迅速入园,抓捕领头闹事者。一些混在流民中企图浑水摸鱼的居民见此情景,一个个大叫着“官人来了”,很快如鸟兽散,但仍有不少饥饿的流民徘徊不去,还在园中四处砸抢。

徐济川只觉场面混乱,满目狼藉,触目惊心,深感赵皑所言有理,遂将心一横,骑着马奔向园中流民聚集处,高声疾呼:“常平仓即将开仓赈济灾民,请诸位去仓库外等待!”

衙卒们亦随他高呼着向流民重复这句话,流民逐渐停止动作,纷纷掉头出园,去寻找仓库所在地。

事态进展至此,赵皑尚觉一切尽在掌握。

增加小报印量,让拾一园接济灾民的粮食迅速供不应求,短时内便聚集很多人于园外。蒖蒖计划印一千份,聚集的人大概只会在门外吵吵嚷嚷,但若印三千份,来的人翻几倍,群情激愤下就可能会破门而入了。

当然他不会让此事失控。提前见徐济川,带衙卒过来,一旦有人闹事便及时抓捕,不会让拾一园蒙受过多损失。此乱象也证实了自己与徐济川所说的流民之弊确实存在,会促使他决定及时开仓赈济。

而且,此举能顺便吓吓林泓,给他添一添堵。何况,流民一入园,想必他会惊慌失措,让蒖蒖见了,必然大损他在蒖蒖心中的形象……

赵皑忍不住露出微笑,在心里拍拍自己的肩:一箭若干雕,大王真是个天才呀!

只是,万万没有料到,林泓竟然拉着蒖蒖躲进了山洞……

流民散去后,赵皑在园中寻找蒖蒖,听阿澈说她与林泓之前站在湖山石小山上,便过去查看,但山上并无二人踪迹,旋即又往山下寻去。

走进山洞中,见里面晦暗幽静,心中便有两分不祥之感,不由放缓步伐,悄无声息地朝内走。

果然,那二人就在洞穴隐蔽处。林泓正捧着蒖蒖的脸,向她的睫毛吻去。而蒖蒖全无反抗,闭着眼睛,还带着若隐若现的微笑!

赵皑看得火冒三丈,立时便要上前阻止,不想被跟过来的阿澈拦腰抱住,半拖着拽回到了洞外。

“他们在干什么?岂有此理,成何体统!”他手指洞内,怒对阿澈道。

阿澈圆睁双目,无辜地看着他:“吴掌膳的眼睛显然进了沙子,公子在给她吹呀!”然后又放低声音,劝道,“大王说话小声些,被人听见恐怕会误会。”

这话令他的一丝理智拨开重重怒火回到了脑中:的确不能声张,若此事传出去,蒖蒖必会遭到严惩。

于是他什么都不能做,只得冲到前方大石边,气鼓鼓地坐下。而阿澈已回首向洞内,大声咳嗽,请二人出来。

待林泓与蒖蒖出来后,赵皑拔剑出鞘,右手提着,一步步朝林泓走去。

与赵皑之前推测的不一样,林泓依然很镇定,面上并不见惊惧的痕迹,面对他与剑的逼近也不显慌乱,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

而他的下唇边,有一道可疑的红晕。

赵皑徐徐提剑,指向林泓。

蒖蒖当即上前一步,挡住林泓,喝道:“二大王,你这是做什么?”

一时间愤怒、心酸、委屈、不甘……各种情绪涌上赵皑心头,翻腾不已。

就这?赵皑心想,自己不顾凤仙劝阻,想尽办法出京,千里迢迢赴武夷山,又赶到苏州,想看到的是这个么?自己处处维护她,哪怕见她与林泓亲密之状也默不作声,而她毫不在意,心里眼里始终只有林泓。

他眼圈不由红了。

“舅舅,”最后,他紧盯着林泓,手中的剑依然坚定地指向那人,目眦欲裂,杀气腾腾地说,“我剑上有尘埃,麻烦借块手巾给我擦擦。”

林泓略感意外,但还是取出一块方巾递给他。

赵皑接过,收回剑用方巾缓缓地擦了擦,将方巾抛回给林泓,然后竖起剑刃转侧着看看,让寒光掠过林泓的脸,才吹去剑刃上一丝纤维,收剑入鞘。

“我走了。”他对蒖蒖道。

他这一番举动看得蒖蒖莫名其妙,见他忽然道别,一瞬间也不知怎样回答好,便只点点头:“哦。”

赵皑本来在等她挽留,岂料她全无此意。他随即忿忿地掉头朝外走,一路都在想:“三千小报实在太少了,应该印三万!”

林泓与蒖蒖随后指挥园中奴仆收拾残局,又忙了半天才回到书房稍事休息。蒖蒖借机问林泓:“回京之事,考虑如何了?”

林泓沉吟不答,蒖蒖便又道:“于公,遇治则仕的道理,我此前讲过,想必你比我更明白。于私嘛……你难道不想经常见到我?”

林泓侧过脸去,掩饰将要形于色的笑意:“不想。”

蒖蒖含笑转朝他的方向,一定要直视他:“口是心非。一泓秋水一轮月,今夜故人来不来……三娘告诉我,有人中秋那夜去我房中,独坐了一宿。”

林泓双耳又开始泛红。

蒖蒖越发来了兴致,继续道:“那日在芙蓉阁,你一见我就称我吴掌膳,你是怎么知道我官职的?一定是刚到宫中就四处打听,急于知道我近况。”

林泓无奈,以浅笑默认,旋即道:“好了,我同意随你回京,只是有一事,你须先答应我。”

蒖蒖问:“何事?”

林泓正色道:“宫中非比坊间,宫规森严……你不可再对我无礼。”

蒖蒖一愣,随即明白这“无礼”意指她两度主动吻他之事。于是眨了眨眼,略略挨近他,低声问:“所以……只能你对我无礼?”

林泓哑然失笑。

蒖蒖得意地发现他的耳朵又红了几分。

然而他并非被这一语击得溃不成军,淡定地对她对视一眼,目光掠向她身后,对着门边的空气唤道:“二大王。”

蒖蒖惊惶地回首,心想刚才那句没脸没皮的话如果被赵皑听到那可太丢人了。

见门边空空如也,才知是林泓捉弄于她,蒖蒖顿时又羞又恼,又见林泓笑出声来,满腹嗔痴爱恨一时无计排遣,只得冲向林泓,抓起他一只手,一口朝手背咬去。

林泓笑着,兀自坐着任她咬,直到痛感无法忍受了,才抽回她把持着的手。

夜间蒖蒖依旧回融秋园歇息,林泓独自在自己房中收拾行李,整理书籍时不慎碰到一个小匣子,那匣子自书架上跌落在地上,盖子也被砸开了。

那是个檀木匣子。林泓一见,便停止手中动作,默默凝视须臾,才弯腰将它拾了起来。

匣中只盛着一枚针灸用的银质毫针,在摇曳的烛光下,闪着游丝般细弱的光。

林泓低目看着,托着匣子的手渐渐有些颤抖。少顷重重地将盖子扣回,闭目深吸一气,不忍再看。

而此时,屋外忽然传来一个欢快的呼唤声:“舅舅,开开门!”

林泓一惊,立即把木匣搁回书架上,再去开了门。

赵皑抱着一床被褥阔步进来,笑道:“舅舅,还没睡呐?”

林泓无言以对。本来下午见他离去,心里不免松了口气,回到自己房中立即吩咐阿澈等人将禅榻搬走,反复洗刷,那床被褥也不想要了,让阿澈自行处置,然后在没有外人的空间焚了一炉香,顿觉舒服多了。

没想到,赵皑居然又回来了。

赵皑是自己想通的。

原本一腔愤懑,抛下蒖蒖,策马奔腾,想一个人先回京城,出城之后,越想越觉得不对:我就这样一走了之,对他们没有任何影响,说不定他们还没了顾忌,蒖蒖需要林泓吹的沙子更多了……我这样生气地回去,在蒖蒖看来,是不是等于绝交?那以后再找她该怎么开口?……我走了,蒖蒖今夜还会宿于融秋园么?林泓会不会拉着她要她留在拾一园?

想到这里觉得不能忍,立即勒转马头,驰回城里。

拾一园中,林泓对抱着被褥的赵皑道:“二大王,很不巧,你用的禅榻今日清洗过,尚未干透,还没搬回来。不如我吩咐阿澈,另外备一间宽敞客房,供大王使用。”

“我知道禅榻搬出去了,所以先找阿澈要了被褥。”赵皑道,自行走到林泓床前将被褥放下铺开,再对脸已绿了的林泓笑道,“这是天意让我们同榻而眠呀……我与舅舅,就是这么有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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