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帘刚被掀起的时候,李恩贤明显有些惶恐,下意识的往后缩着身子。
不过看清楚外面站的是孙绍宗,他顿时露出了喜色,身子往前探着,就要起身作揖。

不过还没等他开口,贾雨村就把帘子又放下了,然后将孙绍宗请到一旁,压着嗓子沉声问道:“老弟,方才可曾瞧清楚了?”

孙绍宗点了点头,又奇道:“他怎会在雨村兄的轿子里?”

“嗐~”

贾雨村长吁了一口浊气,苦笑道:“还不是被那些刁民所累!老弟近来可曾听说,内城粥棚附近冻死了些灾民?”

听他把前因后果一说,却原来是昨儿顺天府的衙役,奉命驱赶灾民的时候,也不知怎么的,就让这李恩贤混了进去,还给解送到了外城难民营里。

今儿一早难民营施粥的时候,旁人都蜂拥着去排队,这李恩贤却在队伍旁边,举着几间金灿灿的饰品,大叫自己是朝鲜使臣,并且有天大的事儿,必须马上见到难民营的负责人。

若只是空口白话的,自然没人相信,但他拿出的那几件玩物,却都是价值不菲的东西。

难民营的差役们不敢擅自做主,自然只能禀报到难民营的管事那里。

难民营的管事更不敢善专——要没那么多人瞧见,说不定真就财帛动人心了,可满难民营足有上千人瞧见了,他自然不敢动什么歪心思。

故而层层上报,最后就报到了贾雨村面前。

贾雨村也没见过李恩贤,但听他说的头头是道,又嚷着要面见天朝皇帝,心下便先信了七成——毕竟这厮是二度来访,皇宫里面可是有不少人见过他的。

因而这才用自己的轿子,把这位朝鲜使臣带到皇宫,准备请宫里的太监先认一认,然后再决定该如何处置。

可巧,这刚到了西华门外,就撞见了孙绍宗。

因知道他曾同这李恩贤打过交道,故而连忙赶上来拦住,请孙绍宗帮着辨别一二。

却说听完贾雨村这番话,孙绍宗顿觉后悔不迭。

李恩贤可是堂堂的使臣,如今放着正经的外交途径不选,反而蓬头垢面的混入了难民营中。

更奇的是,他行为如此鬼祟,在难民营里却半点没有要保密的意思,反而刻意在众目睽睽之下,挑明了自己的身份。

这其中种种,实在是令人浮想联翩。

但浮想归浮想,若早知道是这么大的麻烦,孙绍宗方才绝不会上前辨认。

好在现在抽身也不晚。

“时飞兄。”

孙绍宗拱了拱手,道:“既然涉及朝鲜使臣,怕不是我大理寺能过问的,再说小弟还要去投递奏本,少陪了。”

说着,将身子一躬,也不管贾雨村如何反应,转身便大步流星的直奔呈递处。

贾雨村在后面张了张嘴,到底没开口喊住他,回头再看看那轿子,却是颓然的叹了口气,这才脚步沉重的走向了宫门前的侍卫。

…………

等孙绍宗按既定程序,把《普法下乡》的提案奏疏呈送上去之后,正瞧见那顶官轿被四名侍卫抬入了宫门。

他望着那轿子沉吟半晌,心下琢磨出十来条可能,最后终于做出了如下结论:这干我鸟事?

于是转头上了自己的官轿,前呼后拥的打道回府。

一路无话。

回到大理寺之后,约莫也就到响午了,孙绍宗便按照惯例,请了师爷秦克俭一起用餐——这厮的嘲讽脸,怕也只有在饭桌上才会稍有改变。

孙绍宗一贯的风卷残云不说,秦克俭在饭桌上却也是斯文尽毁,这一顿饭下来,十二菜两汤的标准餐,差不多吃了个盆干碗净。

当然,这其中约莫有八成以上,是进了孙绍宗的肚肠。

吃罢午饭,又歇息了约莫半个时辰,孙绍宗便把近来杨志铭审理的案卷——都察院转过来的几件贪腐案——交由秦克俭代为审阅。

同顺天府不同,大理寺并没有专门负责勘核案件的官员,而是由总计五名堂官互相监督,故而杨志铭审理的案子,便按例送交孙绍宗勘核。

而孙绍宗转交给秦克俭代劳,主要是想看看他在流放岭南的这三年间,对官场上的营生是否有生疏之处。

从结果上来说,秦克俭交出的答卷,评一个‘良’是没问题,而之所以达不到‘优’,主要是这厮的遣词造句过于尖酸刻薄。

果然,以后还是要另请一个文案师爷才成。

至于秦克俭这厮,还是让他专心办案吧。

这一来二去,眼见就到了散衙的时辰,孙绍宗因同李文善约好了,要去鼎香楼小酌几杯,顺待再讨论一下《普法下乡》的法理依据。

故而就提前到了右寺,以示对李文善的尊重。

谁知他前脚刚到了右寺,后脚赵楠就追了过来,说是顺天府通判仇云飞突然到访,而且还是抬着具尸体来的。

孙绍宗一听这话,就猜到仇云飞约莫是遇到了什么疑难杂案,不得已才找上门来求助。

不过……

就算是要求助,也没必要专门抬着尸体来吧?

虽对这小子的冒失,颇有些不以为然,但孙绍宗还是向李文善告了罪,然后随赵楠一起返回了左寺官署。

进门的时候,就见仇云飞正同秦克俭大眼瞪小眼,显然是驴唇不对马嘴,早已经把天给聊死了。

“大人!”

一看到孙绍宗进门,仇云飞如同见了救星似的,跳起来道:“有个人,卑职想让您帮着认一认!”

这话……

怎么听着有些耳熟的样子?

孙绍宗心下一动,更懒得同他客套什么,当下开门见山的问:“尸体在哪儿呢?”

“在大理寺的停尸房里。”

孙绍宗二话不说,转头向往便走,后面仇云飞、秦克俭忙都跟了上来。

众人风风火火的赶到了停尸房,就见四名顺天府的衙役,连同检校赵无畏一起,正如临大敌的守在门口,里面却并不见有仵作验尸。

“老爷!”

“大人!”

见了这阵仗,孙绍宗心下愈发觉得,自己的推测八成是不会有错,却哪还有闲心理会赵无畏等人?

迈步进了停尸房,将居中的白被单扯开,果不其然,一个熟悉的面孔顿时映入眼帘,正是上午曾在宫门前见过的朝鲜使臣李恩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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