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垣自己也作画,只是从不画这样的,自诩也画不出来。
在他眼前的这两幅画,冷眼一看,仿佛一样,但细瞧之下,却另有玄机,感觉上完全不同。

木板上有些褪色的那副,少年容貌,就像是吃着一枚橄榄,起初是有些青涩微苦,久嚼之后,却透出清香甘甜,回味无穷。

但“温家阿纯”所画的这幅,画上之人眉目间透出的气息,却俨然是埋藏在地底下数十年的一杯陈酿,酒力冷冽而狠辣,仿佛还未入口就已经微醺。

不知过了多久,书房的门被猛地推开,掀起的风把桌上的画都给吹落地上。

范垣大怒,见进门的是自己的心腹徐丁。

他才要呵斥,徐丁却急促地低声道:“四爷,出大事了!”

突然一眼看见地上的画像,微微一愣。

范垣把图画捡起来,满怀不悦:“何事!”

“是陛下,”徐丁顾不上冒犯,声音绷紧压着一丝不安:“陛下不见了!”

***

琉璃打开门跑了出去,却正看见抱着西洋钟一路寻来,却因不敢擅闯而在廊下徘徊的东城。

东城见她从范垣的书房跳出来,吃了一惊,他手中还抱着那精巧的西洋钟,忙迎上来道:“妹妹……果然在小四叔这里?我还以为他们看错了呢。”

原来东城抱了钟回去后,不见了琉璃,他忙询问打听,却有个小厮看见范垣领了琉璃去了。

东城心里狐疑,因知道范垣性子冷僻孤傲,等闲不会让个小丫头到自己书房里去,他又不敢贸然打扰,便悄悄地过来,想先打听打听。

谁知正在徘徊,就见琉璃跑了出来。

琉璃当然不能回答他,但却醒悟过来自己方才已经失态,此刻东城瞪着乌溜溜的眼睛正盯着她瞧,琉璃怕给东城看出什么来,便竭力让自己镇定,垂眸假意看他手里的西洋钟。

东城见她瞧着自己的钟,便笑道:“我可抱了一路呢,这东西看着小,实则还挺沉的,不如我陪着妹妹回房里看去?”

琉璃点头,便同着他一块儿往自己的房中而去。

一路上有些丫鬟婆子看东城抱着钟跟琉璃走在一起,一个个窃窃私语,又惊又笑。

有人说道:“咱们小爷平日里就有些太纵了,如今遇上这位呆小姐,更是天聋地哑地对了眼了,他两人竟能玩到一块儿去。”

东城全不以为意,也不再问琉璃为何去范垣书房一节,只同她说说笑笑,回到房里。

才把钟放在桌上,正巧到了巳时,只听得“铛”的一声,挂钟的顶上开了一扇窗,一只金雀鸟踩在树枝上探头出来,咕咕地报时。

瞬间这屋内屋外的丫头婆子们纷纷跑进来看稀奇,琉璃假装好奇的样子,实则心思早就飞了。

自己赌气画了那张图,范垣会怎么想?

当初在木板上画他的样子,一是因为被圆儿搅的没法子,所以特意画了范垣的样子提醒那小狗,但另一方面,她毕竟是个顽劣的少女,心里也有些玩笑捉弄之意,因为他每天都板着脸不近人情的模样,所以特画出来给他瞧,希图让他一笑,然而却全无恶意。

只是范垣的反应在她意料之外,他平静淡定的就像是没看见那副画,她反而被陈翰林给训斥了一顿。

及至后来她想把画找回来毁尸灭迹,那画却又自己长腿跑了似的,起初琉璃的确是怀疑圆儿才是凶手,毕竟圆儿有一个特长,就是爱好刨土挖坑埋东西,许是给圆儿不知埋到哪个地方去了。

怎么能想到,这罪证竟然给受害者好端端地偷藏了这么多年呢。

琉璃有些担心。

在跟少年范垣的相处之中,她可没少干这种促狭捉弄的事儿啊,而且最要命的是,其中大部分的所作所为她都已经忘了,但从今天的木牌子看来,范垣显然记得很牢靠。

但是她已经死过一次了,不管是对他有多少亏欠,那……应该可以一了百了了吧。

在众人围观那西洋钟,啧啧称奇欢呼的时候,琉璃却越想越是气闷。

养谦没想到,自己进门的时候,会看到这样热闹的场景。

桌子边上,东城跟琉璃坐在一处,周围小丫头们围站着,都在看桌上的那样铛铛乱响之物。

那些丫头们见养谦进门,才慌忙行礼,纷纷都退了出去。

东城早也站了起来,行礼道:“大哥哥,你回来了。”

养谦笑道:“你怎么在这里,是在干什么?”

东城指着桌上的西洋钟道:“我给妹妹看这个呢,哥哥也来看看。”

养谦歪头看了会儿,赞叹道:“我早听说过此物,没想到你竟有。西洋人的玩意,实在是稀罕。”

东城道:“妹妹也很喜欢,我们在这儿看了半晌呢。”

琉璃因见养谦回来了,早收敛了心事,也装作认真看钟。

养谦望着她专注的样子,想到自己这次又是无功而返,便勉强笑问:“纯儿喜欢这个么?”

琉璃看他一眼,点头。

养谦道:“以后哥哥也给你弄一个,你说好不好?”

东城忙道:“不用着急,这个就送给妹妹玩就是了。”

养谦一愣,回头看向东城,却见他满面真挚。

这西洋玩意自是精巧非凡,纵然是京师之中,也只有权宦贵戚之家才有一两件,东城这个报时钟一看就是极为昂贵之物,小少年竟如此慷慨。

养谦忙笑道:“我不过是跟妹妹玩笑,这个就不必留在这里了。如此精细,留神弄坏了反而不好。”

东城道:“怕什么,横竖妹妹高兴就是了,只要能让妹妹开心儿,坏不坏的倒是不打紧。”

养谦心中一动,倒是被东城这句话感动了,这少年虽是娇生惯养,又有些被冯夫人纵容的任性,但是这份爱顾温纯的赤诚真心,却跟自己是一样的。

因此养谦也并未再推让。东城又坐了会儿,便起身告辞了。

养谦送了东城后,叫人把西洋钟摆到堂下桌子上去,自己在琉璃身边坐了,问她今日玩的好不好等话。

养谦道:“我今儿也出去了一趟,你猜我去了哪里?”

琉璃自然不知道,纵然知道也不会回答。

养谦道:“我去了灵椿坊的陈家老宅。见了那位陈伯。”

琉璃万没想到,双眸微微睁大看着养谦,温养谦摸了摸她的的头,笑道:“你果然记得那个地方对么?哥哥因为知道你喜欢那个地方,所以很想或租或买下来呢,妹妹高不高兴?”

琉璃的眼中微微有光,像是因这一句话而生出了无限希冀。

养谦看着她的神色,道:“纯儿放心,哥哥会再想法子的。横竖陈家现如今已经没了别人……不过……”

养谦顿了顿,想起之前在陈家侧门口看见的那道小小身影,喃喃道:“今儿我还看见似乎有个小孩子从他们家侧门出入,不过……陈伯说只有他一个人在宅子里,总不会是他的亲戚?唔,大概是邻家的小孩子而已。”

琉璃不记得有哪家的小孩子可以在陈宅的侧角门自由出入,她的记忆里,除了大门,角门跟后门通常都是锁着的,当然,她也有自己的秘密法子自由出入。

可毕竟她已经不在陈家这么多年了,虽然她也不记得陈伯有什么小孩子的亲戚,但也许真如养谦所说,只是街坊邻舍家的顽皮小子罢了。

养谦因从丫头那里听说琉璃先前去见过了冯夫人,这是才回来不多时,生怕她累了,便让她休息,自己却去上房见冯夫人。

来至崇喜堂,养谦还未进门,就听冯夫人叫道:“这青天白日的,他这是在干什么?”声音竟含着愠怒。

养谦愣了愣,不敢擅入,就听温姨妈款语温声地说道:“未必有事,先不要动怒。”

正丫头们从里出来,养谦便故意咳嗽了声,冯夫人的大丫头雅儿见了他,微笑道:“谦少爷来了。”

里头蓦地哑然无声。

养谦迈步入内,抬头见冯夫人面上仍旧有淡淡地愠怒,见他上前行礼,勉强露出一抹笑。

养谦温声带笑地说:“我才回来,听说母亲在姨母这边,正好过来请安。”

冯夫人脸色逐渐缓和:“我听人说,教你们的先生很夸赞你的才学,虽然读书要紧,可也要留意身体才好。”

如此嘉勉了几句,温姨妈才起身道:“我来了半天,就跟谦儿一块回去吧。”

冯夫人点头,温姨妈本还想劝她两句,碍于温养谦在,便同儿子一块儿出了门。

两人前脚刚走,冯夫人后脚便叫丫头,冷冷地说:“去看看那位首辅大人得不得闲,请他来一趟,我有话要问他。”

丫鬟领命,忙叫人去请,半晌那去请的人回来了,竟道:“四爷像是有急事,匆匆地出府去了。”

冯夫人一怒之下,猛地把手中的茶盅扔在地上:“我叫他他竟敢如此,好的很,他眼里还有谁!”

胸口起伏不定,冯夫人气怒不休,又拍着桌子怒喝道:“去看看那贱婢还活着没有,若还有一口气就让她滚过来!”

***

且说温姨妈跟养谦回房,路上,养谦便问冯夫人因何动怒。

温姨妈本不想说,奈何养谦追问的紧,何况纵然不说,他也有法子从别人口中探听得知。

温姨妈只得说道:“先前东城陪着纯儿出去耍,不知为什么,又给四爷把纯儿带走了,听说是在书房里相处了两刻钟……有丫头看见多嘴说了,你姨母叫东城去问,果然也是这么说的,你姨母就动了怒了。其实没什么的。”

养谦听了这话,脸都泛白:“他、他……为什么把妹妹带到书房?干什么了?”

温姨妈道:“你怎么也着急起来了,东城说了并没什么的,何必这样巴巴地问,倒像是怀疑四爷一样。”

回到院中,养谦到底去问琉璃书房之事,琉璃一言不发。

正在养谦心急如焚,无法可想之时,琉璃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

养谦望着女孩子恬静的眼神,原本浮躁的心像是得到了奇异的抚慰,这才逐渐地平静下来。

这天晚上,琉璃从丫鬟们口中得知,今日范垣又惹了冯夫人生气,具体原因不明。

可四爷更加大胆,居然不理会冯夫人的召唤,径直出府去了,夜晚还未回来呢。

又有人说,是外头出了了不得的大事,所以四爷才匆匆而去。

琉璃本不以为意,只是晚上翻来覆去,总是无法入睡,心怦怦地只管慌张的跳,就像是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一样。

次日清早,天还没亮,养谦才披衣起身,房门便给推开了。

养谦一抬头,却见是琉璃跑了进来,拉住他的手,往外拽着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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