讯飞在书面材料上做了精心的准备,力求准确无误。
有过一次乱说话惹祸的经历,何崇新也变谨慎了许多,在亲自递交报价材料之前,听安溪反复讲解了沟通要点。其实安溪对他的要求,概括起来也就是四个字:别说废话。言多必失这一条定律,放在哪里都是一样适用的。

何崇新单独去跟克里斯先生商谈的时候,其他人就隔着宽大的落地窗看着。

安溪的手握紧又松开,其实她很紧张,这跟她从前做过的任何一个项目,都不一样,无论预先有过多少努力、占过几次上风,最终只会有一个或成或败的结果。

程一飞凑头过来说话:“你知道么,我一直觉得跟外国人打交道,特别费神。如果是个中国人,他眼珠子稍微动一动,我就知道他要耍什么花花肠子。可是你看那个老头儿,不管别人说什么,都笑得跟个圣诞老人似的,永远都是good,excellent,fantastic,根本猜不出来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安溪一直觉得克里斯先生是有种谜之熟悉感,听他一说才意识到,好像这里的确离圣诞老人的故乡很近。

程一飞用手肘戳戳她:“哎,我觉得何崇新这个人啊,太耿直,功夫都一板一眼地做在明面上。今天四家都报价完了,里边那圣诞老头儿,肯定还是说他要比较、考虑一下,不会我们就继续傻等着吧?这就跟投标一样的,标书交了,还可以继续再努力争取一下。”

安溪猛一下转头看他,她差点忘了,程一飞是个多么手腕娴熟的商人:“亿哥,商业贿赂在这是犯法的,你带律师来了么?”她是很想赢,但是她一定不会用不正当的手段,这是她能保留给杨凯成的最后一点敬意了。

程一飞有点恼火地转头,抬手在她脑后拍了一下:“想什么呢,谁说让你走歪路了,我在你眼里就是这样的人么?只是让你动脑想一想,什么优势是讯飞有、新南没有的,在正式结果宣布之前,跟圣诞老头儿多说几遍,总不能聊天还犯法吧。”

这么一说,安溪倒是忽然有想法了,新南传媒的主要受众,虽然也是华人群体,但是毕竟在拉斯维加斯那种地方,制作的节目内容已经非常美式,讯飞这边却是地地道道的中国企业,也做过非常中国风的产品。

她记得克里斯先生的办公室里,有穿戴着不同文化特色的卡通人物形象,其中独独还缺少东方特色的一个。克里斯先生初步选定的四家竞购者中,讯飞和新南都有明显的华人背景,此外还有一家日本企业,偏好性已经很明显了。

安溪豁然开朗,直接朝着程一飞鞠躬,脸上终于露出几天以来第一个豁达的笑:“谢谢亿哥,谢你出主意,也谢你不抢我们这一行的饭碗。”

程一飞胳膊抄在身前,看着她笑,却不说话。

另外一侧,陆中泽手里拿着新南的报价文件,好半天都没翻一页,手指捏得文件一边儿都卷起来了。

四家的报价都提交以后,果然跟程一飞预料的一样,克里斯先生说要综合考虑一下。安溪立刻飞奔回酒店,把讯飞最近几年做过的中国风项目,全部拉出来看了一遍,挑中了一个东方特色的奇幻探险游戏。

由南家辰出面,带着这个游戏去找克里斯先生,向他表示无论最终讯飞能否成为奥兰的购买者,都希望奥兰能给讯飞一个合作的机会,让奥兰的经典动画形象,出现在这个游戏里,穿戴上东方特色的装备服饰。

克里斯先生欣然同意,直接把这项临时加进来的任务,转给了奥兰的开发团队。

大概是最后临时加戏的特别发挥当真起了作用,一周之后,克里斯先生就委婉地表示,将会与讯飞科技继续沟通收购的条款细节。

安溪再三确认,才终于肯定,这就是讯飞中选了的意思。

接下来会是漫长枯燥的条款谈判,无关人员就可以离开了。陆中秋在得知消息的第一时间,就带着两个继女飞回了美国。

何崇新心情大好,回国之前请辛苦了几个月的团队一起吃饭,散场之后走回酒店,正遇上陆中泽迎面走出来。

程一飞想当然地就认为他也要走了,挑衅似的朝他挥手做了个再见的姿势,夸张地跟他道别:“再见啊哥们儿,回国见还是美国见啊?”

陆中泽停下脚步,看也不看程一飞,径直走到安溪面前:“告诉南家辰,我让他一局,让他拿到这个机会,最终能不能做得成,就看本事了。”

安溪被他这副施舍的姿态气得火大,当下便说:“那我就替家辰谢谢你了,拿根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送人情,陆先生还真是大方。”

陆中泽转过来,定定地看着她,忽然嘴角稍稍扬起一个嘲讽的弧度:“客气了安小姐,难道你不应该赶快考虑一下,怎么帮他把握住这个机会么?别等到最后,又来怪我,什么气都撒在我头上。”

他也不管安溪被气成了什么脸色,一手插在口袋里,一步步走远了。到拐角处,许欣妍迎面过来,在他面前拦住去路:“陆中泽,你不守信用,再这样下去,我是绝对不会把Jason的遗嘱内容告诉你的。”

陆中泽在她面前反倒心平气和了:“我哪有不守信用,你叫我给她搞破坏,不让她顺顺当当做成这个项目,我都是在照你要求的做,我去向她宣布一下,也不可以么?”

许欣妍双手抱在胸口,脸上已经是掩饰不住的不耐烦,她一向骄傲惯了,唯独在陆中泽这屡次受挫,几年积攒下来的火气,也压不住了:“Vincent,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是吧?你这个人,性格是最乖戾的,最会把自己想做的事,安上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如果你真的想给安溪搞破坏,凭你有得是办法,你那样大张旗鼓地去宣战,因为你怕了,你怕她从此忙得顺心顺意,忘了你是谁,所以上赶着去给她添点堵,我没说错吧?”

陆中泽转头看向落地窗外大片的草地:“怎么想随你。”

许欣妍也转头看过去,草地中间的小路上,程一飞和安溪正在越走越远:“好,Vincent,这是你逼我的。今年一年,你都不能跟安溪私下见面,不能回国,到年底,如果你做到了,我就把Jason的遗嘱内容告诉你,要是做不到,那就一切免谈。你知道的,他的遗嘱公证,是我一手经办的,现在除了我,没有人有权利取那份文本出来。”

陆中泽收回视线,语气里半是沉重、半是揶揄:“许律师,你谈条款的能力,越来越专业了。我答应你,但是,希望你信守承诺。”

他没有对安溪说谎,谁都有些跨不过去的旧事,那时候匆匆离开,他的确是去美国处理私事的,Jason就是他心里那件很重要的旧事。

如果时光倒退十几年,读预科时的陆中泽,其实是个略有些羞涩的少年。他到美国来,跟姐姐会合的时候,陆中秋还是一个在餐厅刷盘子谋生的普通姑娘。他考上了维斯利学院,那一年的新生里,只有两个华裔,一个是他,另外一个就是南家轩,Jason。

那时候他还是幻想做比尔盖茨或者乔布斯第二的少年,不晓得什么是公关,也不知道南家轩这个名字,其实代表着特别不平凡的出身。

维斯利学院是一所很特别的学校,学生不仅要上课,还要像真正的西部牛仔一样,骑马、拓荒,做一切辛苦的活。不记得是因为穿戴不上繁琐的马具,还是因为语言不够熟练,没法子操作那些拓荒的工具,总之这两个华裔男孩子,成了最好的朋友,一起在泥地里滚,一起点评老师的口音有股咖喱味。

如果不是陆中秋加入,后面的事情大概就不会发生。

升入大学的第一个暑假,陆中秋认识了弟弟的这个朋友,偶然间提起,自己很想找一个好的实习机会,不想继续做刷盘子的工作了。她提及自己给香港的一家公司发了简历,但是迟迟没有回应,很可能是被拒绝了。

南家轩当场便说,他在那家公司有认识的人,可以帮忙问问。一个星期之后,陆中秋就直接收到了offer,连面试的流程都省了。

到这里,本该是个好结局。陆中泽坐在自己房间的地毯上,仰头喝了一口酒,往事像刀子一样,一刀刀从他脑海里划过。

陆中秋到香港之后没多久,就发生了那桩丑闻,南家轩的妈妈被气病了,南家轩找过来,直接一拳头挥在陆中泽脸上:“你们早就盯上我了对不对?你从来没把我当朋友,只把我当个傻子,有利用价值的傻子。”

陆中泽第一次知道,原来网络上的信息那么可怕,可怕到能把一个家庭里的痛苦,完全撕扯开。那些信息铺天盖地而来的时候,寻常人根本毫无还手之力。

他当然不承认自己蓄意利用南家轩,两个人像小孩子一样打了一架,南家轩就开着车子出去了。

陆中泽抬手捂住眼睛,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完好的南家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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