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仅从?孔和体型就能明显看出“?邦人”的出身并不统一, 有些人种在这座平原上甚至从未被人?过,但是要从成千上万人之?将他们逐一分辨出来仍然是容易的。这些年轻人总是穿着不同颜色但统一款式的制服,是除了在这儿就?有?的地方会有的裁剪和缝纫, 呈现出一种完全异域,但?异常符合他们这?组织某些性格的风格,当然, 这些柔软而有光泽的布料纺织和印染的技艺同样高超?浑然天成。
制服不仅能区分身份, 不同颜色还代表他们不同的工作职责, 比如说蓝衣代表物资的存储和运输,白衣代表医疗, 黄衣代表卫生清洁,黑衣代表城市建设, 灰衣则代表其它。灰衣是?常?的, 也是人们与之接触??的一种颜色。在这座城?, 无论他们穿着什么样的制服,当人们遇到无法解决的困难的时候,都可以向任何一名路遇的?邦人求助,这些穿制服的人即使不能帮助解决, 也能为他们指引解决困难的人。虽然人们迷惑于这?组织为何能将这一规则从上到下地贯彻, 他们的“有求必应”也一直被教会斥责为蛊惑人心的手段, 但人应当有戒心, 不等于他们不喜欢被尊重。

“尊重”, 许?人在自己的生命?甚至从未听过这?词语, 不懂并不意味着他们就?有自尊, 他们的本能知道自己喜欢这种感觉,他们也知道这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只有?邦人能给,不需要任何人提醒。

“大家都拿到名录了吗?”进来的一名年轻人笑着问。

一片参差不齐的?应后, 他拍了一下掌。

“很好,大家都拿到了。”他说,“那么,接下来我们打开第一页,让我来同大家谈一谈?于这次展销会,我们将准备?大的场地,?少商品,如何举办和举办?长时间……”

虽然这名笑嘻嘻的年轻人开场就直入正题,是?邦人一贯的“不废话”,但等他对这场交易会的各种事项解说完毕,时间也差不?该吃午饭了,于是商人们把名录收进随身的皮包,拿出饭票,去附近的码头食堂排队打饭。

午餐时间的食堂里人声喧哗,码头工人、“?邦人”和商人们一起在窗口前排起了长队,一张张或整洁或皱巴巴的饭票被塞进票盒,食堂工在里?瞄一眼落进来的饭票颜色,利落地取过餐盘放到光洁的台?,挥舞大勺哐哐哐地装满,然后呼地推出窗?。

队伍很长,队伍前进的速度却很不慢,拿好食物的人们呼朋引伴,围坐一桌,一边吃饭一边谈笑。虽然在这里用餐的十分之九是“粗俗”、“低劣”、“?忠实走狗”的码头工人,但他们吃的东西可一点儿都不低劣,?为他们干的是沉重的体力活,所以集体付给食堂的补贴也比城里?的部门要高一些,能比较频繁地?到蛋、肉和鱼,更符合商人们的消费习惯。城内食堂的供应标准和码头?有什么区?,只是原本身份是灾?的人们更希望?留一点积蓄,所以一般都选择较低的补贴标准,毕竟即使是“较低”标准之内的食物,对城?的人而言也堪称珍馐佳肴了。

戈尔德今天的午餐是玉米饼、酸甜浓汤、豆腐粉丝炖肉菜和一份“炒米”,他知道“炒米”是用什么材料做的,在经过一番繁琐的消毒手续参观过城市的饲养屋之后,他反而不再勉强自己讨厌这种食物了,而同行之?有人与他相反,如今连发放“炒米”的窗口也极力远离,也不会跟取用了这种食物的同伴坐在一起。

“他知道他?喜欢的‘好?包’也有用这?做吗?”同桌有人问。

“他当然知道。”另一?人说,“可对塔伯来说,要紧的只是?让他看出来。”

“哦,真是自欺欺人的塔伯。”

坐在两张桌子?的塔伯听不到同伴们的嘲笑,于是人们的话题就自然?到了食物本身。就算在这座城?艰难的时候,食堂里的食物品种也不会少于七?,人们不仅能吃饱,还能吃出自己对食物的喜好,也许这就是为何明明这座城??有“自?”,居住在此的人们却并不向往?界,也不如何怀念家乡,更不必说?要?到领主们的怀抱了。

“只要?邦人不将他们赶走,”一名商人说,“他们就能在这里生活到天长地久。”

“谁愿意?到过去呢?”另一名商人说,“是我也不愿意,哪怕只是为了在这座城里能吃饱。”

“还为了有尊严和受到保护。”?一名商人说,“这是一座既?有乞丐和小偷,??有虐待和残杀的城市。”

“?稀奇的是,还?有‘老爷’。”戈尔德说。

有人笑了起来,“也许正是?为?有贵族老爷、教会老爷和行会的老爷们,所以这座城才能是这?模样?”

“难道?邦人不算另一种‘老爷’吗?”有人问。

“?有仆人,从早到晚干活,同平?一同吃住的老爷吗?有这种拿走?微不足道的代价,给你??要的老爷吗?”一名商人说,“那这样的老爷可以再?点儿,我?人们一定不会介意的。”

“就算他们是异端?”

“就算他们是异端。”

“就算?邦人是‘异端’,”戈尔德说,“可是如果异端等于既强大,?富裕,有善心,人明事理,?干什么都能干成的话,那人们坚持自己的信仰?到了什么呢?”

“?到了‘死后安宁’呀。”刚才那名商人嘲讽地说,“今生受苦,死后有福。固然无人?过死后世界,但那定然是?乐园,不然教士日夜祈祷的是什么呢?”

?有人嗤笑道:“可???太美,死后乐园也是只有无罪之人才能进的,人人生而有罪,若不赎罪,那就只有掉进地狱了。”

“既然如此,我们这些有罪之人该如何赎罪呢?”其他人捏着嗓子问道。

“自然一边忠诚地侍奉贵族,一边虔诚地侍奉教会,大把地买赎罪券,为教士的法衣绣上金线,一概法器也换成金银的啊!”那名商人举着勺子,指指点点地说,“倘若这还不够,那就将自己年轻貌美的家眷送去修道院,主教和神父就必定能感受到你的诚心了!”

“原来如此!只要让各位老爷们在现世过?如同乐园,那我们死后?能与他们一同平等地进入乐园了。”其他人恍然大悟道,“不过若是我们既?有金银,也?有年轻貌美的家眷,甚至买不起赎罪券,看来死后只能沉沦地狱啦。那地狱是什么模样的呢?”

“地狱呀,既然是环绕着火与水的沉沦之地,当然是充满了堕落之物,比如说叛逆的天界领袖啦,黑色的恶魔啦,不信神的异端啦,诸如此类的,他们不听神的教诲,放纵生活,还生出种种异端邪说,变出各种好东西,诱使人们放弃安贫乐道的正道,与他们一同沉溺享乐……”

“哎呀,这不就是我们的新玛希城嘛!”人们哄笑起来。

虽然“?邦人”——开拓者同样在这间食堂用餐,但商人们的话语并不是为了讨好他们而说的,在这样嘈杂的环境里,连邻桌都不?心他们在说什么。能争取到特许经营的资格,足以说明他们算不上什么虔诚信徒,商人们在各地奔走,为需要的人们带去?邦人各种有用的商品,?初为的只是自己财富的增加——售价或销售方式??邦人决定,予以一定的浮动利润,待商队返?后再根据销售状况给予契约报酬,比起委托销售更近似于雇佣——但他们也在事实上扩大了?邦人对这?国家及周边地区的影响。

?此无论他们怎么说自己只为利益,当这些专门商贩在?行走时,总难免?对人们的种种质疑。村?们与他们各取所需,只要经过的商队有人能念几句经典的经文,他们就会对商品上?邦人的特有标志视若无睹,有时还会主动为他们遮掩行迹。??的、?严厉的非议全都来自领主和教会,而以教会为甚。

在表?上,教会摆出了一副与“异端”势不两立的坚定姿态,但?于?邦人在交易区制定了严格的分级制度,视交易者同城市的?系向他们开放不同的区域,所以若谁是?邦人不太欢迎的客人,即使有钱也未必能买到他们?要的东西。唯独特许商贩,无论他们出身何地,他们背后的商会有?大实力,一旦拿到那张特许证?,完成?邦人规定的销售任务,他们就可以按额度从这座城的仓库?提走任何——包括武器铠甲这样的禁品——商品,销往各地,就算他们将武器卖给?邦人的敌人,也不会受到任何追究。

这是?邦人强大和自信的证明,而对那些贵族和骑士来说,他们从其他任何途径?到的铠甲和武器,都远远不如这些“出卖了灵魂”的特许商贩从那座城?带出来的坚固、华丽和锋利,即使教会说这些铠甲和武器可能暗藏玄机,但?邦人自踏上这片平原起就不曾展现过任何天赋能力,他们坦诚自己的力量来自于他们的知识和机械,甚至连首领都是?疑似遗族。何况?邦人的商品早已像水一样渗透了这片土地,使用者们?知道它们有?有隐藏邪恶,如果它们是邪恶的,那为何同?邦人形同水火的教会还要通过贵族和商会的曲折渠道向特许商贩们下订单呢?

为了?到?大的利润,特许商贩们能接受贵族和教会的心口不一,但并不等于他们对鬼祟交易和交易完成之后的翻脸污蔑毫无怨言,并且商贩们非常清楚,这已经是?邦人持续向周边施压,还为他们配备了随队武装之后才有的良好待遇。

相比之下,那些时常让人怀疑?邦人在?什么的“销售任务”就好?了。在各?村庄之间奔波当然十分辛苦,商人?重视的是自己的利益,可他们也不是铁石心肠,无论?邦人在发什么疯——虫卵换?包,这可真是?天才!他们的行为就是在拯救这片土地上的穷苦人。商人们完成的销售任务越?,越是感受到人们对?邦人的态度在转化,就像被落叶覆盖的溪水悄悄改变了方向。

上午听完了交易会的举办事项,下午商贩们就来到了举办者选定的场地。既令人意??不意?地,它被划在安置区与主城区的相接地带,当他们到达时,这里已经是一副大兴土木的场?,负责拆迁的队伍戴着?罩,动作娴熟地掀开茅顶,拆解屋梁,将深深扎入土地的立柱一根根起出。他们的动作如行云流水,看起来不紧不慢,运输队的马车来来??运走废料,然后一排排的安置屋仿佛就在不知不觉间消失了,只留下平坦坚实的土地和汩汩的水渠。

不超过三天,这里就会被清理出一片开阔场地,然后数十上百?临时商铺将在这里建起,成千上万的商品将从码头仓库搬来此地,无数的人将从??八方应约而来,共享这?苦难世界唯一明亮的盛会。

虽然一切的布局仍只是留在纸上的图景,但这里?有人怀疑?邦人能不能实现它。

被拆除的安置屋里已经?有住户,他们在计划确立前已经开始逐批迁往主城区的新宿舍,这不是?一次的临时安置,而是就有这么?的人获?了这座城市的居?资格。实际上,新居?资格登记这件事对新玛希城的震动比这场交易会大?了。习惯了此地食物和生活的人?有不?在这座城?长久居住的,但很少有人?到居?资格居然如此容易获?——至少比他们?象的容易??地?到了。

“这难道只是为了让那些可怜人感到安心,并努力争取自己成为下一?城市居?吗?”一名商人看着那些边上旁观的灾?,十分感慨地说,“当然不!无论人们来到这座城市?要?到什么,他们都不能不看到,这些所谓的‘异端’实现了什么样的奇迹!?有一种语言比事实更有力,?邦人完成了从未有过的拯救壮举,教会的威信将进一步被动摇,而领主们将被质疑,他们是否还应当继续掌握权力。”

“人们除了继续敬畏这座城,还将向往这座城。”另一名商人说,“他们将渴望成为它庇护的一员。”

“是的。”戈尔德说,“而完成这一切,他们?有动用过一根手指的武力。”

“那一日的‘天火’不算吗?”有人问。

“那只是力量的展示,不是真实的战争。”有人?答,“他们?有杀死任何人。”

“但只要他们?,他们就能杀死任何人,对吧?”

“是的。?有人对此怀疑。”

“所以我听说……”有人悄声说,“已经有领主舍家来投奔这座城了!”

人们?过头来。

“有几?领主?”

“是谁?哪?家族的?”

?有人问“这是真的吗”,就算对方?答?不甚详尽,还是引起了人们很大的兴趣。?为虽然这座城在平原的影响一直在加深,但在占领这座城之后,它实际上从未向?扩张过,就连土地都只耕种了近郊的一部分。当然,人们已经知道这座城能维持下去是?为它背后有一?新生的却强大无匹的联盟在支持,不过只要看过城内?的那些工坊和用惊人技艺建成的种种设施,人们同样知道这并不是一?只能依靠母亲哺育的婴儿。

它?有理?不对?扩张,只是现在仍在将?人送来的毒药变成自己的营养。

那么,它会继续吞下那些领主送来的土地和人口吗?

戈尔德不知道这座城市的管理者将如何抉择,但在他带着选好的商品踏上?家的行程之前,?邦人问他能否带上两名同行的旅客。戈尔德记?他们,站在那天解说交易会的年轻人身后,是他不太熟练的助手,看起来都很年轻,却已经要承担孤身探索异域城邦的使命。

戈尔德知道?邦人从不虚言,既然他们只要求他为两名探索者提供一些身份的方?,那?的事情就不会是他的责——但在航程开始之后,戈尔德还是自然而然地走上前去,同对方交谈起来。

于是他很快就知道这两名年轻人都是“开拓者”的“实习生”,他们来自同一?沿海国家,一?是奴隶,一?是贵族家族的次子,以不同的方式前往“那?联盟”的核心城市之后,他们在同一所学校里学习,然后?在不同的时间里来到了新玛希城,并接受了同样的委任。

这般殊途同归的命运让人感到非常奇妙,虽然彼此相识的时间不长,他们已经心平气和地接受了这样的现实,大概是?为在?邦人的世界?,两者身份之间并无鸿沟。?于这两位年轻人不吝于分享自己的经历,作为交换,戈尔德也谈起了自己是如何在?缘际会之下成为?邦人的特许商贩的。

“……就是这样,我过上了风餐露宿的生活。”戈尔德半真半假地说,“这可真是一件苦差事。”

“不过利益也足够大,对吗?”那名叫赫曼的少年笑着问。

“我用劳动交换自己的报酬,当然?为‘?邦人’,我们?到的利润确实高点儿,值?我们为此辛苦奔忙。谁能拒绝金钱入袋的叮当声呢?”戈尔德说,“实际上,如果你们?有做?那么彻底,导致名声顺流远播,把下游诸国都吓?够呛,你们未必需要我们这些?间商,自己就能把生意的地盘变大。”

“我们的名气很大吗?”另一名青年轻声问。

戈尔德笑了一下,“当然大。非常地大。首先作为商人,你们的商品无可取代,能够带来极大的利益;其次作为一?联盟的先锋队,你们对任何国家和地区来说都是洪水猛兽。当玛希城的城主引狼入室的时候,谁能?到你们背后竟然有一?如此强大的联盟国家呢?并且那不是一般的强大,而是能够带来颠覆的力量,一?王国,一片平原都已经被你们搅?天翻地覆……托你们的福,连我们这些安分守己的商会都被严加管制了起来。”

“所以这就是您身兼塔司兰国间谍的原??不这样做的话,您就?法顺利地来往于两地了。”那名青年说。

戈尔德?笑了一下,“我只是像其他人一样,将一些公开的消息带给渴望了解你们的人……你们看起来也不太在乎这种小事。”

“他们……我们确实不在乎。”赫曼说。

戈尔德仍然笑着,然后轻轻叹息一声,转头看向船舷?。

随着航程走到末端,水流越发和缓,河道在此地?转成湾,远方是巍峨群山。经过这道河湾,河流一旦走入峭壁之?,性格就会变?凶暴起来,在那激越无情的水流?,小船就如同一片飘叶,即使是?熟练的船工也不能保证次次安然穿越,所以从白船转移到普通商船之后,令人感到失落的不仅是舒适感的巨大落差,还有摆在?前的无法逃避的巨大风险。

虽然戈尔德要乘坐的商船算不上小船,实际上,他雇佣的几乎是卢卡港?好的船只,不是?大的,至少是?坚固的之一,船工也无一不是好手,但是这艘令其船长十分骄傲的“萝拉”号商船在仅有一?数字编号的白色巨船?前,就如同野犬比之骏马。戈尔德同其他人上船的时候,看到萝拉号的船长站在船头,双手叉腰,几乎是一动不动地盯着横在前方的庞然大物。

直到戈尔德走过去,他才?过头来。

“这是我第三次?到它。”船长用低哑的声音说,“但?有一次不为它震撼。这是?真正的怪物。”

“?为它就是被怪物制造出来的。”戈尔德说,“这也是为什么他们要在下游建立河道防卫线。”

“您?过这些船战斗的样子吗?”船长问。

“我只看?天灾一样的打击从河?越过整?城市,像一柄重锤敲在大地的铁砧上,整?城市都能感觉到那地动天摇的震撼,仿佛发生了地震。那些可怕的打击制造出令人神魂动摇的狂风,当它吹过我们旁观的地方,几乎能将瘦弱的人吹走。”戈尔德轻声说,“我不知道这样算不算看到了他们战斗的样子。”

船长露出悚然的表情。

在他们交谈的时候,德勒镇的码头工将货物从白船卸下,从码头的一边搬到即将开往下游的船只这一边,他们的皮肤被汗水滋润?油光发亮,显示出与下游水手截然不同的强壮体魄,这是只有“?邦人”的伙食才能养出的体魄,而他们干活的样子也体现出了一种“?邦人”式的利落和迅速。值?顺带一提的是,搬运这些货物的报酬同样是?“?邦人”来付给的。

当?了两名特殊旅客的萝拉号缓缓离港,从德勒镇的方向突然来了一大批乘客,下游不同城市和国家的水手们站在甲板上,看着那群藏不住危险气息的异域人穿过码头,一一登上白船的舷梯。他们的服饰、肤色、发型充分说明了他们的身份。

这是三百名卡斯波佣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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