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狼基尔正在会议上做报告。
“目前为止, 工业联盟内部的部落主要分为三种状态。第一种,全部或部分地迁入了新的居住地,接受了新的生活方式, 初步掌握种植和养殖技术,正在从游牧民向现代城镇的常驻居民转变;第二种,在原部落的基础上, 在返乡的族人帮助和工业城人力物力的协助下, 主动对部落进行改造, 一部分成员在一定程度上进入半现代生活;第三种,部落形态及基本生活方式仍维持不变, 仅仅接受部分工业产品输入以改善生活。

“三种状态中,处于第一种的部落数量较少, 分布于铁路沿线的诸多新住地中, 总人数四万左右;处于第二种状态中的部落人口较多, 主动进行改造的部落总人数在已经达到十五万;处于第三种状态的部落数量最多,有一半以上,接近三分之二位于距铁路线两日路程之外……”

接下来他要报告的是自新住地建成后,这三种类型的部落有记录可查的生产数据——以粮食产出和畜牧数量为准、两年内的对外贸易数据和非自然的人口变化数据, 并在这些数据的基础上计算出来这些部落的财富总量。当他念出“第一种部落, 以撒谢尔和撒谢尔为代表……”时, 会场先有片刻寂静, 然后便是哗然。

斯卡大力敲了敲桌子, 昂首环顾, 没有一个碰上他目光的部落首领能与之对视, 不满的他们只能把脸侧向坐在另一边的布拉兰,小声非议:

“真是无耻……”

“确实无耻,竟然还将自己当做部落来同我们对比……”

布拉兰很放松地坐在椅子上, 看起来心情愉快,对传进耳朵里的嗡嗡嘤嘤完全不在乎。

不过即使不算撒谢尔和撒希尔这两个庞然大物,在这份报告中,不同状态的部落的实力依旧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当灰狼基尔念到各部落的武装力量时,会场中凝神倾听的部落首领们又是一阵喧哗。

工业城竟然连这些事情都如此清楚!

斯卡又用力敲了敲桌子,他们看了他一眼,压低了一些声音,但仍在交头接耳。到了这个时候,哪怕是那些长住活动中心,看起来万事不关心的族长们都受到了一定震动,这份报告总结的与其说是不同部落的真实实力,倒不如说是他们的生存能力,倘若没有对比,首领们还能自以为是地觉得自己的部落还不错,但在撒谢尔和撒希尔这两个怪物面前,他们是何其地贫瘠弱小,甚至不能成为一合之敌;哪怕是已经彻底沦为附庸,部落形态名存实亡的狐族部落,在财富总量及受过训练营三期训练的人数上都远胜一般部落!

当其他首领们将视线转向那位狐族首领时,那名族长平静地接受了他们的注视。坎拉尔的族长就坐在他的身边,两人座位的距离比一般首领的近得多,正如他们的关系要比其他部落之间更密切。

这有什么奇怪的呢?

铁路没联通坎拉尔城,将工业城同坎拉尔城联系起来的最后一段路程,掌握了那段路上数量最多的大车的,不正是这个部落的狐族吗?

这些首领心情复杂地转过头去,报告此时已到尾声,基尔干脆利落地念完了结尾,在他坐下之后,这些族长和长老议论的声音又变大了。

斯卡耐心地等待了一段时间。当他再一次敲响桌子时,会场很快就安静了,人们复杂的目光集中到他身上。

“你们瞧着我干什么?”斯卡嘲讽地说,“难道你们还能算出别的结果,说你们没有这么穷,也没有这么弱?”

一些族长露出憋屈的样子,但没有人说出自己的不满——他们能说什么呢?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你们觉得只要部落现在比过去好,比邻居强点儿,你们就干得不错了。学习不累吗?干活不累吗?”斯卡继续说,“学会了人类的东西,就能让部落比以前过得好得多,不过,对你们这些首领来说,那又怎么样呢?你们的族人已经过得比人类没来的时候好了,再好一些,他们是同跟你们平起平坐吗?毕竟那个人类是既不肯为你们建造宫殿,也不准你们在他看得到的地方奴役任何人的。既然他是这样的不讲情义,而你们又不敢直接反抗他,那至少让他的一些愿望实现不了,也算不错的反击了——不是有人干这个干得很不错吗?”

斯卡哈、哈、哈笑了几声。

“废物。”他冷冷地说。

除了布拉兰微笑不语,其余人双唇紧闭。

“要么有骨气一点,人类的任何东西你都不要,躲在你的山谷和森林里,谁敢让人类的商品出现在你面前,你就杀了他。”他说,“要么就老实地承认,你们就是想要,就是眼红,如果能做到,你们恨不得什么好东西都是你们的。只是你们抢不到,因为别人的拳头比你们硬得多。”

他看着人们,咧开嘴,露出了一个笑容。

“当然,第一种人,他们不会出现在这个会议上,也不会现在还在我们的联盟存在。而第二种人,既然没有人说不,我就认为现在在这里的都是第二种人——那么,我们就可以开始会议的下一步了。伯斯。”

白色狼人应了一声,站了起来。

“接下来,我们总结的是工业城、抚松港及新玛希城的工业、农业生产及人口数据……”

如果说在基尔宣读各部落真正实力的报告时,首领们是基于对自身的关心、对邻居的提防,和对撒谢尔这种怪物不可抑制的关注,所以听得十分专心——很少有人怀疑这份报告的真实,因为在工业城刚具雏形,整个撒谢尔原住地只有一栋玻璃建筑的时候,狼人们就以巡礼之名翻山越岭,去调查各部落的真实情况了。后来巡礼队变成了巡逻队和治安队,狼人们的装备不仅变得更多更好,对部落信息的收集也不再依赖于族长这单一的途径。有不止一个首领确信,狼人已经在自己的部落埋下了能够连接成网的暗桩,这些暗桩不仅替工业城日夜监视着部落,一旦首领们稍有异动,暗桩就会发动,引来狼人进行惩戒——那名被驱逐的豹族族长就是明证。

但他们没想过会听到工业城的实力报告。

虽然自工业联盟成立后,那位术师开始在春天之前的生产会议上总结一些生产数据,但若是没有外遣支队对新玛希城和抚松港这两个“基点城”进行占领和建设产生的海量物资需求,和去年冬季以来收音机在部落间的大流行,仍未改变传统生活方式的部落人其实难以理解“工业化”的意义。也许在听过参观过和在工厂中工作着的族人的描述,又参考了报纸上的图片,他们脑内能够建立一些关于“工厂”和“机械生产”的正确印象,可是——

为什么工厂要建得这么多,这么大,耗费这么多的材料每天生产这么多东西呢?拥有这些工厂的人怎么能肯定他们生产的东西一定能卖掉呢?照他们说的,这些工厂里生产出来的东西,不用几年,很快就产量就足够分给联盟里的每一个人了,那为什么他们还有什么“五年计划”,并且还有那么多人要学习同生产有关的知识,进行各种严格的训练呢?工业城的生产和建设要进行到什么地步才会停下?他们能够仅凭生产这些东西就征服兽人帝国,进而征服世界吗?

几乎同工业城融为一体的撒谢尔被提出来作为一个独立的部落同其他部落对比,这还只是让会场中的人们感到有些荒谬的话,工业城的人类也被这份报告提取出来,作为一个单独的族群来作为对比,那意思就有些让人不安了——尤其是术师也被归入了人类这一族群之中。

“不能把他算进去!”有人叫道。

“难道你们要说他不是人吗?”布拉兰问。

“他可不是普通的人类!”

“那你们应该把他的学生、把遗族也拿走不算。”布拉兰说,“他们也很不普通。要这么分吗?”

这是一个很为难人的问题,伯斯等待了一会儿,因为没有人说出新的东西,他又继续将这份有冲击力的报告念了下去。

即使有些事实众所周知,不过模糊的认识同铁一般的数字之间的距离,可能比撒谢尔同一般部落的差距还要大。不止这个会场上的人们,整个兽人帝国和相当一部分的人类都已经知道工业城是一座非常强大的城市,比一般的国家还要强大,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但很少有人知道它的主要建设者如今的力量有几何。狼人和狐族也是这座城市的建设者,但没有任何一个族群比人类对这座城市的贡献更大,也没有一个人比术师对联盟的作用更大,可即使听众作了应有的心理准备,展现在他们面前的结果仍是令人惊悚的。

“一般部落”的力量同撒谢尔是木头与钢铁的差距,而他们同工业城人类,是木头与高炉的差距。不仅是力量,更是本质的不同。

术师初来此地时,还需要施展一些特殊的力量来辅助建立他需要的生产设施,但时至今日,他已经拥有了数以万计忠诚、顺服,并且掌握了所有他要求他们掌握的技艺的工人。这是一支只能用于建设的军队,却比任何铁骑更能摧枯拉朽,因为它已经对北方的兽人王庭、南方的港口王都、东方的平原城市展开了兵不血刃的战役,并且至今仍在扩大战果。不说没有任何一场发生过的正式战争能像他们那样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取得这样大的胜利——两座正在迅速吞噬所在王国的大城市,在兽人国度内,自工业城放出消息,向兽人王庭派出使者之后,不仅使者小队一路受到北方联盟的礼遇,一路前进毫无阻碍,就连兽人王庭都暂停了对北方联盟的进攻……仅仅因为这几名使者可能让北方第一次知晓工业城这个怪物的意志。

这是何等的威慑!

作为工业城的盟友,会场上的首领也对自己属于联盟感到共同的光荣,可是这种荣誉同他们有多少关系呢?

虽然斯卡·梦魇总是对部落首领们嘲讽个没完,但不能说他们都是蠢货,真正愚蠢的人在他们之中是很少的。他们之中的一部分其实明白斯卡为何对他们的态度总是恶劣,但一种固执、一些偏见、很多的自信反而让他们将斯卡掩盖在嘲讽下的劝告当做了不必要的忧虑。

无论术师多么强大,无论人类做了多少事情,这里都是兽人的国度,这是属于他们的土地。

他们这么想的时候,好像完全忘了在术师出现之前,部落和部落之间,兽人和人类之间通行的是什么法则:是弱肉强食,天经地义;然而术师来到之后,他们竟然开始觉得强者向弱者让渡利益是应当的,他们生来就拥有这个国度土地上的一切权益,即使他们对这个自愿加入的联盟无甚贡献,也有充分的理由要求以术师为代表的人类向他们缴纳地租了。

但错觉是不能改变现实的。人类已经掌握了绝对的力量:工业城所有工厂都在他们完全的控制中,学校、训练营、印刷厂、报社、广播……充满了他们的人;无论铁路的建设者,维护者和列车的驾驭者,还是海运、河运船队的船长和船员,人类同样占据多数,少数那些属于兽人的,数年以来一直同他们的人类伙伴同吃同住,一同学习,一同工作,并且这些只是少数的兽人几乎都是狼人和狐族;人类还耕种着以十万计的肥沃土地,一季的收获就足以养活百万人口,因为既有工厂生产的肥料,又有力大无穷的农业机器辅助,他们的生产队不需要很多人手就能管理规模极大的土地;他们在自有农场中、新住地中和一部分急切想要加入他们的部落中建立各种规模的养殖场,定期产出极其大量的肉蛋奶,并且一年到头不计数目地通过坎拉尔城收购各种牲畜……

他们发行货币,推广教育,控制交通,指定官方的语言和文字,制订人与人之间,部落与部落之间,以及城市同部落之间的规则,那么除了名义上还不承认,人类同真正的统治者还有什么区别呢?

不需要等到这场会议,面对这份报告,很多人都知道。

“所以呢?我们应当从现在开始对人类俯首帖耳,对术师高呼万岁,受他支使,从此指哪打哪吗?”

“就凭你?”斯卡冷笑,“就算你想当我的狗,我都不太乐意呢,他会看得上你吗?”

那名勇敢站出来的部落首领脸色立即涨红了。

“闭嘴吧,废物。”布拉兰柔声说,“如果你对这种状况没有办法,至少不要乱叫。”

“光是嘲讽我们有什么用?作为我们共同的首领,却让人类成长得如此强大,我们却如此弱小,难道一点也不关他的事吗?”同那名首领坐在一起的人高声叫道,“我们是废物,那么他是什么?”

“我当然也是废物啊。”斯卡坦然地说。

一片震惊的哑然。部落首领看着他,好像在看一个怪物。

“对我的族人,我还算个不错的族长。”斯卡脸上没有任何羞愧地说,“在他们脑子里只有骑狼和砍杀的时候,是我把那些人类引进了我的部落,给了我能给那个术师的一切东西,就算我知道他居心不良,不过对部落有好处,无论他想要干什么,我最多装模作样地挣扎一下,都让他去做了。所以你们有今天,我的功劳也不小。”

又是短暂的安静 ,接着一个激动得快破音的声音响起:“……你承认了!!!”

“哈哈,我承认了。”斯卡微微侧头,看着那人,说,“那又怎么样呢?”

他的目光扫过会场,那些或者为他的话震惊、或者这时才突然发现“真相”、或者因为终于得到了反击他的机会而兴奋的面孔,都在这道目光下吞下了喉咙里的话语。

“我应当不给术师任何帮助,不接受他对部落的任何改变,不让他在兽人帝国的土地定居,甚至我从一开始就拒绝那些人类来到我的部落。”斯卡说,“如果我当初是那样做的,你们就不必现在来到这见鬼的会场,听这种见鬼的报告,害怕见鬼的要被人类统治的未来了,对不对?你们现在就可以快乐地躺在自己的泥屋草棚里,一心一意想着明天的猎物和隔壁部落的女人了,那可真是太令人开心了,对不对?”

“多屈辱啊,竟然让人类在我的眼皮底下变得如此强大,”他冷笑着说,“这可比比我听到一个人类对我说,他们就这样饲养着兽人也行的时候屈辱多了。”

“狼被驯化就成了狗。牛、羊、马、鹿,甚至水里的鱼,都能驯化,有时间,有耐心,而且懂得‘科学’就可以。”他冷酷地说,“人类驯化动物来做什么呢?每天拉到厨房后面的又是什么呢?放在你们盘子里的又是什么呢?当然,我们的盟友确实心地善良,他们既不想吃我们的肉,也不想喝我们的血,他们有什么,我们就有什么,可能我们比他们有的还多一点,因为那个人要他们吃苦受罪的时候,他们是不能说我不想干的。所以如果我们在同他们的竞争中落败了,变成了圈养的肉牛,那可是自找的,最多有些人站在围栏外面瞧着我们,说‘真可怜啊’——就算到了那时候,说不定还有人会躺在草堆上,想着人类可真愚蠢,这样心甘情愿地供养着我们,我们给自己找了多好的一群奴隶呀——”

“那你们可真是看得起我。不如我们再早一点把源头堵住,比如在他刚跳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我就下面等着,一脚把他踢回去,这样怎么样?”斯卡盯着会场中的人们说,每个人都能感觉到他针刺一般的目光,“除非你们能不让他来到这世上,否则他一定会搞出一个同样的工业城,和同样追随他的成千上万的人。要是他没来兽人帝国,而是去了人类地界,那可就好了,他会把手段用在其他人类身上,那么几年后,最多不过十几年后,我们再瞧瞧人类的地界,真新奇!这些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怪兽人类,这还是我们知道的那个世界吗?”

“那个时候我们应该想什么呢?”他问,“还好我们这些兽人住在世界的边境,穷苦荒蛮,完全不值得他多一个眼神注意吗?”

有人忍无可忍地说:“我们没有这么想!”

但立即又有另一个人说:“就算有人不识好歹,也绝不代表我们!”

“术师在兽人帝国,当然比在人类当中好得多!”

“对,人类才不会给他权力!不会让他自由!”

布拉兰在这时候插嘴道:“我想他用不着别人‘给’他这些东西。”

“就算他确实强大,可是只有我们才能给他、给他——”

“给他什么?”布拉兰又问。

那名说话的首领支吾着,布拉兰仍在追问:“你们能给他什么?”

狐族的族长和坎拉尔的族长都在看着那名噎住了的首领,眼中带着一点同情,但也仅止于这一点同情。会议的结果在开始之前就决定了,但这个结果并不是术师,也不是斯卡·梦魇钦定的,而是时至今日,兽人已别无选择。达到这个结果之前的所有流程,只能算作一种交流的仪式。

在一片挣扎般的嘈杂中,终于有人找到了乱麻的中心,问出了斯卡等待的那个问题。

“那你要我们决定什么呢?既然事情已经如此,我们还能做什么呢?”这名聪明的首领问,“还有什么是我们能做的吗?”

斯卡转头看向他,终于对这个回应了他的人给了正眼,他说:“能决定的只有一件事,能做的也只有一样。”

“那就是同人类竞争。”

“既同工业城内的人类竞争,也同工业城外的人类竞争;在对我们有利的地方下竞争,也在对我们不利的地方竞争;通过所有公开的办法竞争,为证明我们不比任何种族低劣竞争,直到我们的贡献在这个必然要成为世界统治者的集体中无可取代,直到我们的地位不可动摇。除此以外,没有别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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