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深走进会议室。
“大家好。”

“我们今天议题的中心, 是兽人帝国北部地区正在发生的,拉塞尔达兽人王庭发动的对其他部落的战争。”

会场为之一静。

一名黑发的书记员把资料发到每个人的桌上。在座各人在会议前多多少少都得到了一些相关消息,但只有看过情报部门整理出来的资料, 他们才算是对这场战争有一个比较完整的认识。因为地理阻隔和其他障碍,导致这些消息有一定的滞后性,不过在座众人中几乎都具有一定的军事知识, 他们能够凭借这些数字和图形来对战争的局势作出判断。

人们看完了资料, 开始在会场中低声交流。

导致这场战争的冲突是在一个月前发生的, 拉塞尔达的兽人贵族以“不敬王”的名义对一个熊族部落突然发动进攻,取得胜利后将所有俘虏贬为奴隶, 拒绝了部落联盟提出的赎回请求,并将熊族的部落首领公开处死。这一举动引起了北方部落联盟的极大愤慨, 敷衍的沟通没有带来任何积极成果, 于是仍旧愤怒的部落联盟派出一支骑兵袭击了拉塞尔达的一处矿场, 杀死了矿场的守卫并捣毁了矿上工坊。

兽王大发雷霆,战争于是开始了。

虽然兽人王庭同部落联盟的战事进行了不到半个月,但就会场众人见到的纸面情报,部落联盟在这场战争中优势不大。冲突的起因有明显蓄意的痕迹, 熊人部落的迅速败亡更是说明了兽人王庭的早有准备, 所以战火一起, 部落联盟就节节败退。在损失了三个部落的近万名兽人战士后, 肉痛不已的部落联盟决定向工业联盟求助。

那封染血的兽皮信送到了斯卡面前, 然后有了这场会议。

与会代表已经看到了这封信的印刷件, 北方部落联盟陈述这场战争发生得极其突然, 兽人王庭背信弃义,使他们措手不及,不过在会场中的人们看来, 兽人王庭同北方部落联盟合作的根基有且只有一个,就是对抗工业联盟的需要。然而正是因为工业联盟的教训在前,无论那位乌达兽王还是拉塞尔达的兽人贵族,他们都不会长久容忍另一个部落联盟的发展壮大,更何况他们还骑在墙上左右摇摆——坎拉尔城的商品有很大一部分已经通过贸易流向了北方。实际上,由于工业联盟同北方部落的贸易逐步稳定增长,在许多人,尤其是北方地区的人看来,是工业联盟诱导——或者说操纵了北方部落联盟的出现。

兽人贵族同北方部落间的矛盾是不可调和的,不过至少在狼人们看来,他们之间应该还不至于那么快撕破脸皮,所以如今的情况确实有些出乎意料。也许是工业联盟规律的生活钝化了他们血液中的狂情,让他们淡忘了自己和自己的对手曾经能够多么地疯,不过这也算不上什么重要的问题。

了解了基本情况后,会议需要讨论的内容就变得清晰起来。

这场兽人帝国内部的战争会导致什么样的结果?这个结果会对工业联盟产生什么程度的影响?工业联盟是否要干涉这场战争?

在工业联盟飞速发展的这段时间,北方的兽人也在发展。犹记当年那座同坎拉尔城相对建造的阿兹城,虽然它很快就因为过度躁进而落入狼人伯斯他们的陷阱败亡,但在那之前,阿兹城中的狐人已经通过种种方式获得了不少生产技术,除此之外,他们还拿到了相当数量的粮食种子。这被情报部门认为是贵族武装发动战争的底气之一。

姑且不论这些种子是如何落到对面去的,哪怕假设这些种子的数目很大,并且在合适的季节得到了正确的种植,它们在短时间内也很难形成充足的粮食储备,拉塞尔达的兽人贵族发动这场战争仍然是仓促的,因此北方的兽人部落的抵抗也是激烈的。兽人贵族在军事实力上有很大的优势,并在目前占有战争的主动权,而北方部落在人口和地理位置上有一定优势,虽然他们不能完全抵抗兽人贵族的侵略,兽人贵族也不能很快地通过暴力方式实现对北方地区的彻底统治。何况兽人王庭内部也不是真正的团结,兽人贵族的团结是建立在兽王强大实力和残酷统治之下的。

工业联盟一直对北方帝国保持着适度关注,但——在北方部落派人来工业城求助之前,联盟对兽人工作的重点一直放在坎拉尔城的建设上。如今北方部落恳请联盟插手战争,希望他们能够派遣一支军队去攻打拉塞尔达,击败甚至消灭拉塞尔达的那位虎族兽王,让斯卡·梦魇“回归正统”,虽然内容荒唐得好像把人当成了傻瓜,但也确实将一个问题摆在了联盟——或者说联盟的狼人们面前。

这是不是一个联盟介入北方的时机?

位列会场的狼人很多,但人类和精灵也占据了相当数量的座位,至少在形式上,这场会议和以前的代表会议没有什么不同。即使看到了北方部落的求助信,也没有多少人特地盯着斯卡这位狼族领袖和兽人代表的脸看,他对所谓王座没有兴趣,这一点已经不必反复强调,但工业联盟的代表们对完全取得兽人帝国呢?

代表们就这两个问题讨论起来,意见不意外地分出了多个派别。一部分兽人认为时机未到,北方部落求援的诚意不足,他们远远未到山穷水尽之处,工业联盟过早插手会让他们保留过多的实力,不利于彻底的收服和改造;另一部分兽人认为工业联盟如今的实力已经无需等待时机,王都贵族同北方部落盟约破裂,内斗不休的事实给了联盟出兵在道义上的充足理由,他们应当去将那些被欺骗与奴役的兽人解救出来,在铁路铺到坎拉尔部落后,通过一场大战解决北方问题,让兽人帝国这个名字成为历史,工业联盟从实力和名义上彻底成为西部大陆的霸主……

“都一样。”斯卡说,“都一样迫不及待。”

人类这边的态度谨慎很多,甚至称得上冷淡。在对奥比斯王都和新玛希城提供支持的同时再准备一场战争,支持战争的人难道以为物资和人员是可以无中生有的?也许他们在物资上还有一点余裕,也许他们只需要动用有限人力就能够撬动局势,得到比较理想的结果——因为工业城“储备”着许多同样经受了基础教育的兽人,坎拉尔城段的铁路通车在即,后勤的运输压力将因此有所减轻,工业联盟如今自有的武装让他们有很大的可能取得战争的胜利……但是,战争是人与人之间的冲突,他们要夺取胜利,可胜利之后呢?

坎拉尔的建设仍在进行,北方地区的人口确实会因为内斗消耗一部分,但工业联盟要么不加入战争,一旦加入就要胜利得彻底,同时也必将对那些失败的兽人改造得彻底,否则战争的付出就失去意义。战争也许可以用比较少的人和比较低的代价取得胜利,但工业联盟正处于一个关键阶段,战争之后的秩序重建必然是建立在大量的人力物力之的投入的,兽人们也许在人数上是充足的,但以兽人在相关考试的合格率,他们不确信兽人能顺利改造北方地区。

“我也不信。”斯卡说。

虽然兽人这方的领袖公然拆台,但这并不影响各方在会场继续打嘴仗,精灵时不时帮他们做一下主题总结,以免他们跑得太偏。

“你们这些拱火的家伙。”斯卡说。

云深平和地听取和记录各方的意见,控制会议照流程进行,并让它在规定时间内结束。虽然中间吵吵嚷嚷的,不过会议并非没有成果。

工业联盟暂时不会向任何一方出兵,对于北方部落,联盟要求他们派遣代表到工业城来阐明立场;对于兽人王庭,则是挑选一位潜伏在工业城内的间谍遣回拉塞尔达,通过他向兽人贵族们表明工业联盟暂时居中平衡的意向。其余生产和生活建设仍照常进行。

这个结果让不少人感到不太满意,但大多数人并无异议,毕竟时间在联盟这一边,一颗果实会不会落下,什么时候落下,他们都是那只接果子的手,有什么可着急的呢?

“哦豁。”塔克拉说,“那我来这儿是干嘛的?”

“你代表了联盟的后盾啊。”云深说。与会代表成群结队地离开了会议室,塔克拉也走到了他的身边,自然而然地帮他整理起桌面来。

“是盾还是剑总得拿出去让人看看吧。”塔克拉哼哼,“瞧瞧那个谁,在外面扑腾来扑腾去的,现在可是扑腾出了好大水花,谁都知道他,谁都在谈他,我不过是个培训班班长罢了。”

斯卡还没走,一边喝水一边斜眼看着他。塔克拉用后脑勺接他的目光,他弯下了腰,胳膊搭在云深的椅背上,云深抬头看向他。

“‘利剑总有出鞘一日’……”塔克拉慢慢地说,那是刚才精灵一方在会议中说过的话,“有人想知道,我们还要被挂在墙上多久?”

“毕竟不出鞘就要锈了。”斯卡说。塔克拉给他比了个赞许的手势。

“战争确实是军队的磨刀石。不过——”云深认可了这个说法,斯卡一听这个“不过”就翻白眼,“不过塔塔,你认为如果联盟介入这场战争,那么我们流血牺牲的动机是什么?我们要让别人流血牺牲,最终要达到的目的会是什么?”

塔克拉继续慢吞吞地说:“当然是——”

“是因为北方地区的人们正在确实地受苦,我们有必要,也确实有这个能力改变他们的命运;”云深轻声问,“还是想要通过打败一个个头不小的敌人,好向他人证实自己也很有能力,证明一个种族不亚于另一个种族——来进行这种自尊的竞争?”

塔克拉笑了起来。

“还用问么。”他说,“后面那个。”

工业联盟如今已经控制了兽人帝国至少三分之一的人口和土地,经济和文化的影响力则早已超越地域,但这个规模是经过控制的结果,一条以奥比斯王国维基点的南下路线和一条以新玛希城为重心的东进路线分散了工业联盟的很大一部分力量,如果他们只专注于兽人帝国内的发展,如今北方正在发生的问题根本就不会存在,因为兽人帝国已经不存在了。

已经有不少人在私下嘀咕过这个“如果”,很多人不曾明说,比起奥比斯王城和新玛希城的开拓支队的表现,坎拉尔城的建设实在是有些太慢了,并且不只是慢,还很不彻底。

若是没有范天澜在新玛希城的系列作为,许多人不会觉得坎拉尔城的建设有什么问题,城市在发展,人口在增加,贸易也在增长,一派欣欣向荣,但对比那两座城市取得的成绩之后,现状就很难让人满意了。前往那两座城市的开拓者都是在环境相对不利的情况下实现了对所在地的强力控制,尤其是新玛希城,他们能够顶住十万灾民潮带来的压力,绝不只是因为工业城给予的支持。

人类的开拓者在外界的表现如此优秀,而作为联盟的另一半,兽人却在经过几次挫折后大规模地放弃了对过关考试的努力,至少在新玛希城崛起之前,他们还能用更关心自身建设的理由来开脱,但如今差距已经如此明显,难道他们还能说是因为术师偏向人类,才导致兽人地区发展不平衡吗?

即使术师本身如今对联盟已经近于图腾的意义不容任何人诋毁,不过,在最初的最初,是谁大力支持开拓支队离开工业城的呢?是谁对学校里人类学生的比例有意见,是谁反对工人等级考试,是谁嚷嚷着要取出埋在某个纪念碑下的东西,重修契约,“将帝国留给兽人”?虽然这些意见很少被放到代表会议上讨论,但不等于它们在兽人群体中没有受众,也不等于人类群体对此一无所知,只不过以术师为主的城市管理者控制它们传播的范围,使之保留在一个被观察的状态。

人是很难摆脱成长环境的影响的,所以兽人们思考问题时以本族利益出发是自然而然,这也导致他们在学习和工作上的进步不及同期的人类学员明显,他们对抗合作的种种小动作反而进一步拉大了这种距离,最终形成一种恶性循环。工业城在开拓者的记忆里是个几乎没有缺陷的城市,但纪律部门每一周接到的申诉和举报信数以百计,并且每个月都要约谈,甚至遣送一些实在无法适应集体生活的兽人。

“脸上服气,心里不服气嘛。”塔克拉大大方方地说,完全不在乎旁边坐的斯卡是什么脸色,“谁都知道的。”

云深露出一点无奈的样子。

“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塔克拉说,“他们知道,但没有人会对你说,他们的每一个都觉得不过是个小问题。走出去的家伙会想,你们这群还待在城里不能断奶的家伙,知道我们在干多大的事吗?你们能干吗?出不去的家伙想你们的尾巴都翘到天上去了,可我们知道你们原本也强不到哪去,要是也给我们一块地方,一群人折腾,那也一定不会差……”

斯卡在旁边嗤了一声。

云深问:“你呢?你也认为这只是个小问题吗?”

“不是。”塔克拉说。

云深垂下眼睛,陷入短暂的深思。

“不过……”塔克拉轻声说,“我知道不管他们想折腾什么,你能把结果变成最好的样子,就像外边那座城那样。”

云深无奈地说:“我并没有这样的能力。”

塔克拉又笑了起来。“你能的,我亲爱的术师。”他用温柔的语调说。

他琥珀色的眼睛注视着云深,“不管他们干活的动机有多傻,他们一定是要得到了你的赞同才会动手去做,而你会赞同,是因为你知道,他们已经选了最难的那条路,他们肯定会在路上遇到麻烦,很多很多的麻烦……直到他们不能再用自己想当然的办法去解决,才会想起他们上过的课。在他们自己吃到足够的教训之前,不管你的地位在他们心里有多高,说过的话多么对,他们就算听进了耳朵也进不了心。”

“我亲爱的术师,”塔克拉微笑着说,“你一定不会让他们老待在低年级的,对不对?”

麻纱窗帘挡去了窗外过于热烈的阳光,宽敞的书房里,风管的声音嘶嘶作响,蒸汽机的震动隔着厚土和数层楼板已经变得难以察觉,微风在室内吹拂,和缓的气流抚过斯卡·梦魇耳尖的长毛。

他啧了一声,放下一份稿件,又拿起一份。那场会议已经过去了几天,《学习报》上也刊载了这场北方战事的相关内容,作为审稿人之一,斯卡每天都要审阅评论版块的相关投稿,这份工作极大地提高了他的语言和文字能力,这一点在他写给药师的信上表现得特别明显,如果不是手写能力仍受限制,药师在新玛希城收到的可能就不是信,而是“每日傻x都让我生气合集”了。不过就趋势来看也差不多了。

他又看完了那份稿件,没有伸手去拿下一份,而是抄起了笔,打开一个大本子用力地刷刷写字。

“我觉得你们也不需要很着急,这座城市已经足够和谐了。”

墨拉维亚在沙发上翻了个身,银发顺着动作从他的肩上滑落,那一身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的棉布工装将他衬托得熠熠生辉,他托腮看着眉毛压到眼睛上的斯卡说:“你们住在同一个地方,使用同样的文字,说同样的语言,有同样的利益和同一个精神偶像,并且这个偶像近于完美。竞争又有什么不好嘛。”

“‘物竞天择’,对不对?”他又对云深说。

“对。”云深说。

斯卡一直在等那个“不过……”,但许久没等到,他抬起头来,谴责地看向云深。

他责问:“这就是你要放松那个考试,让他们出关的理由?”

“一部分是这个原因。”云深把书放回书架,虽然斯卡有自己的办公室而且就在隔壁,这段时间却总是喜欢来他这里工作,所以每次他理所当然地过来,而墨拉维亚又经常在的时候,云深都会自觉地更换一项不易受干扰的工作,或者在这个时候看点书。

“考试的内容对兽人来说不太合适,这也是事实。”云深说。

“你打算要改什么?”

云深沉吟片刻,开始说道:“我认为……”

斯卡拿着他的稿子回隔壁了,墨拉维亚放下他的插画本,从沙发上起来,走到云深面前,“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他没有等云深回答,就自然而然地伸手过去轻轻抬起他的下巴,流畅地解开他的衣领,一直将扣子开到锁骨下,将其下因为少见阳光和其他原因而显得颜色很浅的皮肤袒露出来,几处颜色很淡但大块的红痕印在细致的肌理上。

“你最近做梦了吗?”墨拉维亚问。

云深轻轻叹息一声,自己动手把扣子系上。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梦吗?”墨拉维亚好奇地问。

云深片刻之后才回答,“大概知道。”

云深是很少做梦的,大多数梦的意象如水上波纹,醒来之后再无痕迹,只有一个“梦”是特殊的。

他会梦见在烛火微光中闪烁的浅金色鳞片,光滑,柔软,微温,模糊的黑暗环绕在他身周,他总是看不清它的全貌,却总是被这个盘踞在他身边的美丽生物依恋地缠绕,情绪通过肢体接触的地方传来,他能听到那个在遥远他方的心跳。

他知道这是谁,因而也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做这个梦。所以他不拒绝这个“梦”,虽然他只要稍微想一想就能够拒绝。

“你不会觉得很烦吗?”墨拉维亚好奇地问,“我记得我小时候就很烦人。”

“还好。”云深说,“他只是睡不着。”

只是……如果不要在睡觉的时候非得叼着他,还一边睡一边换着地方啃,导致口水总是弄得他在梦中湿漉漉就好了。

“他长牙了吗?”墨拉维亚又问。

“应该……快了?”云深回想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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