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尔丝放下手中的课本,在她发言之前,一阵轻柔的敲门声打断了她。
“请稍等。”她站起来,走向会议室门口,打开之后,白发的药师对她有点歉意地点了点头。

“他,嗯,他也要来听一下。”他侧过头,示意身后那个高大的黑色身影。斯卡扫了一眼室内,走了进去,其他人向他致意,他自己找了个位置坐了下去。

“这是什么……鬼题目?”他用新语言说道。

“一个……系统工程?”维尔丝和术师一起来到桌边,药师在斯卡身边坐下,维尔丝说,“一个大题目,主要的几个步骤已经标出,我们要先开始第一步,先把问题找出来。”

她弯腰从地面拿起一个皮箱,放到桌面的动作虽然已经放轻,黄铜包边的箱底落下时还是发出了碰的一声。她打开箱子,将其中资料一一取出,“这里有一些数据和报告,还有日记和其他记录。”

玄侯抬头看了她一眼,“你早有准备。”

“我希望什么都能有准备。”维尔丝说。

她将资料分到各人手上,玄侯手中那叠最厚,他挑了挑眉,翻开资料后,他的眉毛就压了下去。其余人也各自翻阅自己拿到的东西,药师和斯卡凑在一起,偶尔小声说话。

过了一段时间,斯卡把资料放了下来。

“主要问题在我们身上。”明月说,他附近的遗族祭师郁金看了看她。

“是现在的……部落新人,还是我这边的?”斯卡问。

作为一个部落的首领,斯卡在过去表现出了他的判断力和行动力,而随着和盟友合作的加深,尤其是在某人身边开始自助学习之后,他在很多地方又展现了不同于过去的特质。

“都有。”明月说,作为一名几乎在所有人面前讲过课的正式教师,她的语气很冷静。

“先说我这边。”斯卡说。

“好的。”明月轻轻点头,“自部落整体迁移进来之后,关于部落人口的安排分成了几个部分,在共同的合作下,首先分流了一部分适龄青年进入军队,然后是一部分年龄较大,不适应的男性和女性,分别被编入农业和后勤部门,老年人安排到相应的老人活动中心,剩下的儿童,少年以及年满十八,低于三十岁的所有人,都进入学校,分班上课。”

她伸手在桌上一抹,四本成绩册在她手下平平展开。

“从成绩看,同样的课程,儿童及少年适应得很快,听,说,读和写的进度都在教学规划之内。”她说,“总体上,他们和同伴的其他学生有些差距,但大多有进步意愿。”

她将最右侧的那一本放到最上面,“这是成年班的成绩。使用的还是之前的课本。”

斯卡没有伸手去拿那本成绩册。

“说结果。”他简明道。

“他们成绩不好,这是最表面的。”明月说,“相对于同一班级的其他成年学生,他们的进度差距明显,第一次成绩下发的时候对他们造成了一些刺激,后来随着次数增加,效果越来越不明显,现在成年班的课程要进行调整,他们很可能大部分都不能跟上改变。一些人要求有别的安排。”

药师抬头看向斯卡,斯卡说:“他们想去干活?”

“不,他们希望给他们另开一班。”明月说。

斯卡皱了皱眉,“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所有课程结束后。”明月说,“有几位代表去了我们的办公室。”

“谁?”斯卡问。

明月略一停顿,然后低声说了几个名字。

斯卡听完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他问了一个问题,“满两个月了吗?”

“满两个月了。”明月说。

斯卡说:“照他们说的干,另找个地方,把他们放进去,”他想了想,“能看见那帮……部落新人的地方。”

明月点头。

“三个月,再给他们一个月。”斯卡说,“和那些部落来的新人比一比,如果还比不过,我把他们全送去矿山。”

他作了决定,这里没有人反对,明月和郁金需要考虑的是如何安排,还有向那些狼人表达他们族长的意思,维尔丝并没有收回那些资料,玄侯思考了一会,开口道:“请恕我直言,这样做对管理有利,但您的族人恐怕很难接受。”

斯卡的目光慢慢转到他脸上。

“这对我们有利,但对您自己不利。”玄侯说。

“听起来像为我想。”斯卡说,“我喜欢直接的说话。说人话。”

“您之前已经驱逐了一些人了。”玄侯干脆说,“他们做错了事,您还算有理由。但是在这里的成年班不是不配合,只是不想学,他们没有闹事,不算违反规则,如果结果不好,他们可能比被驱逐的人更凄惨——矿山允许事故,可能死人,今年已经死了五个。”

“哦。”斯卡点头,“这不是原因。”他想了下,换了个更准确的词,“不是理由。”

“为什么?”玄侯问,“作为一族之长,您不是应当保持威信?除了表现力量,您的责任还包括保护众人安全,保证他们的利益,或者说,给他们争取最多的好处。作为盟友,看到您倾向我们当然十分值得高兴,但这将损害您自己的威严,让您的族人感到您是为了外人去伤害他们,对您来说,这么做的根本的利益何在?”

斯卡皱着眉听他说话,不过参考药师的表情,他应该不是在为这段缺少敬意的发言生气,只是遇到了每一个想要尝试进入新的语言体系的人都会遇到的困难。过了一会他才回答:“你不是我的盟友。他们还会回来,就像被赶走的那些一样。”

然后斯卡又说道:“他们伤不了我。我的族人,有脑子的也不会反对我。就像用刀之前要磨,夜晚行走之时要火,想要什么,就得准备什么,难道别人将肉送到了你嘴边,你吃完了这一次,还要等着别人继续喂?那不是人应当有的念头,连刚出壳的虫子都会自己找食物。谁想要过得好,谁就应该去争斗,能够只用脑子而不是用血肉是好事。”

这种理解挺正确,但也没有什么稀奇,玄侯还想问点别的什么,斯卡又慢慢说道:“你们也应该感谢我。”

不仅玄侯,明月和郁金的脸上都现出了有点茫然的表情,维尔丝静静坐在一边,偏转目光,注意到药师脸上的神色。

“我先将他们赶走,就用不着你们找办法。”斯卡说,“他们只知道是我不满,而不是你们看不起他们。”

没有人说话。

“那些部落新人也有这样的事。”斯卡说,“他让你们把孩子都混在一起,是怕你们语言不通,感……情也不通。你们受了他的好处,先走一步,你们难道一定总是走在最前面?‘弱小和无知不是生存的障碍,傲慢才是’,这不是他用过的话?”

最后一句他倒是说得挺溜的,显然练过了,虽然不知道斯卡是不是早就准备好用在这类地方,不过在他利落走掉后,剩下的人还在被他的话影响。

明月慢慢握紧了拳头,然后一拳砸在桌面上,“我们没有!”

祭司郁金看着她生气的脸,又看向玄侯,玄侯说:“他是不是在哪里受了气?”

“没有。”维尔丝说,“这位基本只在术师和药师身边活动。”

玄侯思忖,“那就可能是医院里有谁不小心……”

“玄侯。”维尔丝第一次正式叫他的名字,“如果你不肯面对现实,我会报告术师,你完全不适合现在这个岗位。”

玄侯停下来,看向她。

然后他问:“我们确实在区别对待?”

他没问区别对待的是那边和哪一边,就像他在听斯卡说“你们难道一定总是走在最前面”的时候心里第一个出现的回答那样。是的,作为最早遇见那个人的人,他们先走了一步,走得比现在这些才缀上尾巴的人走得远得多,也快得多,他们一定也会总是走在最前面。

“我没有区别对待。”明月问,“何况做得好怎么了?这难道不对,这难道不是我们应该做的?”

“当然。”维尔丝说,“就像术师的存在一样,一定会有人走在前面,也肯定要有人走在前面。”

“那他有什么意见?”明月问,“难道要我们停下来,等一等他们的灵魂?”

“那也当然不会这样,”玄侯说,他脸上还带着思索的神情,“我之前看了一些资料,刚才又看了一些数据,如果真的没有问题——不是那些找不到方法解决的问题,就像成年班的事,斯卡·梦魇把这件事接了过去,他自己解决了,不管最后结果怎么样,他知道自己的人在想什么,他知道怎么对付他们,他还认为我们不知道,他觉得我们做得不对。”他又换了个说法,“因为如果之前我们做对了,就不会需要他来解决,我们没做对,不是问题没有办法解决,是解决的办法不对……”

维尔丝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满脑子偏见,却又能根据现实极快改变,这就是术师真正的理由?

“方法不对,是因为我们的方向不对,”玄侯说,“我们自己的想法出了问题?”

明月有点困惑地说:“可是我们已经对他们够好了啊,为他们也想得够多了,这可是只有他们才有的待遇,但总有人不想努力的,因为他们什么现在都有了,就不想动了……”

“但是人数太多了。”玄侯说,“如果只是几个人,十几个人,那我们可以这么想,但这些人已经超过了一百个。人只要聚集在一起,就肯定有目的。”

“什么目的?”郁金担心地问。

“我们要自己去找。”玄侯说,“这就是术师给我们的任务的起因?”

被他看过去的维尔丝说:“也许只是起因之一。”

回到办公室的斯卡抱怨,“你让我看起来像个抱怨的女人。”

云深说:“辛苦了。”

虽然他只是建议他去旁听。斯卡的权限可以打断,甚至自己主持这种非正式会议,他未必会这么做,却一定会让其他与会者感到困难,在他们分析自己知道的事实,得到结论,甚至作出决定之前,就被他放到眼前的问题为难。云深不知道斯卡会向他们提出什么问题,就像斯卡有时候也很难明白他的想法,这种差异不一定是坏事,就像水有落差才会流动,人和人之间有区别,交流才有意义。

斯卡问:“你怎么知道他们出了问题?”

云深暂停下笔,说:“这一版的课本发下去有一段时间了,相比过去的版本,有五分之一的内容被重新编写,加入了差不多同量的新内容。我查看了档案室里新教案的备份,新教案的数量比之前少了,教案内容改变不大,相当一部分还在使用之前的模式,随教案一同发下去的手工套件被领取的数量也不多,离有教课资格的人手一份有距离。”

斯卡:“……”

“所以你要给他们一个教训?”他问。

“不,这本身就是新部门的工作方向之一。”云深说,“我们的工业生产,从表面上看,是把不同的东西组合或者混合起来,经过不同的过程处理,然后变成品质基本稳定的成品,那么,我们的组织建设,表面上看,也是把不同的人集中起来,经过学习和训练,变成素质基本接近,能够适应工业生活的人口。不过,人是远比机械加工和化学反应复杂的生命,工艺流程不是确定的和唯一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更是如此。假设一个情景,我死了——”

“你怎么会死?”斯卡打断他。

“生命的自然过程,无论是谁都会经历。”云深说,“假如我死了,不在此时,而在十数年或者数十年之后,我们的联盟在我死后,是否还能保持下去?”

“你会有什么治不了的病症,还是有谁能杀你?”斯卡追问。

“一种假设而已,我也曾想象过你死后需要应对的情况。”云深说。

斯卡卡了一下,总算愿意去思考刚才那个问题了,片刻之后他说道:“几十年后不知道,十几年后没有你,那是要完。”他又想了一下,“他们应当是打不过你们,还是要打。”

云深点头,“这是结果。过程呢?”

“任何理由,只要有*。”斯卡说,“谁不愿将财富与力量紧握手中?赢了就得到一切。”

“曾经的并肩战斗,朝夕相处呢?”云深问。

“这是情谊,然而从不公平。”斯卡说,“彼此不能远离,就会变成怨恨。”

“如果输的话?”云深问。

“变成奴隶?”斯卡说。

云深说:“有知识和生产能力的人不会变成奴隶,纯粹的奴隶价值并不大,我想……最彻底的结果,应该是灭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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