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类微微倾身过来。
“有地图吗?”他问。

片刻之后,狮族回答:“没有。”

那名人类似乎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他回头对身后的人说道:“‘请帮我拿一份过来’。”

那个银灰发色无所事事的人类就走到墙边,从架子上拿起一个卷轴——但单薄得不应称之为卷轴,展开之后,对面的兽人都看着它,难以移开视线。他们第一次见到比帝都兽王宫中那幅还要精细的地图,即使不明白标注在上的那些符号的意义,他们也能够明白绘制这种地图意味着什么。

“我听闻一些关于帝都元老院之事。”那名叫做术师的人类说,“请告诉我,你们的领地最远到达何处?”

这个要求简直蛮横,兽人帝国拥有十分广大的领土,但大多数只有动物游荡在上,真正有价值的是人口,老人和女人几乎不算,青壮年和健康的孩子才意味着力量,所以元老院把封给家族的土地圈得非常远。但是再远,也没有占据帝国的一半,狮族看着那名人类细长的手指越过地图,递给他一支短棍,底端已经削尖,木质包裹着一小截黑色内芯。

狮族过了一会才用它代替手指,在他熟悉的那些线条上落下。

“从这里,”他说,不动声色地圈下了更多的土地,“到这里。”

那头魔狼也凑了过来,看了一会,他说道:“贪婪又可笑的胃口。”

人类的术师用一支材质更为特殊的笔,把狮族刚刚虚指的边界重新描绘了一遍,他的手非常稳,下笔的线条漆黑如夜,清晰地分割了这张地图。“其实,”狮族听到他说,“名义上的拥有这些土地,并不意味着真正控制了它们。”

他说得对,但狮族不会回应他,他也找不到合适的话回应他而不失自己的、元老院的、帝国的威严。

“坦诚地说,我们也不喜欢战争。”不看那双眼睛的话,那名人类的声音听起来并没有多少威胁之力,斯卡·梦魇没有说话,是他愿意让这个人类来表达他的态度,还是他也服从于此人的意志?他并没有见到这名人类对他表示多少敬意,站在这里的也没有几个狼人。那名人类还在平静地说话,“但这从来不是单独一方所能够决定的。在此之前,你们试探,我们反击,彼此都对对方的力量有所了解,因此,在我们和你们,双方都保持着进行再一次或者更多战争的力量的事实上,我们可以谈一谈和平。”

他错了。狮族想,语调和语气只是毫无意义的装饰,这名人类毫不掩饰他的野心,而他已经展示了和野心相符的力量。

“你,”他低声说,“或者说你们,能以什么保证你所说的和平?”

帝都仍有一战之力,但没有人能承受代价,如果再输一次——很有可能,那么他们就要完了。

“未来会证明我们的承诺。”那名人类说,“不过在眼下,你们见到了我们正在进行的建设;我们正在教导的学生;我们拥有的、用无数智慧和劳动造就的真实的成果。凭借你们的理智,你们应当明白这些意味着什么。掠夺固然是获取财富的有用方式之一,但我们并不喜欢多余的牺牲,尤其在能够通过劳动获得更好的一切的时候。”

“你们在积蓄力量。”狮族旁的一名豹族说道。

人类的术师看了他一眼,他的脸色顿时就变得灰白。狮族简直要感到恼怒了,斯卡·梦魇也在此时说话,他嘲笑道:“战败者责备战胜者拥有力量,谁给你的勇气?”

“无论他想要说什么,这是他的权利。”那名人类轻声说,“但事实不会改变。”

狮族沉默了好一会。

“请提出你们——提出您真正的条件吧。”他说。

斯卡·梦魇没有对此表达任何意见。那名人类则说道:“事实上,我们只有三个要求。第一,兽人帝国承认所有生活此地之人的身份,无论现在的还是未来的;第二,除元老院家族领地之外的土地上,任何部落与个人,他们与此地的交易与交流都不受任何阻挠;第三,我们希望在帝都建立一个用于贸易和和对外交往的场所,这个场所之内,不适用帝都的任何法律及规矩。”

几乎所有使者都愕然地看着他。

狮族说:“但是——关于土地……”

“有关于此,”那名人类说道,“我们认为不适合在现在,由诸位来谈。”

然后这次会面就结束了。

很难说是成功还是失败。那名人类向他们提出的条件比预想的要简单得多,他为他所统治的子民要求身份,他要自由的交易,他想在帝都建立一个联络点,相对于人类通过狼人们表现出来的力量,完全接受这些要求不会对元老院有多大影响——果真如此?狮族从未如此地使用自己的脑子,拼命寻找这些看似宽容的条款背后隐藏的陷阱,无论出于本能还是理智,他都无法真正相信这些人类,尤其是那个如此可怕,却又几乎不能被消灭的人类。

他思绪的触须短暂地伸向一条岔枝,想象了一下如果他们这些人付出所有,把那名人类术师和那头魔狼干掉之后会如何,但即使是在狂想之中,他也找不到什么可能的路径,首先是那个尖耳的精灵,然后是两个看似人类的身影……最后是那名术师和魔狼本身。

他发热的脑袋像被冷水慢慢浸没,清醒之后,他们必须看向眼前。他也看到了同行的下属和同伴们各自不同的表情,有人神色如同乌云笼罩,有人却仿佛卸下重担,还有人茫然无知,狮族几乎感到沮丧,这就是他们能找出来的最好的人。或许他来时应当考虑有人说过的带上一两名狡猾人类同行,即使也是他们怂恿蠢货犯下大错,但最了解人类的肯定是他们自己,他们也许能对他有所帮助……

这批使者不必立即带着答复回去,人类邀请他们暂时住下来,在这里到处看看——在允许他们去的地方。

这样已经够了。

数日之后,又经过一次短暂的会见,他们带走了一份由三种,分别是兽人、人类和属于那位术师的文字写成的“备忘录”,再度启程。离开之前,狮族再没有他该带个人类谋士的想法,计谋在过于悬殊的力量面前没有任何作用,反而徒增波折,何况这力量正在日复一日地壮大。

他们再度乘坐那列呜呜长鸣的钢铁怪物离开了人类的聚居地,回到撒谢尔的原住地,不过短暂数日,这片土地又有了新的改变。隔着很远的距离,他们作为优秀武士和猎手的眼神就发现了那些在地面移动的方块,组成那些方块的……全都是兽人。随着距离的接近,他们很快分辨出了作为方阵指挥者的人类,他们口里含着哨子,通过有节奏的吹响来让那些半大孩子们抬起脚,放下,一步步地保持着队形,尘土在他们脚下飞扬,那些吹哨的人类时不时停下来,走近方块,揪住某个少年或者少女大声斥责,纠正他们的动作。

使者们从边上通过这些场面,仍然是那头灰狼,向他们解释这也是一种学习。

“学习什么?”面对这头狼人,在离开之前,他们有人总算能够不太客气,“像一个木头桩子硬邦邦?”

灰狼微笑,露出白色的牙齿,“学习如何被驯服。”

“你们想把他们变成人类的奴隶?!”

“如果你们把聚居地中那些在学校接受教导,‘工厂’之中劳作的那些人也称为奴隶,他们是的。”灰狼说。

“也包括你们的族人?”狮族问。

“你们不是亲眼所见?”灰狼反问道。

“为了人类违背天理的力量,你们居然如此对待自己的同族?”狮族背后的虎族愤怒道,“奴役同伴得到的好处你们享有多少?让你们舍弃尊严勾结异族,摇着尾巴祈求宠爱,你们这些叛徒!”

“如果说有谁最没有资格指责,那一定是你们没跑。挑起战争的不是你们和你们的王?只不过失败了,你们才会像现在狗一样哭个不停,而不是在我们的血于骨之上欢笑。要我用手给你们接一下眼泪吗?”灰狼说,那两名虎族愤怒得快要烧起来了,他轻蔑地笑着说道,“至于背叛,非常可惜,哪怕那位大人已经说过,这几日的经历居然没有在你们的脑子里留下哪怕一丁点痕迹,也许你们只是在脖子上挂了个石球就过来了?那么多食物你们是从上面还是下面吃进去的?”

无论是何种原因让他之前作出了那种令人厌恶的样子,这头灰狼现在终于看起来像一个“真正的”兽人了,虽然他们快要打起来了,在这片显然快要属于人类的土地上。有人朝这里看了过来。

狮族不想在最后多生事端,他一个眼神示意,另外两名年轻狮族扳住虎族们的肩膀,一甩向后,同时站在他们和灰狼之间。

“我体谅你们的难处。”狮族首领说。

那名灰狼用一种奇异的眼神看他,然后说:“我想,那位大人将你们想得太聪明了。”

“我认为有些东西比生存更重要。”狮族严肃地说,“就像尊严、荣誉和传统。”

“如果你是指我们的选择的话,”灰狼说,“你们是错误的。没有什么比生存更重要。如果有什么比生存更重要,那就是信仰。”

“我所说的就是信仰。”狮族说。

“你说的东西不过是对你们有好处罢了。”灰狼说,“不是我所见的,深沉如海如夜,从生存到死亡,能够翻天覆地的那种信仰。”

使者们走上大桥的时候,在桥边用蓬草盖成的长棚下值守的兽人少年一直盯着他们,就像来时一样,这些在另一处身份高贵的兽人们没有给他一个多余的眼神。少年这段时间见到了足够多的外地兽人,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离开,就算是那些来跟人类做交易的,他们也似乎被什么事情留了下来,反正都是人类干的好事。

少年低头看着摆在长桌上的“作业”,包括这个在内,也是人类干的好事。这种东西和在烈日下吹着哨子,大声呼喊直到声音嘶哑,不断重复那些最简单的动作——看别人做,自己也要做——相比,似乎并不是特别糟糕,但对有些人来说却是未必。而且即使只能作为人类的帮手,但能够让别人也受一点他们当初受过的苦,有什么不好呢?他回忆着自己昨天含着哨子作出最准确的动作,鄙视那些总是不知道往哪里放自己的手脚的家伙,让他们更加面红耳赤,慢慢地,他脑子里的景象变成了他站在“讲台”上,手里挥舞着武器……书本?那个讨厌的人类女孩跪在地上,仰望他的面孔满是失败的怒火,但其他人都对他露出尊敬的神情,一些念头流水般经过,他仿佛看见自己骑在飞箭般奔驰的骏骑上,手中寒刃斜指向天,雷霆和火焰在前方追逐着他的敌人,他大笑着,和身边同样黑衣的骑士一起,迅猛扑向仓皇的对手……

少年的头低到桌子上。他睡着了。

在聚居地,被书籍包围的那个房间里,斯卡·梦魇从窗前转过身来。

“你知道,”斯卡说,“这些条件,会让他们有什么妄想?”

“妄想不能改变现实。”云深说。

“但浪费时间。”斯卡说。

“时间在我们这边,不在他们那边。”云深说。

斯卡的表情还是不太愉快。他觉得眼前的这个人对那些所谓使者的压迫不够,至少远不如他过去所做的。虽然他并不认为这是因为对方心慈手软了。对一贯遵照自我意志行事的他来说,始终更喜欢主动的,凌厉的,干净的处事方法,当然,对过去的他来说,“干净”有时总是未必。

“你相信他们会自取灭亡?”他问。

云深抬头看向他。

“没有人想要灭亡,只是有些规律的作用是必然。”云深说,“在我们吸收帝国一半以上人口之后,任何约定都将失去效力。事情可能有三种发展,他们主动加入我们,成为我们的一部分;他们不想加入我们,用再一次战争争取最后的可能;最后,他们也可能什么都不做,固守传统,和城市一起成为过去的时代遗迹。”

他将手中的报告合起。

“同时,我们也有自己的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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