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汝南王府只一街之隔的魏国公别院。
与那一家子的焦躁起浮不同,外面的蝉鸣暑热、烈阳当空,皆被挡在凉阁之外。内里微风送爽,肃穆无声。

韩琦与魏老国公依古法席地而坐,交床上风炉炭锤、火筯鍑碾、水方熟盂、盐台越碗......茶圣陆羽所说的饮茶二十四器,可谓是一应倶全。

二人熬水、煎茶说不出的惬意。

此时,韩稚圭银壶高吊,滚水直落于碗中,待茶汤与碗口不足半指厚,洒然一收。不但滴水未盈,且泡沫翻腾,正好与碗口齐平。放下银壶,取茶匙慢动,只几下便提手不动。

露出满意的笑意,“国公,请!”

魏国公并不作答,欠着身子,连眼都不眨一下,心神都在飞卷的茶汤之上。

嘴上情不自禁地高喝一声:

“现!”

随着魏国公的一声大喝,茶汤似懂人言一般,翻滚的水花为之一变,只见雪白的茶沫间隐有红色的茶汤翻出,逐渐拉长,盘旋,有若红龙出云,煞是好看。

“好!”魏国公激动再叫。

“每每观稚圭的‘云龙汤’都心潮澎湃,不能自已。”

抬头看向韩琦,眼中尽是赞赏之色。

“论茶技,稚圭可为当世第一!”

韩琦扬起嘴角,淡然一笑,别说,还真有点大宋第一高富帅的风范,就是......

就是那条瘸腿直挺挺的伸在那里,有点碍眼。

“国公谬赞,茶之技艺琦所好也,奇淫巧计不足为赞。”

“这个当世第一嘛...”

“更是担不起的,最多只能算是第二。”

“哦?还有人比相公更善茶技?”

韩琦一挑眉头,玩味笑道:“国公当真不知?”

魏国公一怔,随之冷哼:“提他做甚!?不识实务之小人也!”

韩琦闻声轻轻摇头,“若不论它事,单说饮茶之技,贾子明还是值得称道的。”

“唉,只是无缘见识他那双龙出戏珠之技了。”

魏国公心不在焉道:“怎么?相公与贾子明没斗过茶?”

“没有。”韩琦遗憾摇头。“从前他高我低,没那个资格。现在有资格了,却是道不同不相与交了。”

“不提那匹夫!”魏国公心有不悦,自然不想再提贾昌朝。

伸手端起茶碗,意欲细品,可是送到嘴边,却是顿在那里,怎么也不能入口。

碰,干脆把茶碗往交床上一摔,弄的水花四溅。

“老夫就想不明白,那个贾老匹夫图的是什么?”

好吧,说是不提,可是还是提了。

“稚圭你说,这老东西就算倒向官家,就算官家也呈他的情,可依官家现在的心意,最多也就是外放出京。”

韩琦道:“这对贾子明来说,足够了。”

“可是稚圭别忘了,那一家子会让他安稳出京?”

“这就是一条不归路,他会不知!?”

“既然知道,又为何宁可送死,也要反水!?”

......

韩琦低头轻笑,缓缓端起茶碗。

“国公还是不了解贾子明,这正是贾相的骄傲所在!”

抿了一口茶汤,悠悠言道:“贾子明现在不是倒向官家,更不会不知道这是一条不归路。”

“他......只是想走这条不归路了。”

“至于通济渠案,只能说国公倒霉,撞上了,仅此而已。”

“嗯?”魏国公皱着眉头。“什么意思?”

韩琦的声音依旧不紧不慢,“在相位苦守十年,受尽群臣冷落、人情嘲弄,这对贾子明来说,生不如死。”

“他是个体面人,只是想要一个体面的结局罢了!”

“你是说?”魏国公一脸不敢相信。“你是说,他在求死?”

“对!”韩琦神情笃定。“赵允让与贾子明有知遇大恩,以他的性子,是不会背叛老王爷的。”

“可是,他又不想青史之中留下一个乱臣贼子的恶名,遗毒子孙。”

“所以,只能选这条不归路,来换一个清白。”

“......”

魏国公一阵默然,“这么说来,这个贾子明倒也是个人物!”

“可惜,赵允让一世英明,却生了一窝不成气的儿子,贾昌朝摊上他们......”

“屈才了。”

韩琦点了点头,“如今的形势,国公再咬着贾子明不放已经没有意义了。一个一心求死的人,什么都不会怕。”

“那依稚圭的意思,通济渠案当如何破解?”

“无法破解!”韩琦肃然道。“老国公还是做最坏的打算吧,或者直接放弃通济渠的进项。”

“放弃!?”

魏国公一阵心烦,韩琦是不知道通济渠上到底有多大的油水啊!

说起来,那个唐疯真是个搂钱的活财神,修通济渠耗资近千万贯,所有人都觉得他这是充大头,有钱没地方花了。

可是,才掌握涌济渠两年,魏国公就知道这个唐疯子到底有多厉害了。

两年,两年他从中渔利不下五百万贯。

五百万贯?能让他疏通多少关节,笼络多少人脉?现在让他放弃?换了谁也不舍得啊。

“就没别的办法了?”

“没有!”

“......”

魏国公又是沉默良久,脸色数变,最后狠一咬牙:

“好,不要了!”

魏国公可不是那一家子二百五,知道什么时候钱很重要,什么时候钱很不重要。

“可是,没了通济渠,此次黄河水患,咱们总不能干看着吧?”

好吧,钱什么时候都很重要,没了通济渠,魏国公得赶紧从别的地方找补回来点。

韩琦略一沉吟:

“粮米之事,可行。这借贷嘛......国公最好不要碰。”

“为何?”

“观澜运力不在,则灾地粮价必然难平。”

“可青苗之法施行在即,借贷之务也必然难兴。”

“稚圭就这么笃定,青苗之法一定能实施?”

韩琦苦笑,“国公别忘了,咱们确实能用罢役来威逼官家。可是,国公难道不知道为什么用罢役吗?”

“还不是在京师占不到便宜,才不得以把事情搞到了京外?”

“说到底,石家反戈使得官家在朝堂之上有了绝对的话语权,他要施什么法,咱们是拦不住的。”

“这......”

魏国公茫然点头,这是事实,他也是束手无策。

说白了,赵祯当了几十年的皇帝,这点手腕却还是有的。

别看观澜系在朝中势微,可是有一个细节,也是最近石家倒戈之后,众人才看出来的。

那就是,政事堂和疏密院这两个最机要的衙门口儿,赵祯从来都没放弃过。哪怕把三司财权放到韩琦手里,台谏只剩下包拯、唐介和王拱辰,赵祯都不肯在政事堂和疏密院失了实权。

只要文彦博不倒,旨意就能发的下去,枢密院军队的指挥权就在,而石家则是驻军权这最后一环。

现在的情形就是,纵使朝臣闹的再凶也是于事无补了。赵祯要是想硬来,谁也拦不住。

“那就只能在米粮上做点文章了?”

魏国公有点不甘心,米粮虽然暴利,可是放贷才是长远之计。只要有贷就代表有地,这是对河北、京东诸路的一种渗透。

现在北方豪族掌握在汝南王府,虽是同盟,可却是各怀鬼胎。

要是他能渗透到北方各州,以他的手段,再加上那一家的不争气,魏国公有自信可以取而代之,进而把西北和东北两股势力拧成一股,发挥更大的效用。

韩琦自然知道魏国公心里打的什么主意,宽慰道:“国公不必急于一时,贾子明一走,那一家翻不出什么浪来,只能倚仗老国公您。到时若想取而代之,手段多的是。”

“至于国公担心粮米利薄,不够支用......”

韩琦顿了一下,故意卖了个关子。

“青苗之法确实有碍民贷,可是,水患上不得利,却不代表别处不能得利。”

“稚圭的意思是?”

韩琦大笑,“官家可以强行发令,却不可强行施政。国公也别忘了,施政的人又是谁呢?可不是官家想怎么施就施的。”

“王介甫的那个青苗法却有其妙,可是也是漏洞百出,不足为虑!”

说到这里,韩琦笑意更浓,“琦倒是很期待那个青苗法早点下发各州,看看能出多大的乱子!”

......

正当此时,府中管家来到阁前。

“启禀家主!”

魏国公眉头一皱,颇为不悦,“不是早有吩咐,老夫与韩相叙话,不要打扰?”

管家一窘,“小人冒失了,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街上风言四起,小人觉得,还是速来禀告家主更妥帖些。”

“街上的风言?”魏国公来了兴致,咧嘴一笑。“那倒要听听,什么风言非得此时禀报老夫才算妥帖?”

“街上都在传,癫王唐奕回京了。”

“谁回京了?”魏国公以为自己听错了。

“癫王,唐奕......”

“唐......唐疯子?”

不知为何,魏国公脑中突然浮现出一行大字:

“贪老子一文钱,老子弄死你!”

“我弄死你......”

弄死你......

死你......

而韩琦则是眼中杀机一闪而过,随后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沉吟道:“他怎么回来了?而且还是这个时候回来?”

“国公!”肃然看向魏国公。“机会来了!”

“他不应该这个时候回来!”

......

——————————

大内,福宁殿。

唐奕回京的消息也传到了宫中。

赵祯病了,准确地说,从过了年之后就染了风寒,一直没好。

虽然不是大病,可是赵祯从小体弱,加上国事冗繁,还不到五十岁,却已经略显老态,一个小病小半年也不见痊愈。

入夏之后,虽然日见好转,可是身体依旧乏得很。

午间一觉,睡了一个半时辰方醒。刚披上衣袍还没下床,就见新任的内侍大临李孝光小跑着进来,“给陛下贺喜啦!”

赵祯摇头一笑,嗔怪地瞪了李孝光一眼。

这个李孝光是李秉臣的干儿子,赵祯这次是用人唯亲,看在老李大官的情份上才把他安排在身边。可是这个小李比老李却是差远了,就是这个性子就一直稳不住。

“何喜之有?说来听听。”

李孝光大乐,上前伺候赵祯穿靴,“癫王殿下回京了!”

赵祯正要支着身子站起来,闻声一顿,“谁回京了?”

“癫王!唐公子!回京啦。”

“大郎回来了?”赵祯猛的瞪圆双目,也不管皇袍的前襟还没掖,玉带还没扎,急急地就要往前殿奔。

“快,快传!”

李孝光急忙上前搀扶,“哎呦喂,圣人慢着点儿!癫王这会儿还在回山呢,您别急啊。”

“还在回山?”赵祯缓缓地停了下来。

“他先去见范卿了?”

李孝光一滞,笑脸立时僵住,支吾道:“陛下忘了,汴河船多,得在回山等河监排号才能进京的。”

“哦。”赵祯心思根本不在这儿,也没听出李孝光的异样。

“也对......”

......

“不对!”

“也对”的话音还没落,赵祯就猛的眼神一厉,弄出个“不对”,把李孝光都弄糊涂了,到底对还是不对啊?

只闻赵祯厉声道:“这个胆大包天的小子,末得旨意,他怎么就回来了!?”

“他不该回来!”

“更不该这个时候回来!”

“传朕旨意,癫王速速出京,不得有误!”

“陛下!”李孝光不去传旨,却是苦声一唤。

“癫王可是从万里之外的涯州回来的......”

“大胆!”赵祯冷冽大喝。“你这个内官敢妄言政务,该当何罪!?”

“陛下!”李孝光立时拜倒。

“这不是政务啊......”

“大胆,大胆,大胆!!”

赵祯几近咆哮。

“陛下......”

“......”

赵祯只觉天旋地转险些栽倒,扶着门沿暂缓数息才缓了过来,理性也随之归体,不由怔住。

朕这是怎么了?

抬眼见李孝光还躬身大礼不起,不由心中一阵烦闷,抛下李孝光独自前行。

“起来吧!”

李孝光大喜,“谢陛下不罪之恩!”

“你啊!”赵祯一边走,一边叹。“平时少和殿前司的军汉厮混,多和你家大人学学。”

“奴婢谨记!”

“去宫门前迎迎吧....”

“那小子要是来了,直接带来见朕。”

“奴婢领旨!”

......

——————

李孝光这一去,直到了天近黄昏也未回转。

赵祯整个下午就在福宁殿上批阅奏章,可是终是心神不宁。

天色渐暗,也未等到唐奕进宫,放下奏折,看向外面的天色,喃喃道:

“宫门就要落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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