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的前后门都开了, 夕阳西下,傍晚的过堂风习习。
何教授站在后门口,跟两只母鸡大眼瞪小眼。

大花小花对家中新出现的客人十分警惕。就连江阿姨来给他们喂食, 它们都没跟往常一样, 一心扑过去啄食, 还时不时脑袋一顿一顿的,转过来看陌生人。

江阿姨朝它们瞪眼, 以前也没见它们多给雷总面子啊。这会儿倒想起来雷总是主人了。

她尴尬地搓着手, 实在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这位德高望重的教授。

何教授先打破了沉默:“这是你养的, 还是青青养的?”

青青。

江阿姨浑身的鸡皮疙瘩一下子就起来了。这种爱称只有雷总才对沈医生用, 她有时候都觉得这对夫妻拿肉麻当有趣,跟喊小孩子似的。

再猛的从一位年近六旬的老教授嘴里头听到, 她更是寒毛直竖。可细一想想,从年龄上看,沈医生在何教授面前就是个孩子嘛。

江阿姨愈发膈应了, 不由自主地维护起雷震东来:“人家病人送沈医生补身体的,沈医生心善舍不得杀生, 就养下来了。雷总给鸡搭好了窝。这架子啊,还有篱笆什么的, 全是雷总一手弄的。”

何教授像是没听到雷震东的存在一样,只点点头:“堂前有树有花,屋后养两只鸡, 坐在廊下看书, 青青肯定很喜欢, 很自在。”

江阿姨一点儿都不自在。

雷父翻出了自己从老家带的茶叶,笑呵呵地招待客人:“何教授,您尝尝我们老家的野茶,外头不卖的。”

何教授点头微笑:“再上一壶清茶,甚好。”

前门嘎吱一声响了,沈青在绿纱门后露出了脸。她朝前走了一步,站在门口便向何教授微一欠身:“教授。”

何教授的目光落在了她拎着的包上,提醒了一句:“你现在最好不要提重物,还是稳妥些比较好。”

宋明哲闻声,下意识地就想接过沈青手里的包。

然而沈青已经顺手将包放在了鞋柜上,笑着应声:“没事的,包不重。”

雷母热情地招呼宋明哲进屋:“小宋啊,你要喝茶还是果汁?给你榨杯梨子汁好不好?”

扶着鞋柜换拖鞋的沈青,闻声一阵头痛。先前防宋明哲跟防贼似的人是哪位啊。她婆婆真是个人才,觉得有狼进屋了,赶紧再拽只虎来。她真不知道婆婆成天都在想些什么。

何教授不甚赞同地摇摇头:“果汁其实基本上都是糖水,营养成分大部分都流失掉了,还不如直接吃水果。”

宋明哲有点儿尴尬,含混应声:“阿姨,你不用麻烦了,我喝白开水就好。”

沈青换好了鞋,直接走到了客厅中央,开门见山:“教授,您怎么来了?”

何教授放下了茶杯,冲她点点头,示意她坐下:“听说你辞职了?”

“嗯。”沈青应声落座,点了点头,“报告已经交上去了,安家费我爸妈替我还了。”

何教授目光落在了她脸上,半晌才再度开口:“想清楚了?”

“是的,其实我之前就考虑过辞职。”沈青笑了笑,“不过卢院长对我有知遇之恩,我不好意思开这个口。”

何教授轻轻地叹了口气:“卢院长……”

也许是不便谈论这些,他没有再说下去,而是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中掏出了一份文件,推到沈青面前,示意她看看。

沈青略有些疑惑,接过了文件才发现是一份聘书。

“你现在怀着孕,既然医学院的教职还没有辞去,那就先去合资医院坐门诊。这样临床跟科研两头都不落下。”何教授对她解释,“你在国外读的医学院,英文好,具备跟高端客户群沟通的能力,这是你的优势,不要放弃。”

沈青看着桌上的资料,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她上午才拍了辞职报告,下午就有神通广大的猎头找到了她的联系方式,给她发了邮件。现在不到吃晚饭的时候,何教授已经拿出了聘书。

原来她这么抢手啊。

“你别误会。”何教授招呼沈青认真看完资料再决定,“其实上次在实验室碰到你的时候,我就有这个想法了。不过担心你舍不得仁安的平台,没有提。既然现在你自己辞职了,那这也算是个选择的方向。”

雷家老两口面面相觑,心里头跟十五个吊桶打水一样,面面相觑。

“去这边工作的优势是待遇高,劣势是肯定不比公立医院铁饭碗。从目前来看,病源数目也远远比不上仁安这样的医院。不过你既然都有勇气辞职了,铁不铁饭碗对你来说应该不算大事。病源少但同时也意味着你有更多的时间精细化的去处理。”

沈青翻看着手中的资料,迟疑不决。

雷母很有帮她出谋划策的壮志雄心,奈何她念书的时候学的是俄文,而且早八百年前就还给老师了。这纸上印着的蝌蚪文,她一个都不认识。

宋明哲站在了沈青身后,跟着扫了几眼。平心而论,在工作环境跟时间上,这家合资医院开出的条件相当诱人。

“你自己考虑一下,拿定主意了,就打上面的电话。”

雷母没憋住,直截了当问何教授:“那累不累啊,小沈现在还怀着孕呢。上门诊的时候,她能不能喝水去卫生间啊。”

“八小时工作制,每周工作五天。”宋明哲代替何教授回答了问题。

雷母的手指头点着资料上金钱的符号,小心翼翼地看宋明哲:“这是一年的收入?”

少就少点儿吧,反正他们夫妻还有退休工资。家里不用供房供车,加在一起总归够养孙子的。

“不是,这是月薪。”宋明哲诧异地看了雷母一眼,“仁安的年收入也比这高两倍啊。”

雷母迅速地在心里算出了年薪,惊讶地瞪大了眼:“这么高啊,那谁还看得起病啊。”

何教授笑了笑,没有接她的话茬。

沈青轻轻地吁了口气,抬眼看何教授:“谢谢教授,我再考虑考虑。”

何教授点头,又提醒了她:“这家综合看来条件不错。原本只招聘有十年以上工作经历的高级职称医生。不过你在国外读的博士,也在医院干过临床,所以你算是特殊人才。医生是一辈子都得绷着弦的,闲下来的话,临床思维就跟不上了。”

江阿姨从厨房里探出了头:“饭好了,你们要不要吃饭。”

围坐在一起的人赶紧起身,洗手的洗手,帮阿姨端菜的端菜。

沈青跟着雷母一块儿去卫生间洗手的时候,做婆婆的人按捺不住,小心翼翼地问:“小沈啊,这工作靠谱不靠谱啊。你别急着挣钱,自己掉进坑里头去了。你别嫌我啰嗦,要真是这么好,那你们医院的医生为什么还不赶紧过去啊。”

“各有各的优势跟弊端。”沈青想了想,跟婆婆解释,“就跟以前的国企和民企差不多。”

雷母还是不放心:“照理说人家何教授也是一片好心,可是……”

她的可是冒出来半天,也不见下文。沈青叹气,无奈道:“妈,你别成天想东想西的了。我这么跟你说吧,我要是跟何教授还有什么,我刚回国的那会儿是不是就有事了。他可是一直都单身。”

雷母憋得脸红脖子粗,终究没敢问出口。电视上那个吸.毒吸坏了脑子的女人说的是真是假啊,何教授真是儿媳妇初恋男友的亲爹。呸!好像这初恋还是自己儿子的战友,她那二傻子的儿子还真是够不讲究的。

“妈,我这样跟你讲吧。跟谁,我都不可能再跟何教授。还有就是,在碰到震东之前,我没考虑过结婚生孩子的事。”

雷母高兴起来了,连连赞同:“对对对,东东也是一样的。先前我们托人给他找了多少对象,他一个都看不上眼,就相中你了。”

沈青在心里头腹诽,得了吧,雷震东跟她结婚之前起码花了一个月功夫跟之前的女伴清扫关系。怎么从她婆婆嘴里头出来,搞得他多纯情一样。算了,前尘旧事不提也罢,她也懒得纠结这些事。

“那你要不要问问东东的看法啊。”雷母觑着儿媳妇的脸色,赶紧辩白,“你不要误会,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吧,你虽然一直在医院里头工作,但总归不比东东在外头跑得多。有些单位就是面上光,里头坑死个人。”

沈青只好点头:“好了,妈,我答应你会慎重考虑这件事的。赶紧出去吃饭吧,晚上我还有事。”

吃过饭,沈青送何教授出门,跟对方道歉:“不好意思,我婆婆为人比较热情。”

何止是热情,简直就是激情洋溢。沈青都担心何教授这顿饭吃得消化不良了。雷母爱给人夹菜的毛病无药可医,饭桌上,她就没顾上自己吃饭,全程都在给何教授还有宋明哲夹菜。

何教授笑着摇摇头:“没事,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都这样,生怕挨饿。”

晚风瑟瑟,拂动了他的头发。白玉兰造型的路灯下,男人眼角的皱纹跟刀刻上去的一样。

沈青蓦然一阵心酸,没能忍住开了口:“教授,你找个伴侣吧。你不用这样苦自己。”

他始终在她面前强调,他对少阳没有父子之情,所以少阳的死,他并不愧疚。

可是血缘这么玄妙的东西,他又怎么可能无动于衷呢。交往了儿子的前女友,间接伤害甚至造成了那个孩子的死亡,何教授原本就是个责任感相当强的人。

跟她分手之后,始终单身一人。沈青并不相信他完全是为了她。也许他也在用独身惩罚自己。

“算了。”何教授无所谓地笑笑,“到了我这个年纪,差不多也该随心所欲了,怎么自在怎么来。我已经没有精力再去配合别人了。”

宋明哲将车子从车库里头倒了出来,伸头招呼何教授:“教授,我送您吧。”

何教授点点头:“那就有劳宋医生了。”他朝沈青挥了挥手,“回去吧,外头风大。你的房子如果要转手的话,打个电话给我。我有朋友一直想找栋差不多的老房子。”

沈青朝他欠了欠身:“谢谢你,我不打算卖房子。”

“那你如果需要钱的话,也给我打个电话。多的没有,借给你百十万还是可以的。”

“不用了,教授,你已经帮了我很多忙。我一辈子都感激你。而且我想告诉你,我真的没有后悔过。我们都没有做错什么,我们不是罪人。”

何教授笑着颔首:“你能这么想就好,不要自苦。”

车子发动了,车灯一闪,黑色的汽车消失在她视野外。

雷母出了门,朝沈青的方向张望,皱着眉头抱怨:“你非得大晚上的去给你外婆上坟吗?小沈啊,你不能不讲究点儿,你这还怀着孕,本来就阴气重。”

“没事。”沈青笑了笑,“我见多了生死,并不怕这些。”

雷母硬着头皮喊丈夫一块儿出门。她就说学问太好的老婆不能随便娶进门,这谁家的儿媳妇挺着个大肚子黑漆嘛唔地跑去上坟啊。雷母一路上都憋着,拼命地告诫自己看在孙子的份上,别跟她一般见识。

大肚子嘛,总归都要矫情的。

他们单位的小姑娘都讲,一个的公主,十个月的皇后。得,等东东出来以后,怎么舍得她当老妈子,还不是一辈子的女皇。养个儿子有什么用啊,都是伺候人家女儿的。

雷父跟在儿媳妇身后,听了妻子的嘀咕,忍不住想笑:“那你还要抱孙子干嘛?”

“不一样!”雷母信心十足,“我养砸了一个儿子,还不晓得吸取经验教训啊。我不信孙子也砸在我手里头。”

墓园里头静悄悄的。小小的一块墓地,就能买下一辆不错的车。难怪大家都议论,现在的人活不起也死不起。沈青甚至有种荒谬的感觉,如果外婆晚走几个月,说不定她连给外婆买墓地的钱都要想办法去借。

钱像一块巨石,压在她心头。

她知道如果请求何教授帮忙的话,外婆留下的那套老房子应该能卖出不错的价钱。然而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动房子。那里头承载着的是沈家几代人的回忆。

贡品是江阿姨下午匆匆上街买回来的。她从看守所出来的时候,就打定了主意要来看外婆。她背着外婆做了决定,但必须得告知外婆。

沈青点燃了檀香,立在香炉里头,然后跪下来,对着墓碑上的外婆磕头。

对不起,外婆,我得违背你的心意了。

对不起,外婆,雷震东现在有事,我不能把他丢在里头不管。

对不起,外婆,你骂我没良心吧,你骂我离不开男人吧。我现在,真的离不开他。

雷家老两口站在旁边看着,不知道儿媳妇嘴里头嘀嘀咕咕说着些什么。这人果然不能读太多的书,否则脑子都跟人不一样,奇奇怪怪的。

沈青恭恭敬敬地磕完了头,然后当着外婆的面拨通了电话:“你好,李律师,我是沈青。我改变主意了,我愿意继承我舅公的遗产。”

雷母一听儿媳妇说洋文就头痛。这叽里咕噜的,也不知道说的是啥。这些肚子里头灌了洋墨水的人,回国了为什么不能正正经经说人话!

徐科长要脸面,死活没好意思直接问。

隔了不到一个礼拜,她就悔得肠子都青了。妈呀,难怪她家儿媳妇大晚上的还要拜祭外婆,原来了事了她就直接跑美国去了。

她家那个傻儿子可还在看守所等着她啊!

当着儿子的面,去看守所看人的徐科长就没憋住,直接哭出了声:“你个傻东西,怎么就没一点儿数呢。我都告诉过你,你一个高中都没上完的家伙,找个什么洋博士啊。人家眼光高,心也大。我说她怎么还对合资的医院推三阻四的呢,合着人家直接就奔外国去了。”

雷震东听他妈絮絮叨叨说了半天,也没整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还是雷父在边上叹着气,一五一十给交代了。

沈青终于办妥了离职手续,正式离开仁安医院了。她订了张飞机票,只跟雷家老两口.交代了一句要去美国处理点儿事情,就直接拖着箱子走人了。

“青青有没有说是什么事啊?”

雷母隔着玻璃都想拍飞了她傻儿子的秃瓢。个蠢货!怎么小时候没发现自己生的是个傻子啊!沈青那话就是句托词!处理点儿事情,直接就能处理拜拜了。要真是正经事,她为什么不跟东东说清楚?

雷震东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半点儿芥蒂都没有:“挺好的,出去总归不错。”

雷母捂着脸就哭了,隔着玻璃戳他的脑门儿:“那你怎么办啊,你个夯货!”

雷震东笑了:“不怎么办,等她回来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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