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天色还亮着, 宋明哲的天空先暗了。他似乎受到了打击,一路开着车护送沈青的车子到家后,他居然连杯茶水都没叨扰一杯, 就这么开着车默默走了。
江阿姨看着斯文俊朗的宋医生, 就跟看和自己女儿有缘无分的备选女婿一样, 只恨自家是独养,不能再拽出个小闺女拖住人, 好肥水不流外人田。

她无比惋惜地叹气:“哎呦, 你看啊, 这宋医生人还是很不错的。”可惜现在雷震东又偏生被关了, 总不能真丢下不管。

江阿姨还不清楚雷震东这是到底得罪了哪路神仙。她被雷震东装出的老实人形象蒙蔽的太久,即使已经知道了这小子干占便宜不肯复婚的渣男本质, 依然惯性地相信雷震东离坏人的标准还有点儿远。

为什么要抓他啊?那肯定就是得罪人了呗。做生意的哪有不得罪人的道理。只要不是杀人放火打家劫舍,在江阿姨眼里头那都不是坏人,都是讨口饭吃的普通人。

沈青勉强打起精神来, 跟江阿姨调笑:“你前面不还说雷泽东不是正经人吗?”

江阿姨一边掰茄子把一边端正了脸色:“那一码归一码。他不是正经人,也得正正经经地过日子, 才不叫人挂心。”

她偷偷觑了一眼沈青,心里头叹气:男子爱新妇, 女子重前夫。可不是嘛,这雷震东都死乞白赖地坚持不肯跟沈医生复婚了,沈医生还是放不下。他现在人关进局子里头去了, 在外头跑的也不是不知道躲哪儿去的狐狸精, 照旧是沈医生。

女人就是命苦啊。总是这也放不下, 那也放不下。到头来最辛苦的还是她们这些重情重义的女人。

沈青靠在后门口,手里头的一本最新一期的《柳叶刀》,无论如何都翻不到下一页。

晚风习习,带来了草木的清香。远处有钟声回荡。大花小花咕噜咕噜的跳来跳去的,啄食着草丛里头的蚱蜢。似乎非要玩累了,才会回窝里下蛋去。

她抬起头,午后下过一场不大不小的雨,一架蔷薇开的粉嫩。滚动其间的水珠在夕阳下熠熠生辉,旁边却少了张贱兮兮傻笑的脸,和他叼在嘴里头的玫瑰花。

那个没正经爬墙头的男人,那个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头将她烫软了的男人,那个帮她遮风挡雨的男人,已经不在这里了。

沈青起了身进房,从橱柜里头翻出雷震东的衬衫,紧紧地抱在了怀里。她仰面躺在了床上,贪婪地呼吸着衣服上残存的男人气息,沉沉地睡去了。

梦里头,那个男人半跪在她面前,抓着她的手贴在他脸上,安慰她:“你别怕,你别难过,我替你报仇去。”

她笑了,她就知道,他不会让人白欺负了她。

窗户外头的大花小花发出了咯咯哒的叫声,得意洋洋地等待着主人的夸赞与奖赏。江阿姨出了厨房后门,给它们撒了把碎米,训斥道:“不要吵了沈医生睡觉。”

大着肚子还要在外头替前夫奔走的女人,可不是辛苦坏了。江阿姨都不忍心吵醒她,只在炖锅里头温着汤,等她醒了好喝碗垫垫肚子。

沈青却辜负了江阿姨的一片心,她一觉直接睡到了黑夜降临又退去。也许是怀孕到了一定的月份,自带催眠效果。也许是沈青意识到了,她现在无人可依赖,必须得坚强起来,才能面对一个接着一个的打击。这一晚,没有雷震东的电话催眠,她也安安稳稳地睡着了。

这才是刚刚开始。有人要彻底将雷震东摁死在地上。她看不清敌人的脸,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她在心中告诫自己,雷震东已经做了安排,她既然不懂这些,那么乖乖老实呆着,不要添乱就是最好的了。

然而理智与情感永远不可能同步,他的一颗心依然焦灼。

第二天一早去医院上班的时候,小护士谈落落惊讶地看着她:“哎呀,沈主任,你冒痘痘了?”

太稀奇了。她一直觉得沈主任这样的人是不会长痘的。长痘痘不都是火气太旺了么,他们私底下都说沈主任大概是命里缺火,上辈子肯定是天山雪莲,幻化出了人形。

沈青无奈地苦笑,给小护士打预防针:“等着吧,这才开始冒痘痘,后面长斑啊,发胖啊,色素沉着呀,什么都会冒出来。”

谈落落吓到了,结结巴巴:“那我以后不生孩子了。”

沈青故意逗她:“没关系,你年轻,早点儿生的话说不定恢复快。我不行啦,我年纪大了。”

谈落落一本正经地拍马屁:“你在我心里永远年轻。”

沈青差点儿没被自己的口水呛到,总觉得这孩子说的跟永垂不朽一样。

辛子墨神色匆匆地过来,隔着老远就喊了一声沈青。

被点名的人见着了他的神色,心中一慌,脱口而出:“雷震东怎么了?昨天下午我看他,他还说没事的。”

辛子墨盯着花容失色的仁安高岭之花,简直不知道是该苦笑还是该安慰她一下:“你先别管雷震东了,先管管自己。”

沈青满脸茫然:“怎么了?难不成公安局真立案认定了那是谋杀啊。那以后我们看病是不是先把病人祖宗八辈子都查个一清二楚,执行彻底回避原则,仿佛我们兽性大发,直接医死了仇人?”

辛子墨摇头,看到旁边小护士一脸好奇的模样,立刻掏出了自己的饭卡:“去,落落,到食堂买点好吃的,给大家分一下。早上就要吃好了,才有力气干活。”

谈落落懵懵懂懂的,总觉得辛医生是想把自己打发走。不过有免费的美食,她也亏不了,她立刻接过了饭卡,一溜烟地跑了。

沈青看辛子墨郑重其事的样子,跟着紧张起来:“到底怎么回事啊?”

辛子墨眉头紧锁,压低了声音:“他们把老卢带走了。”

沈青自从怀了孕之后,脑子似乎迟钝了不少,一时间居然没反应过来:“啊,哪个老卢啊?”

辛子墨要跳脚了:“你说哪个老卢,我们的老卢!”

这可真不怪沈青了,除了辛子墨这么个少爷外,谁敢把卢院长挂在嘴边叫老卢啊。沈青慌了:“怎么回事?卢院长犯了什么事儿了?这一圈下来。抓谁也抓不到老卢头上啊。”

整个江州这一片,还硬着头皮对医保病人来者不拒的,也就是仁安医院了。他们甚至没逼着病人看一趟病,出院再入院两三回。都这样了,那些人还要怎样?逼着病人按照医保报销生病吗?

又不让医院挣钱,也不给医院拨钱,把医院逼的集体爆炸吗?

辛子墨扫视了周围一圈,把人带到了僻静地方:“我看这一回来势汹汹,情况很不好,本来今天上午有个会是老卢主持的,现在临时改成了书记上。问题应该不小。”

沈青有点儿慌:“院长有什么把柄啊。就连医保病人,咱们都可是捏着鼻子都收了。”

辛子墨摇头,神色愈发凝重起来:“问题就出在这儿。你想啊,省人医他们几年下来的缺口已经到了上亿,咱们不比人家家大业大,可起码几千万是有的吧。老卢是什么硬扛下来的?他没扣我们的钱啊。这钱从哪出来的?这就是大问题。”

按照他得到的风声,卢院长被带走的原因该是药品回扣。

药品价格的百分之十五政策性加成,一直都是医院的重要收入渠道。现在政策要求药品入院零加成,砍得是痛快了,造成的资金缺口从哪儿出。用业内人士的牢骚讲,医院还得倒贴人手跟场地免费给药企卖药。

政策是说这部分损失由财政补贴百分之十,医院自行消化百分之十,提高医疗价格服务补偿剩下的百分之八十。

可真正推行起来,能落到实处的有多少?

财政补贴迟迟不到位,不是一行一业一个地区的问题。摊子太大了,方方面面顾不全,的确是客观事实,真要往死里怪也怪不起。

医院自行消化,反正就是一个怪圈。上头拼命地强调公立医院的公益性,也就是要求医院别挣钱,却默认了医院很有钱。

大头的提高医疗服务价格,更是满头包。哪个部门都不愿意得罪老百姓,配套的改革迟迟不能推进。可上面要求的药品进医院零加成,已经作为死命令下来了。

从某种意义上讲,政策的执行从来也都是柿子专拣软的捏。古今中外,莫不如是。

仁安医院将原药品加成部分,用采购协议的形式,强行作为回扣留下了。

沈青依然不太敢相信,睁大了眼看着辛子墨:“那你说他们想干什么呀?把所有的院长全都换一遍。让大家都当哑巴,封上了嘴巴,剩下的一双手除了鼓掌,什么事情都不要做了吗?”

皇帝光着身子就是光着身子,大家集体装眼睛瞎了,皇帝就不冷了吗?

辛子墨笑笑:“你还说我偏激,我看你也比我也差不了哪儿去。不说这个,反正现在也就是风闻而已。我是想跟你说,估计要查起来,你家老雷的安保阴阳合同说不定也能扯到一块儿去。你也别慌,不是大事,最多让雷总放点儿血,少给你买两件衣服。还有就是业务拓展费,可能跟你也能挂上钩。”

沈青有点儿茫然:“这和我也扯不上什么关系呀。”

她虽然担着这个副高的职称,事实上,主管诊疗组床位上的病人用什么药,做什么检查,用什么医疗器械,拍板的人还是韩教授。

辛子墨摇了摇头,神情复杂的看沈青:“你还是心里头有点儿准备的好。你就当我是风声鹤唳吧,我总觉得这么突然发难,背后肯定少不了那一位的推波助澜。”

阎王打架小鬼遭殃呗,都搞到人家头上了,他们没理由放过人吧。

“不过你也不要太着急。你的位置的确也没多少事。就当我紧张过度吧,我就过来先给你打一针预防针。”

沈青连连道谢,有点儿担忧的看他:“你自己有没有留小辫子在外头给人抓啊。”

辛子墨龇牙,似笑非笑:“说句不待见的话,要真抓小辫子,叉开来抓人。简单,倒退回赤脚医生时代,起码三分之二的医院都关门回家。你不让我们活,那不意味着我们得坐着等死啊。一切脱离了物质基础的谈奉献,全是他妈的鬼扯淡。”

沈青听着心慌:“行了,这种时候,你不要再说这种话了。你是生怕人家板子不打到你身上吗?”

辛子墨嗤笑了一声,突然间抬起头夸奖已经买完东西回来的谈落落:“哎哟,还是咱们的小美女有眼光,知道医院食堂最好吃的是什么东西,真乖。”

谈落落兴冲冲地将原味奶茶跟蛋挞推到辛子墨面前:“辛医生,你也吃吧。”十足的反客为主。

辛子墨也不生气,只哈哈一笑,接回了饭卡,朝众人摆摆手,走了。

沈青担忧地看着朋友远去的背影,有点儿发慌,害怕对方也被牵扯进去。

看她没想到,她担心错了对象,她真正该担心的人是自己。这一场暴风雨,她被裹挟到了其中。

当天下午,沈青就被人带走了。

全院的大主任们基本上全都被带去谈话,交代问题。

一人一间屋子,对面坐着个神情严肃的穿制服的人,要求他们坦白从宽。厚厚的一沓纸摆在面前,每个人都要老实写材料,交代自己的问题。

沈青满脸茫然,强调她自己除了看病以外,根本就不管任何事情。她身上没有行政职务。

对面的人皮笑肉不笑:“你就好好交代十万块钱的奖金是怎么回事吧。”

拿着公家的钱做出来的成果,得了个民间奖项,明明不是国家官方设立的奖项,凭什么按照国家级的标准,一掏钱就是二十万,干净利落的很。她沈青也不是项目的主导人,为什么她能拿到十万块。

国有资产就是他们这些人口袋里的钱吗?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沈青一时间槽多无口,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每当面对这些外行充内行的人时,她就有种说不出的憋闷感。

他们的项目拿到的的确不是官方奖项。说句不好听的,某些官方奖项,就是诺贝尔医学奖获得者也没资格碰。可他们业内人士有着自己心里的一杆秤,那个民间奖项的含金量,业内是认可的。他们的项目可以说是填补了整个南省周边这一大块地区关于这个方面的空白。

口口声声说尊重科学技术,尊重人才。现在他们研究出成果了,奖励个二十万,就立刻有人跳脚了。

“我们都知道,决定奖励的是人不是你。你就交代清楚,卢院长为什么要对你这么大手笔,他到底想从你这边获得什么利益。他想让你牵什么线啊?”

沈青抬起了眼睛,放下了笔:“因为我是引进人才。医院这是在安定人才梯队建设。”

艹他妈大爷的,这帮子混账到底想掰扯什么啊。瞎几把鬼扯淡,到底还要不要脸面?!

穿制服的人愣住了,脸色也不好看起来:“你这位医生要老实交代问题啊,不要心存侥幸,负隅顽抗。”

沈青摸着肚子开始叫唤:“哎哟,我肚子疼,我要立刻卧床休息。”

“你干嘛?别以为装病就可以逃脱检查。”

沈青叫唤得愈发大声了:“哎呀,黎教授,你在吗?求求你过来看看我,我怕我孩子流产。”

她的声音实在太过凄厉,斜对门的老教授坐不住了,坚持要过来看望孕妇。开玩笑,这是大肚子,出了事情,整个江州的卫计委班子都要承担责任!

黎教授扶着沈青在沙发上躺下了,厉声训斥问话的工作人员:“你们要干嘛啊,这是孕妇。看看你们这里的空气,你们想让孕妇有个三长两短吗?”

问话的人嘀咕了一句:“怀孕就揣上了尚方宝剑了?”

黎教授冷笑:“孕妇跟哺乳期妇女犯了罪还要监外执行呢。在你们眼里头,我们这些人是不是连穷凶极恶的罪犯都不如了?”

沈青伸手拽住了黎教授的袖子,摇摇头:“教授,我还好。”

黎教授安抚地摸了摸沈青的脑袋,怒气冲冲地瞪了那人一眼,又被叫回了她自己的房间,继续交代新技术滥用问题。

负责看着沈青的人觉得面子挂不住,嘟囔了一句:“你别拿根鸡毛当令箭啊。早点儿交代清楚了,你才好早点儿出去继续当你的主任。”

沈青突然间冷笑起来:“因为我是沈青沈博士,所以我才是沈主任。并不是因为我是沈主任,所以我成了沈青沈博士。你不用威胁我,你以为所谓的铁饭碗就能让我跪下来做人?别那么幼稚,大不了就是我不干了,我有手有脚有学历有技术,我上哪儿都能有饭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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