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沈青没睡好。也许是认床头, 也许是门外头推车的声音太刺耳,即使她贴身穿了雷震东的汗衫当衬裙,她还是睡不着。可能是因为身上的汗衫已经洗过一回了, 他的味道淡了。
沈青有些焦灼。这是失眠症患者的通病, 越是睡不着越着急, 越着急越睡不着,于是反复恶性循环。她听着对面床上, 筱雅平静的呼吸声, 简直要嫉妒了。同样身为孕妇, 为什么筱雅吃得香也睡得香, 完全不受半点儿影响。

这种对比产生的郁闷进一步影响了沈青的心情,她更加进入不了睡眠状态。她在床上翻了两个身之后, 听到了筱雅翻身,她赶紧停止折腾,害怕把对方也吵醒了。

值班室的窗帘拉上了, 房间里头黑黢黢的,明明酷似暗夜, 她却迟迟不能入睡。

沈青掏出了手机,看了眼时间, 简直绝望了。距离她躺上床已经半个小时,距离她下午上班,剩下的时间不到一个钟头。照她这样的状态, 她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她不得不又从口袋里找出了耳机, 插在手机孔里头, 调出了雷震东的录音。

那是他们刚结婚不久,雷震东特地给她录的。有所谓的催眠大师录音文本,雷震东录的时候要么在数到底来了多少只多少种颜色的羊,要么录到后面,他自己先呼呼睡着了,就没有一个正儿八经完全录成功的。

唱催眠曲也是,他永远走腔跑调,好好的《摇篮曲》都能被他唱成小黄歌。她要抗议,他就抓住她一顿猛亲,然后又搓又揉的,便宜占尽了还不满意,一个大肚子勾引什么男人,简直就是没下限。

也不知道没下限的人到底是谁,真不要脸!

沈青蜷缩在被子里头,偷偷拽了一下自己身上的汗衫,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似乎闻到了一点儿熟悉的汗味。她索性将汗衫往上捋,堆在鼻端,那气味凝聚到一起了,终于有了具体的实感。

耳机里头,传来雷震东的调笑:“睡不着啊,那是因为爷还没伺候好你,你欲求不满。乖,让爷好好瞧瞧爷的小心肝。……”

闹钟准时唤醒了值班室里头的女医生。

筱雅打着呵欠起身,开了台灯,伸了个懒腰。

她搓搓眼皮,睁开眼睛看对面同样脸蛋红扑扑的沈青,笑了:“睡得好吧,孕妇聚在一起,据说瞌睡是能够互相传染的。”她话音刚落,目光落在了沈青身上,一阵惊呼,“沈主任,你也太富有情.趣了。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你家雷总对你死心塌地了。”

看看这汗衫,明显是雷震东的。黑汗衫配上她奶白的皮子,这诱惑力,神仙都要流口水。筱雅按捺住自己伸出禄山爪摸一把的冲动,摇头叹气:“你也不怕你家雷总把持不住!妈呀,跟你一比起来,我就是糙老爷儿们。我真同情我家陆医生。”

沈青还沉浸在梦境的余韵中,闻声更加面红耳赤。她尴尬地穿好衣服套上白大褂,含含混混:“早上起迟了,穿衣服没注意。”

据说女医生是一个彪悍的族群,拿手术刀的尤甚,相当肆无忌惮。一般女流氓都不是她们的对手。

筱雅眯着眼睛,不怀好意地冲沈青笑:“哟,早上能穿错雷总的汗衫。沈主任,您这话的信息量有点儿大啊。这个,作为产科医生,我还是要提醒二位一句,孕期要悠着点,该忍忍的,必须得忍忍。天长日久总有时嘛。”

沈青原本还心神摇曳魂不守舍的,现在被朋友一调侃,更是恨不得钻地洞:“你别胡说八道,没有的事。我就是早上换衣服的时候,在……衣橱里拿错了。”

筱雅一边整理着值班床上的凉被,一边叹气:“沈主任,多说多错啊。你家卧室的衣橱有多大?好像二位的衣服是分开来放的吧,怎么搞错的?这画面太美,我不敢想象。哎哎哎,我拒绝梅干的贿赂,小鱼干倒还不错。”

“想都不要想!”沈青瞪他,“陆医生已经提前跟我们都打好招呼了,谢绝投喂,尤其是辛辣刺激性食品。”

“吼!过分了啊,是我是娘家人还是她是啊?”筱雅愤愤不平地咬着梅干,然后瞪回头,“你们家雷总怎么不管你啊。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沈青微笑再微笑:“因为我从小到大都特别乖,不用人盯着管。”

等回到了内镜中心,沈青又开始对着手机发呆。

调查田大鹏,搞不好就会翻出她跟何教授还有少阳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这就像是一颗定时炸.弹,随时会将她炸得粉身碎骨。

她可以不在乎所谓的名声,她凭自己的技术吃饭。可是她无法忍受别人用鄙夷嘲笑同情等等一切看待弱者的情感去对待少阳。他明明是太阳,为什么要被人轻视。

在这种顾虑下,她能想到的最合适的调查人选就是雷震东。他知道她不堪的过往,他也知道他们狗血的关系,而且他人脉广,有能力进行调查。

不过,雷震东真的有必要调查这件事吗?说到底,他们已经离婚了,朱佳凌跟田大鹏的目标明显是自己与何教授。雷震东过来插这个手做什么。他现在自己还麻烦缠身呢。她又何必再增添他的负担。

还有一个沈青想都不愿意想的对象,何教授。于情于理,他都有调查清楚的动机。谁知道朱佳凌跟田大鹏还有没有后手?而这个后手又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沈青心烦意乱地站起了身,在更衣室里头转了好几个圈。她狠狠地拽了下衣服里头的汗衫,一种说不清的委屈与愤懑在她心间流淌着发酵着。都怪他,真讨厌,她今天中午就不该听他没羞没躁的录音。

她居然就这么睡着了,还做梦了!明明前几天都没做梦的。

更衣室的门被敲响了,谈落落扭开门进来,满脸心有余悸:“沈主任,我们要不要躲躲啊,外头又吵起来了。”

沈青从满腔烦闷中挣脱出来,抬起了眼睛:“怎么了?”

“嗐,就是那家子奇葩。”谈落落皱着鼻子飞眉毛,脸色生动的不得了,“那个自己闹出笑话来了的呗。”

先前胃镜室主任接待的那个使用别人心电图来做胃镜,结果心梗发作的,又被沈青跟陆西他们急诊送去做支架,救了他的命却被他家反咬一口的病人家属,又双叒)叕上门闹了。

这一次,他们放弃了心内科,集中火力对付胃镜室主任。

说来也是魔幻现实剧。

那病人入住心内介入病区的第二天,胃镜室主任也因为心梗过去住院了,成了他的病友。脱了白大褂,对方家里人居然就不认识他们嘴里头的这位不共戴天的仇人了。

胃镜室主任在看对方家属签字的时候,居然无意间发现病人跟病历信息上的不是同一个人,他使用了他兄弟的医保卡。他兄弟签字的时候,本能地签了自己的名字。而且胃镜室主任听懂了他们的方言,家属对病人的称呼的确跟病历名字不一样。

这种事属于骗保,一旦被医保中心发现,医院也会跟着吃瓜落。胃镜室主任当然不可能替他们瞒着,医院立刻上报了。这病人不仅一分钱没从医院讹到,他兄弟的医保卡还被停了,简直是丢了夫人又折兵。

他家哪里能咽得下这口气,每天都用轮椅推着病人过来闹。

一屋子的医生护士都无语,真是待在医院的时间久了,什么样的怪事都有。

说句思想不正确的,病人跟医保卡的上的兄弟长得还挺像,如果不是他家一直闹腾,说不定医院根本发现不了医保卡的问题。这样,闷声发大财的,他住院费用起码能报掉一半。

医保限额限的是医院的额度,又不限病人自身的报销额度。他兄弟收回卡去,接着用,一点儿责任不用担,半分钱的损失都没有。

过来做内镜手术的病人听了一耳朵的稀奇,十分可怜泪水涟涟的病人妻子,相当富有同情心:“哎呀,他家也挺困难的啊。他不就是想医院减免住院费用嘛,也没什么大要求。你们医院那么有钱,少收点又怎么样。”

便宜好人门槛太低了。沈青微笑;“医院又不是银行,哪儿来的钱?”

“嗐,你别蒙我,你们医院挣钱还少啊。这大楼一栋栋的,没钱怎么盖的起来。”

沈青笑容不减:“对啊,你说的没错,医院是依靠医疗技术来挣钱。医院赔出去的每一分钱,你想想看,都是从谁口袋里头出来的?你看病不掏钱啊。医院自己变不出来钱的。”

那人回过神来,眨巴了一下眼睛:“合着你们赔钱,还是我们掏钱了?”

沈青做了个无奈的手势;“反正医院是没有印钞机的,百分之九十的资金依靠自筹。医院总不能卖大楼吧。”

“那可不行,谁的钱是大风刮来的。这总不能会哭的孩子有糖吃吧。”

沈青叮嘱他摆好体.位,笑眯眯的:“嗯,都哭着伸手白要糖的话,糖厂也会完蛋。”

“不能,别吓唬我,这可是国字号的。”那病人倒是挺放松,一点儿都不紧张。

沈青吩咐他配合,她要进镜头了:“倒闭的国企还少吗?以前的厂办医务室又去哪儿了?”

市场经济时代,注定了优胜劣汰。或者用最简单的话来讲,就是不挣钱的企业都会被淘汰。不过因为医院的特殊定位,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能倒,于是只能这样满身补丁地继续挣扎着生存下去。

不过现在提倡社会办医,后面怎么样,谁说得清楚。

沈青跟筱雅他们聊天的时候,辛子墨倾向于认为今后公立医院只提供最基础的医疗,所有复杂情况一律由私立医院处理。前者由社会基本医疗保险兜着,后者则是由商业保险来承担。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分流是必然的。社会资源分布从古到今都从来不可能公平。与其喊口号自欺欺人,不如早点儿认清事实。命不分三六九等?错了,人都分阶层,何况是依附于人才有存在概念的命。

心梗病人一家属于温和派,重点方式是依靠哭泣博取大众同情,杀伤力其实有限。大众虽然对病人有着天然的同情心,毕竟人人都有可能碰上自己当病人的时候;但是谁来医院是逛街的,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关注,不过陪着叹两声气算了。

沈青做完了四台手术,那心梗病人轮椅旁的围观群众就寥寥无几了。因为挡着了一个病人的推车,他们家还被做了内镜手术的病人家属给怼了。

胃镜室主任老神在在,人民内部矛盾,还是由人民内部自己解决为妙。

“这道理,你们家雷总最懂,他最会干这种事了。”主任朝着沈青笑,“哟,今早雷总没送你上班啊,是不是晚上接你下班?”

怎么全世界的人都要盯着雷震东问个不停?好像她跟没大人带着就跑出门溜达的孩子一样。

沈青转过身,彻底放弃了找雷震东帮忙调查田大鹏的事。从理论角度上讲,他们还完全有可能是一伙的呢!朱佳凌跟田大鹏负责搞照片,雷震东负责操纵她官司中的所有细节,她就是那个被坑的傻瓜!

“哎,怎么走了啊。放心,我不喊你们家雷总请我们吃晚饭。你不用心疼他。”

“主任,那边护士可是在催人了,你还有空闲磕牙。”沈青坚决不想再跟他聊下去了。

内镜中心消停没多会儿,又开始热闹了。

比起温和派的心梗病人一家,一路追着陈致远医生从消化内科病区到内镜中心门口的病人儿子就激烈多了,几次三番要捋起袖子动老拳。

显然这半个月的纠纷调解已经耗尽了这位男士的耐性。他揪着陈致远的白大褂,一定要陈医生给个说法。

陈致远简直崩溃了,他怎么给说法。人都出院个把月了,身上起疹子,还非得往住院时挂了抗生素过敏上头扯。这迟发型过敏反应撑死了也就是一个礼拜内发生的事情,是不是过了个年,老人再起一回疹子,也是医院的错?

“好,你说是我的责任,我没给开皮试喊护士做。我把我开了皮试的证据拿出来了,现在你来证明我没开。”

沈青低着头写术后的病理申请单,心道陈致远真是急糊涂了,居然要求病人提供证据。举证倒置,不是传统吗?人家理他才怪。

出乎沈青意料,这家属居然真的拿出了证据来:“不要老是说我们无理取闹,我仔细看过我爸爸的视频了,你们就是没给他做皮试!”

整个房间里头的人全伸出脑袋去看了,哪儿来的视频?难道是在住在走廊加床上的病人,医院监控拍到了?就医院视频那个渣像素,连人脸都辨别困难。还有,家属是怎么拿到录像的?这也太可怕了吧。

谈落落惊恐地看着沈青,捂着嘴巴小心翼翼地问:“沈主任,我值班时吃零食不会也被他拿到了吧。”

沈青哭笑不得:“怕什么,谁规定我们值班时不能吃东西了。不吃要饿死我们啊。”

不想这人拿出的手机播放的录像竟然相当清楚,还是在病房里头录的视频。

他得意洋洋:“我父亲对手机操作不太熟悉,所以录下了你们的一言一行。你们种种违规操作部分我就不说了,居然让实习生来拔针头,还让实习生给我爸伤口换药。”

所有人的脸色都不好看了。所谓手机操作不熟练,所以才不小心录下像的话,鬼都不信。现在真是防不胜防,上个班时刻都要被人录像,还背着你偷偷摸摸地录。太恶心了,到底有没有人保护他们的肖像权跟隐私权。

可是现在,谁都不敢跟病人家属提这个。医院这一边理亏。

理论角度上讲,无论是实习医生还是护士,所有的操作都要在带教老师的监督下完成。可临床上根本就做不到这一点,因为带教老师没空去看。一些简单的基础性操作比方说拔输液针头跟体表伤口换药之类的,基本上都是由已经熟练了操作流程实习生单独进行。

理论与现实的差距决定了,这要是真闹起来,医院妥妥的,没有一丁点儿含糊的,就是违反了临床操作规定。

“我们现在谈重点,说做没做皮试的事情。你既然录了像,那应该看到了我们做皮试,这还有什么可吵的呢。”陈致远赶紧将对方的注意力往回拉,坚决不在实习生单独操作这件事上扯皮,“你再仔细看看,这不是作皮试了吗?看的很清楚啊,就是护士在做皮试。”

“不对!连皮试机都没推,你们这是做的哪一门皮试?”家属急了,“没做皮试就打针!”

陈致远一阵无语:“兄弟,你看清楚了,这就是皮试针。你说的那个皮试机是无痛皮试,病区是没有的,病区都是打皮试针。”

旁边的医生护士全都转过脸去,庆幸自己戴好了帽子口罩,生怕忍不住笑了,被对方看到了会恼羞成怒。

“好了,现在事情说清楚了吧。老爷子的皮疹也该好了,大家好商好量的,问题解决了就是。”陈志远如释重负,试图将这一页翻过去。

家属面红耳赤:“不对,你们作皮试的也是实习生,根本就不能给我父亲打针。”

“看皮试结果的是不是两位护士,她们是正式的护士。”

胃镜室主任忙完了检查,终于想起来今天的药还没吃,赶紧过来倒水喝药。他朝沈青摇摇头:“反正这笔钱是少不了的,多还是少的问题而已。唉,你家雷总最近是不是光想着当爹了?我看他生意好像都不怎么顾得上了。”

沈青无奈:“主任,您要是有什么问题,直接问他不行嘛,为什么非要再牵扯我呢?”

“问他,他花花我怎么办?他总不敢花花你吧!”

沈青心道,他花花我的时候还少吗?从第一次见到我,一路忽悠我到离婚。

“不知道,我不管他工作上的事。你要问,还是问他本人吧。”沈青转过头,应着护士的招呼,赶紧又去做下一台肠镜检查了。

外面的吵嚷声不断,连警察都被惊动了。

沈沐骄跟着个沈青没见过的男警察一块儿出现场,主要目标是让患者家属别闹了。既然老爷子身上起疹子跟医院没关系,吵来吵去又有什么意思。不如大家坐下来,好好商量怎么办。

最后双方拉锯战的结果真跟胃镜室主任说的一样,医院赔钱。

老爷子治疗皮疹花的三千块全都由医院掏。这三千块钱的开销也是患者家属随口报的,一开始说是五千。院办不肯当这个冤大头,要求对方提供就诊医院的名字,仁安医院出面替他们去卫计委告状,坚决铲除无良的黑心医院。

于是,治疗皮疹的开销一下子就打了六折。

胃镜室主任摇头:“三千块啊,沈主任,您做一个肠镜挣多少钱?”

“说的好像钱进我口袋一样。”沈青摇摇头,准备下班。

沈沐骄心情很不错,总算圆满解决了一桩纠纷。她兴头头地过来跟沈青打招呼:“哎,沈主任,你们科里头的17床好像不太吉利,是不是要空空床啊。一个两个都是的。”

沈青没好气:“你懂得还挺多。”

医院是有这个不成文的习惯,某张床位上老出事,某个病房总有病人死。那就先空两天,转转运再说。医生啊,最信命了,坚决不跟阎王爷含糊。

沈沐骄嘿嘿地笑,有点儿不好意思:“其实我是来跟你道谢的,那个事情,找到让你了。”

被切了子宫的小三的金主,还有位小四,然而这小四的姘头就是金主的得力干将。他早就嫌弃老大分钱不爽快,一心要自己单干,于是出面指证了老板娘。接下来就是老板跟老板娘的撕逼大战,孰赢孰输,有待定论。

好消息是,倒霉的沈警官终于从这场无妄之灾里头挣脱出来了。

沈沐骄朝沈青双手合十鞠了个躬:“真谢谢你,不然我还不知道要被纠缠到什么时候。你说吧,你想吃哪一家,我请客!”

沈青心念电转,摇摇头:“不了,我现在基本上回家吃饭,你的心意我领了。如果你真想帮我的话,我还真有点事情想请你帮忙。”

“什么事儿,不违法乱纪的都好说。”

“其实不是什么大事。”沈青冲警察微微地笑,“就是想麻烦你调查一个人,田大鹏。我想知道,他从十五年前到现在的大致经历,现在究竟做什么工作,还有家庭情况。其实也没什么大事,这人好像做生意的,看上我一个朋友了。我们几个朋友都担心他不太靠谱,想稍微摸摸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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