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震东回房时已经夜里十二点一刻了。珠罗纱账后, 妻子正坐在床上,盯着窗户发呆。他轻手蹑脚地走过去,一把搂住人:“怎么还不睡啊?没我在就吃不香睡不好?”
沈青身子僵了一下,像是受了惊。她下意识地捏了下手,鼻子嗅了嗅,对着他伸过来的手指头皱眉:“你这抽了多少烟?”

雷震东借坡下驴:“接了个电话谈了点儿事,没多抽,就两根。我在外头散味儿。”

沈青没忍住, 又开始嘀咕:“你少抽点儿。你看看所有的疾病治疗的第一条原则就是戒烟。”

雷震东怕她健康教育起来就没完没了, 赶紧一把将人从床上抱起来:“走, 带你去看昙花,开了!”

这句话瘙到了她的痒处,她立刻眼睛一亮,暂时放过了老烟枪,伸手拍着雷震东让他把鞋子拿过来。雷震东却犯混劲儿, 就是不肯放她下地, 非得背着她往外头走:“来咯,猪八戒背媳妇。”

庭院当中的花木日常有人定期过来打理, 草木丰饶,月光下散发着植物特有的气息。雷震东跟献宝一样, 兴冲冲地驮着沈青到廊下:“看, 是不是开了?”

他眼睛跟着努嘴的方向去, 然后傻眼了。眼前细长的绿叶依旧, 清香袅袅, 洁白的花朵却已经缩成一团,开败了。

“雷震东!”

被掐着后颈肉的男人绝望地闭上了眼,只能缩着脑袋求饶:“我错了,不生气,咱不生气成不,你看这不还有花骨朵么。我们抱回家去,等着它再开。”

“你少打我东西的主意,这是我家!”沈青被他一溜烟地驮回了房间,躺在床上还争取所有权。

“行行行,我都是你的。”雷震东脱得只剩条裤衩,钻到毛毯底下,伸手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假模假样地振夫纲,“我跟你住的地方才是我们的家!这是你娘家,你已经嫁出去了。”

沈青梗着脖子要跟他掰扯清楚关系,被他一下子按下了脑袋:“睡觉,头七呢,规矩懂不懂?”

回魂夜,家里人得缩在床上睡觉,免得惊扰了亡灵,引得挂念,不得往生。

就他也好意思跟她说什么规矩,他就是最不讲规矩的人!沈青心不甘情不愿地打了个呵欠,缩在雷震东的怀里头动了两下,闭上了眼睛。

雷震东轻轻摩挲着着妻子的后背,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夜色深沉,他怀中的人睡得香甜。他低下头,用下巴蹭了蹭妻子的头顶,渐渐的,跟着睡着了。在他的身体放松下来时,他抱着的人睁开了眼,默默地盯着窗户的方向。窗帘厚重,拦住了月色与星光。

空调发出轻微的轰鸣声,源源不断发送着凉气。她甚至不得不裹着毯子来御寒。十八年前的小城夏夜,公安局职工宿舍里头却只有电风扇呼啦啦地扇着热风。整座城市白天是砖窑,晚上就成了蒸笼。用玩笑话来形容,就是从烧烤模式切换成桑拿。

母亲头七的那个夜里,男孩没有离开,直接在地上铺了张凉席打地铺。其实宿舍里头还有另一张床,上面堆满了她临时从家里带过来的日用品。她想收拾出来,结果声音太大了,招来了对面女警的敲门:“小雪,别哭了,早点儿睡觉,明天你还要上学呢。”

她不敢再动,只能支支吾吾应答着,立刻关了灯。

男孩直接拿凉席往地上一铺,压低了声音:“就这样。”

她急了。这几天她都浑浑噩噩的,宿舍的大理石地面根本没拖过,上一次扫地都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

“没关系,你睡觉吧。你睡着了,我再走。”男孩咧着嘴巴,露出了一口洁白的牙,直接躺倒在凉席上,催促她,“睡吧。别怕,有我在呢。”

她轻轻地“嗯”了一声,躺回了床上。走廊尽头的公用卫生间里,水龙头总也拧不紧,滴滴答答漏着水。明明隔了一个房间斜对门,可她还是听得清清楚楚。宿舍的百叶窗帘坏了,路灯透进来一块奇形怪状的光斑,明明闭上眼睛就看不见,可她却怎么都没办法忽视它的存在。

老式电扇吱嘎吱嘎响个不停,摇摇晃晃的,让人始终担心它下一秒钟就要掉下来。她抬起头,看到了光斑明亮处,灰蛾子集聚成团,趴在上头,像一团不怀好意的鬼火。

“睡不着?”躺在凉席上的男孩转过了身子,小心翼翼地将手指头搭了点儿尖放在床板边缘,“别怕,我陪你。”

黑暗中,女孩子抿紧了嘴巴,慢腾腾地从毛巾被下面拿出了手,一点点地挪向床边,终于握住了少年的指尖。男孩子抖了一下,最终僵硬着没敢再动。他指尖微凉,那点儿凉气给了女孩些许安慰,她终于又闭上了眼睛。

吊扇呼呼地吹着,头发吹干了又汗湿。八月下旬的夜晚,风依旧带着温热,仿佛经过了阳光的暴晒。她迷迷糊糊间,又深一脚浅一脚踩进了结满了无花果的小院。

墙角的葡萄爬满了架,秋白梨挂了果,美人蕉舒展着鲜红,是佛祖脚趾头流出的血。她推开客厅大门,看到的是母亲身体淌出的血。电风扇呼呼吹着,母亲的头发散开了,沾着血,仿佛从地狱伸出来的曼莎珠华。

院子门没锁,她看清楚了,院子门只是虚掩,她的母亲没有锁门。

她从迷瞪中惊醒,自从母亲被杀以后,她日日夜夜都备受噩梦煎熬,连午睡都难以逃脱。母亲睁着大大的眼睛,瞳孔已经散大。母亲的瞳孔倒映出她惊恐无措的脸,母亲在向她求救,那个时候,母亲其实还没死。她眼睁睁地看着母亲断了气。

沈青猛然坐起身,浑身打着哆嗦。空调发出轻微的响声,红木床轻轻晃动。

雷震东被惊到了,迷迷糊糊间一把抱住妻子,拍着她的后背:“不怕不怕,我在呢。”眼睛都没睁开。他拍了一会儿,察觉到了不对劲,赶紧爬起来搂住人,“怎么了,这是?”

“我妈没死。雷震东,那个时候,我妈还没死。”她抓着男人的胳膊,眼睛瞪得大大的,泪光闪烁,“是我,是我看着我妈死的。”

吊扇呼呼吹着,妈妈躺在地上。妈妈的身体还是温热的,她堵伤口的时候摸到了的跳动是脉搏。妈妈只是失血性休克。

如果当时她不是像个傻子一样杵在原地,如果当时她能够立刻想办法急救,如果当时她不傻乎乎地只知道拼命拨父亲办公室的电话,如果120再来早一点儿;说不定妈妈能救回来。

雷震东搂紧了妻子,拍着她的后背安慰:“不要胡思乱想,你那时候才多大,你懂什么啊。没事的,乖,没事了。”

沈青捂住了胸口,渐渐放缓了呼吸,心脏还在扑通扑通地直跳,她怀疑心率已经超过了每分钟一百次。

雷震东抱着她重新躺下,轻轻摩挲着她的后背安抚道:“不许东想西想的,今晚外婆回来呢。你这样子,外婆怎么能安心去投胎?”

她靠在丈夫的怀中,半晌没出声。

雷震东劝说着妻子:“你为什么老是睡不好,容易受惊啊。我给你分析一下,就是心思太重,什么责任都喜欢往自己身上揽。不难过了啊,你妈已经走了这么多年了。她要知道你成天背着这么重的包袱,她肯定难受死了。再说了,抢救哪儿有那么容易。人到了医院以后没了的,你见过的还少吗?”

她闭上了眼睛,耳朵贴着丈夫的胸口,似乎那一声声有力的搏动能够将她的心跳带到平缓的节奏。

“听我的话,不要想那么多。害你妈的凶手,我帮你去查。你安安生生地过日子就行。”雷震东亲着她的发旋,跟哄孩子似的,“乖,好好睡觉。”

“不要。”沈青突然间开了口,“我不想再陷进去了。你说的没错,这件事早就过去了,我不想让它再干扰我的生活。”

雷震东笑了,轻轻拍她的后背:“行,那以后我们就好好过我们的日子。”

空气重新恢复安静,就连空调机都停止了嗡鸣声。男人的掌心像火一样,贴在她的后背上。她贴着男人的胸口,他呼出的热气冲击着她的头心,一股滚烫的气息沿着头顶一路往下。她的身子被渐渐烫软了,终于抱紧了他,陷入了梦乡。

外婆说,他很好。

第二天一早睁开眼时,沈青直觉不妙。再摸过手机一看时间,她顿时火冒三丈:“雷震东,你怎么不叫醒我啊!”

医院早上八点钟准时交班。作为诊疗组的中坚力量,她起码得提前一刻钟过去大概了解组上病人的情况。总不至于查房时,病人有问题,医生还什么都不知道。现在已经八点整了,她飞也来不及赶去医院。

雷震东端着电饭锅出厨房门,见她光着脚从房间里跑出来,赶紧过去一把抱住人:“干嘛呢?也不穿鞋子。”

沈青看着昨晚她抱她上床时落在客厅的拖鞋,更是火大:“谁让你关我闹钟的?我迟到了!”

“行了。”雷震东抱着她放在椅子上,“我给韩教授打电话了,你今天休假。”

沈青急了:“我休假的话,组上一堆事情怎么办?韩教授今天还有会要开,我们组上一个二线班医生都没有,光顾钊一个人哪里应付的过来?”

雷震东牙疼一般的咧嘴:“我怎么看你挺心疼那个小白脸的。你有那心疼他的功夫,怎么不好好心疼一下我。”

沈青叫这人的胡搅蛮缠给气乐了:“雷震东,你讲点道理好不好?上级医生指导帮助下级医生是最基本的职业道德。我不教他,他怎么出来独当一面?你才小白脸呢!”

雷震东嘿嘿地笑,脑袋愣是往她脸上蹭:“那是,沈主任,您包养我呗。”

沈青急着去穿鞋:“你别胡闹了,真走不开人。”

“医院没你照样开下去,我没你会疯的。”雷震东搂着人不撒手,半蹲下身子贴住她的脸,“你就可怜可怜我吧。”

沈青哭笑不得:“你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

雷震东站直了身子,又弯下腰,眼睛正对着妻子:“沈主任,咱们多久没在一起过周末了?”

沈青白眼翻了一半,忍了下来:“抱歉,医院不双休。”不仅不双休,礼拜天早上也要查房,起码半天时间废了。

“那我给你休假呗。你不是要钓小龙虾吗?我带你去钓。”雷震东扶着她的肩膀站好,“吃过早饭就去。”

雷震东有时候就这样,想一出是一出,兴致勃勃的,旁人还不能拦着他。沈青跟他结婚三年,也没摸清楚他突如其来的high点究竟在哪儿。他实在懒得跟他扯,雷震东这张嘴巴,死的都能说成活的,她甘拜下风。

车子上了绕城高速开半个小时,然后下县道再走十分钟,车窗外显出了大片长满了水稻的农田,映得波光粼粼的河流一色的绿意盎然。开近了再看,稻田里头立着白鹭跟翠头水鸟。车子掠过田边,惊得它们飞起来,沈青凝神瞧,才辨认出竟然是野鸭子。那“嘎嘎”的声音不知道究竟是它叫的,还是河边大柳树底下的白鸭也被惊动了。

到了河边一块开阔地停下车,雷震东指着不远处的桑树惋惜:“晚了点时候,不然我可以驮着你采桑果。”

沈青嗤之以鼻:“论起爬树,我还不一定输给你。”

雷震东哈哈大笑:“那我可得把家里院子墙的警报装严实点,不然你爬墙跑了我找谁去?”

他们下了车,走上鹅卵石装饰的河堤,到了田埂上时,拴在大柳树底下的大狗冲着他们叫。雷震东朝狗吼了一声,挺大的一条狗,居然夹着尾巴缩到了树旁的红砖矮房边上去了,一点儿看家护院的狗品都没有。

沈青十分遗憾。

雷震东抬手拍她的后腰,笑骂了一句:“指望着看你男人勇斗恶犬啊。”

沈青故意做出了小女生的娇羞模样,眨巴着眼睛:“好感动哦,为了我。”

雷震东笑得差点儿呛到自己,搂着人到怀里头要亲下去:“你哟。”

沈青伸手拦他不住,作势要踩他的脚。

红砖房后头绕出个提着钓竿的中年男人,笑着夸张地捂眼睛:“哎哟,我这真出来的不是时候。雷总,你跟夫人继续。我老眼昏花,什么也看不清的。”

雷震东松开了箍着妻子的胳膊,揽住人的肩膀跟中年男人打招呼:“陈律师,你来的可真早。嫂夫人生了,我都没去道贺,真是失礼了。”

陈律师只咧嘴笑,扶了下鼻梁上架着的金丝眼镜,摆摆手示意:“哪里话,雷总你日理万机的,心意到了就行。再说了,沈主任肯定教导你小孩子抵抗力差,不让你过来。”

沈青面色不变,只朝对方微笑。雷震东揽着妻子接过话:“叫陈律师给看穿了,坚决服从领导的指示精神,不出去添乱。”

旁边提着笼套的农民笑着招呼他们:“老板,过来钓鱼?”

雷震东扬起下巴示意身边的妻子:“劳驾您,给我太太拿套钓龙虾的工具过来,找个阴凉的地方,别让她晒到了。有香瓜的话,给她切两片。瓜皮用开水烫一下,别冰镇了。”

沈青眼神投向雷震东。他摸摸她的头发,跟哄小孩一样:“别吃多了,中午我们吃农家菜。”

皮肤晒得黝黑的农民笑得露出了发黄的牙齿:“对对对,我们这儿的农家菜地道的很。”

洋槐树底下清风都是绿色的阴凉,承包了这片沟的农民还特地给沈青端来了小板凳,又殷勤地问她绿豆汤要不要?自己地里头种的绿豆熬的。她赶紧摆手让人忙自己的事情去。饵料下了水,她眼睛跟耳朵都朝着雷震东的方向。也不知道他跟那位陈律师有什么好聊的,谈笑风生,没完没了。

水桶里头的小龙虾爬了十来只时,雷震东终于舍得过来了,从后面搂着沈青的肩膀拍马屁:“我夫人果然能文能武,瞧这能干的。”

沈青一点儿好脸也不打算给他,直接用不握钓竿的那条胳膊肘顶他的肚子:“去,继续交流啊!嫂夫人生孩子,你也好意思叫。人家的年纪能喊你叔叔了!”

雷震东笑得下巴跟在沈青肩膀上打桩一样:“那她岂不是要喊你阿姨?”

沈青冷笑:“我可不敢有这样的大侄女。”她说着来了气,动起肩膀想甩开雷震东的脑袋,“缺德冒烟的,把老婆拖到快五十岁了,突发奇想要传宗接代了。你过来干嘛,继续好好交流,怎么再找个二十岁的小老婆生孩子!大女儿小儿子,多水嫩啊!”

雷震东的胸腔一阵接着一阵震动,整个人笑到不能自已,直接趴在了沈青身上,咬着她耳朵甜言蜜语:“这可难办了,最水嫩的已经在我怀里头了。”

钓竿一动,沈青拿脑袋撞他:“你讨厌,我的小龙虾!”

最终她钓的小龙虾也没能凑成一小盆。雷震东这家伙存心捣乱,他过来之后,她就再没钓上来几只。还是农家乐的人又从网套中摸出了十几只小龙虾,才烧出一道菜来端上桌。

陈律师朝夫妻俩嘿嘿地笑,感慨万千:“还是你们小两口自在。我就不行了,老咯,添了个孩子,真是一个头两个大。说到底,二人世界自在。”

沈青不接他的话茬,生怕恶心得影响了吃饭的胃口,直奔主题:“打官司的话,我要求就事论事,别找莫名其妙的责任。还有,人道主义赔偿本身就极其不人道!”

羊毛出在羊身上。医院凭借什么途径挣钱?公立医院也是差额拨款单位,百分之九十的资金自筹。从哪儿筹?合着人家老老实实配合治疗的病人还得为无理取闹的买单?会哭的孩子有糖吃,这是在逼着所有人都去闹事,刁民有理当道!

陈律师笑眯眯,他专攻医疗纠纷官司这一块,见多识广:“最好还是不要闹上法院,太折腾人了。沈主任你事情多,哪能浪费时间在这种人身上。你放心,虽然现在举证倒置,但实际上家属也不愿意打官司。多烦人啊!”

沈青警觉起来:“私了也不能掏钱。凭什么啊,闹一闹就该我们掏钱。有理都亏了三分!”

“其实问题也好解决。”陈律师赶紧将话圆回来,“我看了抢救的经过,您到现场的时候,人已经不行了。你就是门诊收了病人,之前的医嘱全是顾医生下的,真跟你没半点儿关系。”

沈青手中的筷子撂到了餐碟上,抬眼看陈律师:“顾钊的处理没问题,他严格遵守了诊疗流程,发现问题也及时汇报了,他不该成为替罪羊!何况我们没罪!哎——你干嘛啊。”

雷震东将剥了壳又抽了黑线的龙虾尾巴塞到了妻子嘴巴里头,催促道:“吃虾子,自己钓上来的虾都不吃,光听你嘴巴巴拉巴拉了。”

陈律师立刻端起了茶碗,笑着应酬雷震东:“都开了车,不喝酒了,咱们以茶代酒。这儿风景还真不错,还是雷总你有眼光,会挑!”

茶水代酒,过了三巡,陈律师去上卫生间的时候,沈青忍不住狐疑地看向雷震东:“你们想干嘛啊?我警告你,不许让顾钊背黑锅。他才刚开始工作呢!”

雷震东压下了脑袋,蹭妻子的额头:“哎,我怎么总觉得你对那小白脸太好了点。这么护着!”

“一码归一码。”沈青急了,生怕雷震东犯浑,“我们不理亏的事情,凭什么要推出个替罪羊掩盖过去。我是有你在,你护着我。人家没背景没人护着的,兢兢业业工作,就该落这么个下场?”

雷震东笑了:“你也知道我护着你啊。”

沈青白了他一眼:“合着我在你眼里就是傻子啊。”

雷震东笑容满面,额头贴上了她的,嘴里的热气直往她脸上喷:“你倒是不傻,就是对我特别心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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