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云江看向李泽文,再一次露出了惊异的神色。
“对,指纹虽有些残缺,但没错,就是她的。你怎么知道?”

“我在国内读过中学,”李泽文冷静指出,“我想,指纹在校服的荧光带上?”

这十几年来,国内中学生的校服都没什么大变化,基本都是宽松的运动服造型,面料多是粗糙的化纤材料,很难留下什么指纹。但为了学生安全起见,校服上往往会点缀一些荧光条纹。

“我看现场照片时注意到,南都二中的校服的肩膀手臂有白色的荧光条纹,这种材质容易留下指纹。”

“非常准确。当时我们在潘越校服上发现了三组指纹,分别是潘越自己的,潘越母亲的,还有郗羽的。”

潘越的校服上有郗羽的指纹,这是一个非常严肃的事实。摆在警察面前的事实是:郗羽是唯一一个在潘越坠楼后还触碰过他的人,而她很可能也是潘越生前最后见到的人。

哪怕是一部侦探小说都没看过的人都会提出这样问题:潘越校服上的郗羽指纹有没有可能是坠楼之前留下的?

“徐队长,你有没有问郗羽为什么要去翻潘越的身体?”

“在现场我就问了。我当时并不知道她和潘越之前发生过‘表白失败’的事情,只是因为看到她身上有血迹,问她为什么要去翻潘越的身体。她回答说自己打扫完教室的下楼离开时,走到一楼看到有人趴在地上,她看见地上的那个身影有点像潘越,但不知道到底是不是,所以就想去看看……虽然我觉得这个女孩子胆量太大了一点,但这个解释也行得通。”

“当时你们已经知道那是潘越了?”

“知道。刚到现场就有老师说了,他在学校里也是个名人。”

李泽文说:“徐警官,你当时和郗羽还谈了什么?”

“我倒是想问,但没能问下去。她当时情绪已经有些崩溃了,如果不是因为她老师在一旁安慰她,估计连回答我的问题都答不了。”

“她的老师是哪位?”

“一个年轻的男老师,是她的班主任,态度很强硬地要我们不要再问了。”

“姓周?”

“应该是的,我对他印象不太深。”

“不过,这段记录没有留在警方的报告里。”

“有几个原因。”

“都是什么?”

“第一个原因,市里发话了。当时市里省里好几个领导的孩子都在南都二中读书,二中校长找到他们,要求警方低调处理坠楼一案,因为闹大了对学校影响不好。市里自然要给人家校长一个面子,敦促我们快点结案。”

“第二个原因是什么?”

“和郗羽的母亲有关。”

“郗羽的母亲?”李泽文说,“我记得她是报社的记者。”

“记者厉害啊。当时还出了一件很重要的事。要知道,潘越家也不是无根基的,在公安系统内也颇有一些关系,他们通过渠道,找到了局里的人,知道了我们调查进展,发现我们郗羽有点怀疑,又弄到了郗家的地址。潘越的母亲冲到郗羽家里去里大吵大闹,要郗羽偿命。郗羽的母亲是日报的记者,还是比较出名的那种,人脉关系很广,她愤怒地找上分局,要我们对泄露信息负责——更重要的是,她还联系了许多外省的媒体要曝光我们,说真的,局里当时非常被动。”

李泽文听到此处,也已经明白了,这段小插曲才是徐云江对这件案子印象深刻的导火索。

“第三个原因,也是最重要的原因,案件没有线索。我们没有找到目击证人,潘越的情绪不好是事实,日记里的悲观情绪也是真的,死亡的特征也完全符合自杀的特征——法医实在找不出他杀的证据。我们内部倾向认为,潘越和郗羽放学后见了一面,两人或有争执,甚至发生了肢体接触,然后她离开,潘越想不开坠楼。”

“没有人怀疑是她推人下楼的?”

“个别人有这样的想法,大部分人不认为如此。第一,她是女生,虽然长得高,但是非常纤细,潘越的个头虽然矮小一点但是男生,看手腕的粗细也知道他的力气比郗羽大多了。第二,郗羽这个女孩子……”徐云江的表情凝重起来,“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完全不像能干坏事的人。”

李泽文知道他的意思。早年的犯罪学里有一种对罪犯相貌的研究,这些研究者试图总结出重刑犯们的长相的规律,从他们的外表,比如脸部的轮廓、耳朵的形状、头发的颜色判断他们是否可能犯罪——这种理论类似我国古代的“面相学”,很快被斥责为“奇谈怪论”就消失在历史的舞台上。但不论怎么说,人们在自己的内心总会对其他人的长相做一个下意识的判断。而郗羽的的确确长了一张“最不可能犯罪”的脸。

要怀疑一个品学兼优、人人夸赞,眼神清澈且笑起来有一对美丽酒窝的女生犯下了谋杀罪,也相当挑战人的三观——警察们也不想接受这个现实。

李泽文说:“但无论一个人的长相如何,都不能凭面貌洗脱嫌疑。”

徐云江说:“当然不能以貌取人。但在没有实证的基础上,我们就会倾向相信面貌。退一万步说,就算是她把潘越从楼上推下去又能怎么办?她不满14岁,就算是杀人放火也不用负刑事责任——就算我们找到了目击证人证明是郗羽把潘越推下楼,这案子也送不到法院去。”

李泽文说:“查案之时,疑罪从有,断案之时,疑罪从无。”

现代的刑事调查案件认定犯罪靠的是证据为本的原则,要用指纹、足迹、DNA、视频监控以及相关的勘查、检验报告、鉴定结论等硬性的证据作支撑,才能办成铁案。如果没有这样的证据,即便有明确的犯罪嫌疑人,也未必会受到应有的惩罚。

“正是如此。在自杀证据充分,他杀证据没有的情况下,我们以自杀结案。”

李泽文加重语气:“第四天就结案了。”

“这是正常流程,”徐云江表情坦荡地看着李泽文,“‘紧3快7慢30’,这种说法,李教授听过没有?”

李泽文博闻强识,知道这个说法。所谓“紧3快7慢30”,是指的许多刑事案件,尤其是杀人案件有一个规律,大多数案件,3天之内可以破案;略微复杂有大体线索轮廓的案件,7天之内可以破,一个案件超过30天还没有侦破,那就遥遥无期了。大数据显示,前面这两类案件基本占了所有杀人案件的95%以上。

徐云江的解释完美的解释了警方案卷上的自杀结论的来由——李泽文终于弄清当年潘越坠楼后警方的所有举动,也解决了心中的疑团。

如果把警方当成一个解决问题的官僚机构来看,警方办理潘越高坠死亡这件案子时没有疏忽,一切合情合理,距离办案失误还有遥远的距离。在“紧3快7慢30”的原则下,警方用了四天时间结案,也谈不上草率。

然而,如果用较为苛刻的观点——或者用人们理想中的精明强干、不错漏任何一条线索的警察形象来要求——警方的工作是有欠缺的,欠缺就在于最先到达现场的一线民警的工作不到位。这些最先到达现场、最先接触案件当事人、最先获取原始信息的一线民警的业务能力谈不上出色,现场的处置措施也不够得当,他们在坠楼现场的疏漏很多,最起码,他们到达现场后,居然没有拍摄围观人群的照片,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很大的遗憾。

两人说话间,郗羽和黎宇飞已经回来了,黎宇飞把烟和剩下的钱递给徐云江。徐云江拿过烟,极其熟练地撕开包装,抽出一支,却没有抽,拿在手里把玩着,挺客气的宛如一个邻家大叔般对郗羽。

“不用谢的。”

郗羽微笑着摆摆手,嘴角的酒窝十分甜美。她在许多事情上很粗心,但也不会粗得没知觉。李泽文支开她和黎宇飞,恐怕是有什么事情要和他单独谈一谈。

“还有一件事,李教授,我发现你对刑侦调查很了解?”徐云江把烟从左手换到右手。

“谈不上很了解,”在这样的场合下,李泽文没打算隐瞒来意,他轻描淡写道:“我舅舅做了二十年刑侦工作,我耳濡目染,也了解一二。”

二十年对任何工作来说都是一个足够长的年份了,足以让某个人成为行业内的专家。

“二十年?那你舅舅一定是一个很有经验的老刑侦人,”当警察的人好奇心比普通人更重的,他们的职业特点就是追根问底,徐云江也不例外问,“你舅舅在什么地方工作?”

李泽文没打算让这位徐队长的疑惑持续太久,更没打算藏拙,直接道:“我舅舅叫陶景森,也许徐队长你听说过他。”

“陶景森?”徐队长只迷茫了两秒钟,脸上的表情就变成了震惊,“陶局长?是部里的陶局长?他是你舅舅?我手上还有他编写的教材呢。”

实际上,黎宇飞在一旁瞪圆了眼睛。他是学计算机的,大学毕业后考的公务员进了公安局,一入职就分配到了治安大队,主要做信息辅助的工作,对刑侦了解较少,但他到底也做了这么多年警察,各种专业教材也看过,“陶景森”这个名字对他来说属于“有些印象不算耳熟”的级别,不过在徐云江的提示下记忆复苏,关于这个人的事迹也浮现在脑海里。

陶景森,著名政法大学侦查系毕业,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了一线当刑警,他在这一行干得十分出色,并且还掌握了绝大多数一线刑警都没有的技能——那就是从实践中提炼理论的能力,换句话说就是写论文。在长达数年的时间里,他写出了数十篇论文和好几本专著(虽然仅限内部发行使用),既有经验又掌握了理论工具的人在任何工作单位都极受欢迎,因此陶景森受到提拔一点都不奇怪。随着时间的推移,陶景森身上的头衔越来越多,多到上百字都无法完全形容,而他现在的主要头衔是刑事侦查局的副局长。

黎宇飞震惊道:“我想起来了,我也学过陶局长编写的教材。”

“他有时候也会去公安大学上课。不过最近几年忙于行政工作,已经离开大学好几年了。”李泽文简单道。

“当然当然,”徐云江不得不再一次刷新看李泽文的眼光,“职位不一样做的事情也不一样了。”

李泽文说出“陶景森”这三个字时就有九成把握,只要这位徐队长业务素质过硬,那一定会知道舅舅的名字。

其实之前徐云江对李泽文的教授身份还有点轻微的不以为然——他不怀疑这位年轻的大教授的能耐,也认为他对刑侦工作也有一些了解,但是这种了解类似“外行因为好奇广泛查阅资料从而对内行有一定程度的了解”,和他们这种曾在一线的办案人员不是一回事——现在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先入为主的错误,能有这样一位写的每一本书都是刑侦人员必修教材的舅舅,他对刑侦的了解肯定已经达到了专业水准,徐云江觉得,自己必须把他当成“内行人士”对待。

郗羽的吃惊程度和姐夫相差无几。

之前李泽文和她说起过他有一位舅舅是刑警——郗羽当时没多想,也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她自己也有个姐夫是警察。此时听到徐云江的这种语气,才明白这位他的那位舅舅显然是刑侦界里武林宗师般的存在,凭着一个名字就让一个老警察心悦诚服。

对面的人如果只是个教授,那态度可以随意一些,当他还有一个有权力的舅舅时,一切都不一样了。徐云江凝神想了一想:“李教授,陶局长知道这桩旧案吗?”

“尚且不知道。”

徐云江听得出这话的潜台词,尚且不知道,不等于以后不知道。而他要从“不知道”变为“知道”甚至“重视”,也就是李泽文一个电话的事情。看过陶景森著作的人一定明白,他对冤假错案的态度是什么。潘越坠楼一案如果真的是错案,他们这些调查人员应该不至于受到什么大处分,但一个记过是少不了的。

“这个旧案,李教授,你会继续查下去吧?”

李泽文冷静道:“我不认为潘越坠楼是自杀,但截至目前,我尚且没有找到明确的他杀证据。所以我会查下去。”

“我会重新过一遍这起旧案,”徐云江郑重道,“虽然我现在已经不在刑侦队,李教授,如果你要我帮忙,请尽管开口,好歹我在局里还有点影响力。”

“既然如此,那我就先多谢徐队长了。”李泽文客气道谢。

他知道徐云江的这个承诺的分量并且准备加以利用——他此前道出舅舅的身份当然不是为了炫耀,只是通过这种方式让徐云江提高对这件旧案的重视程度。

现在看来,收效良好。

一席话谈到这里,李泽文的目的已经达到,于是带着郗羽告辞离开。

看着郗羽和李泽文离开公安局,徐云江转头就看着自己的这位下属,表情分外严肃:“你对这位李教授到底了解多少?”

“基本上一无所知,”黎宇飞的表情格外无奈,他觉得李泽文今天的表现是在扮猪吃老虎,“队长,我和你知道的一样多。我刚刚才知道李教授的舅舅是刑事侦查局的陶局长,他之前没有提及。我之前就觉得他对警方内部的事情了解得挺详细,现在终于明白了原因。”

徐云江追根问底:“你知不知道你小姨子和这位教授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看来,他对你那个小姨子有点意思。”

“我和我老婆都觉得有这种可能性,”黎宇飞说,“否则他不可能如此奔波。”

徐云江瞧了瞧黎宇飞,倒是笑了:“也就是说,你和这位教授要成连襟。还不坏,拐弯抹角的和陶局长成了姻亲。”

好像确实是有吸引力的前景。黎宇飞拧着眉头思索,片刻之后他放弃了思考——抱歉,他想象力贫乏,实在想象不出来这一幕。黎宇飞和郗柔这两口子,和郗羽李泽文这两人的差距实在太大了。

徐云江终于把烟点燃了,他用力地猛抽了一口。

“晚上加个班,帮我重新过一下这个旧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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