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玉梅像打开了话匣一般,接着说下去:“说真的,光是控制班级状态就让我整个学期都睡不好觉,别说学生,我当年承受的压力也够大,实际上,我都差点改行不当老师了……”
这一点确实可以想象的。班上的学生在学校自杀,身为潘越的班主任,邓玉梅也肯定要负责任的。她后来还能当老师,说明学校领导没有苛责她。

“幸亏没有。”李泽文说,“您这样有责任心的老师如果改行,对学生的巨大损失。”

这句恭维让邓玉梅脸上露出很浅的微笑,她看上去开心了一点,又对郗羽说起来:“对了,郗羽,你转学后应该就没有和当年的同学有联系吧?”

“没有了。”郗羽摇头。

“还是有点可惜的,”邓玉梅说,“我有个学生比较关注你,问了我好几次你退学后转去了哪里。”

“是谁啊?”

“孟冬,你还记得吧?”

“孟冬……”郗羽在记忆中搜索了一圈,抽出来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他当时是二班的数学课代表?我是一班的课代表,我们还算熟悉。我记得,他和潘越关系很好。”

“没错。孟冬和潘越这两人,一直秤不离砣,砣不离秤,在一个人身边总能发现另外一个,每天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中午也在一起吃饭。”其他两位老师也纷纷附和。

“没错,”周宏杰说,“孟冬也一直跟我打听郗羽转去了哪里,问了我好几次。”

李泽文问:“好几次?”

“对。我一直没告诉他,他找机会就问我。”

郗羽疑惑:“周老师,为什么你不告诉孟冬?”

“开始我确实不知道你爸妈的安排,准备让你转学去什么学校读书,你爸爸也是老师,选项应该很多;后来我知道你家的选择后,也没告诉他是因为他和潘越关系挺好,我担心他可能会找你麻烦。”

“老周,你这话就有点想当然了。孟冬可不是这样的人。”邓玉梅立刻道,看得出她对这个学生印象好得不得了,“他说,因为一直当数学课代表的原因,和郗羽关系很好,所以才想知道她的近况。”

周宏杰看了邓玉梅一眼,表情有些复杂:“邓老师,看来是你跟孟冬说的郗羽转学的去向了。”

“是我说的,”邓玉梅道,“这也没什么大不了把。”

周宏杰把目光转向郗羽:“孟冬找过你吗?”

郗羽茫然摇头:“完全没有啊。他没来找我过啊。”

“所以我说你是多虑了,你的担心完全是无稽之谈,”邓玉梅拿到了证据,“孟冬就不是你说的那种孩子。”

“我记得他学习很好,后来怎么样了?”郗羽问。

邓玉梅脸上露出了一点骄傲的神色:“他直升了二中的高中,高中的时候成绩依然非常优秀,他拿过数学竞赛的奖,高考成绩全校第一,全省第三,最后考入了京大。”

刘铭刚也挺满意地补充:“对,在京大念金融专业呢。”

难怪几位老师都记得他——优秀的学生总是容易被记住的,如果你能优秀到成为状元,那老师们对你的印象就更深了,你将无数次作为传奇故事被老师提起来。

初中那会孟冬的学习就挺不错的,郗羽不奇怪他取得的优异成绩,问:“邓老师,你知道他现在哪里吗?”

“我上次见他是两年前的事情,他当时和一群学生回学校看过我。那时候他在港岛的投行上班,现在应该还在那里工作。”

李泽文示意服务生给众位老师又到了一轮酒,又道:“小羽跟我说过,潘越家里有一些矛盾?”

“是的。他家里的事情我之前也知道一些,感觉有些复杂。他爸爸是建筑师,平时非常忙碌,他妈妈是全职主妇,所以潘越的教育问题一直是她在管,她平时也跟我联系很多。但时不时的,潘越的爸爸也会给我打电话,问和他妈妈差不多的问题,我一番话要说两遍。可见他们两口子平时压根没有私下的交流,”邓玉梅说,“不过有一说一,他父母的关系可能是不太好,但对儿子还是关心的,也舍得投入。”

李泽文问:“舍得投入?送去语言培训班?”

“对啊。就是那种有外教的、一个学期起码要花几万块钱的语言培训班,我其实觉得这种培训班性价比不太高,但他爸妈眼睛都不眨一下送他去了,”邓玉梅说,“除此外,买书也舍得花钱。我常常能看到潘越的书包里有一些英文原版书。”

李泽文眉梢一抬:“什么书?”

“我印象比较深的,就是他带过一套英文原版的哈利·波特系列,当时国内还没译本,他把书带到班上,非常轰动。”

李泽文和郗羽对视一眼:“你记得这件事吗?”

“哈利·波特系列的英文版……”郗羽绞尽脑汁回忆了一下,记忆如同被火石被点燃了,“我是有那么一点印象,是初一上学期开学没多久的事情,好像是第六本来着。”

“你没借来看一看?”

她凝神细想,缓缓道:“那时候我和同学也不太熟熟。课间时有一群人在传看这本小说,我是因为好奇,凑过去看了看。我不知道书是潘越的,也没想过借来看。我当时的英语水平肯定也不足以看懂英文原本。”

“是的,初一学生要看懂英文小说难度很大,就算潘越从小就,”邓玉梅说,“潘越当时看得也很不容易,他一边查电子词典一边看,还常常捧着书来办公室来问我一些语法问题。”

“除了英语外,”刘铭刚道,“他数学也不错的,一直是班级前几名。”

周宏杰深深叹了口气:“他是我的语文课代表,也是我这么多年教过的最可能成为作家的学生了。”

“嗯,他也说过想当作家的。”郗羽道。

邓玉梅用复杂的眼神看了一眼郗羽,最后叹了口气,露出一个无奈的苦笑:“潘越要还活着的话,成就也一定不低。”

一个“也”字充分说明了邓玉梅的遗憾。在她想来,潘越能取得的成就至少不会比孟冬和郗羽这两个优秀学生更低。

李泽文把话题引向另一个方向:“贵校的学生都很优秀,现在一个很红的节目主持人,叫程茵,也是小羽的同学。”

恭维总是让人受用的,几位老师的兴趣高昂了一点,也纷纷在他们教过的成百上千的学生里搜索起来。

“是吗?”几位老师都有点没想起来,“当时有这个学生吗?”

邓玉梅的记忆力明显更好一些:“是的,好像是有个学生叫程茵,平时挺安静,挺漂亮一个小姑娘。”

“有的,我班上的,”周宏杰作为班主任,对班上的学生记忆要深刻一些,“但初一后她也转学走了,我记得是她家长工作调动吧。”

“那难怪我们没什么印象了。”彭则刚说。

当过老师的人都知道,老师不可能记住教过的每一个人学生的名字的,郗羽的这些老师教龄至少也有十七八年,学生桃李满天下,十几年前的只教了不到一年的并且成绩也不好的学生,他们没有印象也不足为怪。至于郗羽能被老师们都记住并且留下很深刻的印象——反而是一件小概率事件了。

李泽文转开了话题:“邓老师,你说过你和潘越的父母常常有联系,那学校流言传得沸沸扬扬的时候,你为什么没有告诉他的父母?”

邓玉梅表情黯然:“这就是我最后悔的一件事。我原本是打算把这件事告诉他父母的,但潘越恳求我把这件事保密,说不想让他们操心。他担心他妈妈知道后可能会来学校找郗羽的麻烦……我当时答应了,谁知道第二天就发生了那种事……”

郗羽完全说不出话来。

即便她伤了他的心,他居然还在为她考虑。

邓玉梅最后说:“这些年,我总是在想……如果我跟他父母先沟通一下,也许就没有后面的惨剧了。”

“有些事情永远不在人们的计算范围内,”李泽文拿起鲜榨的那瓶果汁给邓玉梅斟了一杯果汁,她不是很能喝酒,“邓老师,您也不用介怀了。”

“是的,只能这么想了。”

晚上的这顿“谢师宴”吃到了九点,老师们吃得开心,聊得也开心,郗羽也觉得收集到了足够的信息。最后的交换联系方式之后,老师们也纷纷回了家。这些老师们年龄都不小了,大都是有家有室的人,也不可能去进行第二轮活动,比如唱歌泡酒吧之类。

送客送到西,周翼早就让酒店这边联系好了出租车,四台出租车在餐厅门口排成一排,把老师们分别送回了家。

郗羽和李泽文目送着出租车开走,又慢慢呼出一口气来。她定了定神,正打算和自己的教授表达感谢的时候,就听到了李泽文转头看了眼周翼,问:“录下来了吗?”

周翼微微一笑,从兜里拿出一支黑色的钢笔:“这儿。”

这支笔看起来莫名有点眼熟——郗羽盯着笔看了看,猛然想起吃饭的时候这支笔就放在桌子上。周翼还用这支笔在菜单上写了几个字——原来这支笔还是个录音笔。

南都是有名的火炉之一,七月底的晚上依然炎热,三人在酒店门口只站了几分钟就汗流浃背。李泽文和周翼转身进入酒店大堂,郗羽跟在两人身边急冲冲的问:“怎么回事?教授,你把刚刚几个小时的聊天内容都录下来了吗?”

李泽文道:“普通的家长里短的八卦中也可能隐藏一些很重要的信息和线索。而人的记忆力再好也是有限度的。只有录下来并且形成文件,才不会错过可能的线索。”

道理可以理解,但动用录音笔,怎么想都有些大题小作。

“……为什么不用手机录音啊?”她忍不住问。

“专业用途应该用专业设备。”李泽文回答。

周翼也进行补充说明:“收音效果更好,还不用担心来电话打断录音,因为你不知道你漏掉的是什么内容。”

想得太周到了,郗羽醍醐灌顶地点头——人家就是比她厉害,什么时候都会棋先一着。的确,今天老师们的谈话中也确实透露出了一些相当关键的信息,这些信息在以后的调查中可能也会发生很重要的作用。

“那暂时把录音笔给我?”郗羽说,“我今晚回家整理一下。”

李泽文对此没有意见,略微颔首,周翼于是把录音笔转给了郗羽。

说话间几个人走到了电梯门口,郗羽没打算上楼,一行人站在电梯厅入口处交谈,李泽文说:“除了整理录音之外,我需要你做另外一件事。”

郗羽迅速点头:“什么事情?”

“你初一时的笔记本、日记本、作文本等等,这些具有记事功能的本子能找到吗?”

“应该在的,”郗羽挺有把握的说,“本科毕业的时候我整理归纳过,就在家里的书房里。这几年我在美国,我爸和姐姐也不会扔掉它们。”

“那好,回去读一读这些老的记事本,看看能不能找到和潘越、程茵有关的信息。”

郗羽马上明白了李泽文的用意,她重重点头——对这桩已经淹没在时光里的旧案来说,收集信息是一切的关键。她所能记得潘越去世前的任何事情都可能对调查有用。

“好的,我回家后就开始整理。”

电梯已经到达,电梯门缓缓打开,看着她认真的模样,李泽文又道。

“你尽力而为即可,找不到也不要紧。”

“嗯,我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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