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库里,郗羽租的的福特旁停着一辆闪闪发光的捷豹——昨晚回来时,这个位置还是空的。
“上我的车。”

李泽文打开车门坐进了驾驶座,郗羽只犹豫了半秒钟就毅然抛下自己的车,毕竟自己租的这辆车子不论从哪个性能还是外观来说都没法跟李泽文的车子比较。

好的车就是不一样,制冷效果一流,车子才驶出车库,车内已经彻底凉了下来。

车子驶出去的时候,李泽文眼角余光旁边停着的郗羽租的那辆福特:“车子租了多久?”

“预定了一周。”郗羽说。

“快捷酒店预定了多久?”

“也是一周。”

“对自己的跟踪狂策略还挺有信心?确定一周内可以见到程茵?”

“那天你说了的,她就算再怎么出名,也是电视台的普通员工吧,应该上班打卡的时候肯定还是要去打卡的,我想这样跟上几天总会有效果的。”

李泽文微微一笑:“我的话你倒是记得很清楚。”

郗羽无法反驳,只能露出一个讪讪的笑容,又说:“当然,我也在网上做了调查,有几个网友说在电视台附近见到过她。”

“没想过找王安安?”

“也是想过的。她现在应当在欧洲的什么地方度蜜月吧,不到最后关头我不想打扰她。”

李泽文看她一眼:“没想过找我帮忙?”

郗羽被李泽文的目光看得浑身一颤,大概是被冷的。

李泽文纯属明知故问,他比谁都清楚郗羽是个不会抄近路的人,她连王安安都不想麻烦,自然更不会求到自己脑门上。他和郗羽熟识起来的契机,是因为在美国的那次擦挂事故。美国人工昂贵,加上李泽文的车还比较新,修车费并不便宜,但郗羽连一秒钟迟疑都没有就直接说“我赔钱给你”,并且当天下午就转了一千美元给他修车。

但饶是李泽文素来目光如炬也犯了错——他以为那辆车是郗羽自己的,她会找保险赔付,几天后看着她骑车来上课才猛然惊觉知道她压根没有四个轮子的车,出事故那辆车是她同学的。为了不给同学添麻烦,她没让别人走保险,自己拿出积蓄赔了两辆车的修车费。这笔钱应该超过了两千美元,是她一个月的全部收入,对一个在美的Ph.D来说,不论如何都不是一笔小钱了。

这是郗羽让他产生的第一个意外。修车的办法有很多,不论是请同学走保险,还是让李泽文自己走保险她再补贴剩余的部分都比她直接给自己现金更省钱。绝大多数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会想办法和事主商量一下,看看如何才能减少损失。但郗羽没有。

李泽文是当教授的人,加上同为同胞,实在不想见到她为了省钱每天节衣缩食的过日子,当时提出把钱还给她自己走保险——没想到郗羽完全不觉得高兴,倒是警惕地看着他说“不用”“不用”。

是的,她当时的目光就是警惕。在那份警惕态度的背后,是“我们没必要有太多来往”的潜台词。

对他戒心这么重的人,在此之前,李泽文还真是没见过。

郗羽一时无话,过了好一会她才斟酌着用词道,“教授……如果找人帮忙,那对方问我原因我怎么回答?我找程茵的原因总归不是什么好事。和潘越有关系的事,我都不希望其他人知道。”

李泽文打着方向盘:“但是我现在知道了。”

他出门时换了件藏青色的衬衣和西裤,此时深色衬衣袖口卷起,露出结实的手腕,色泽对比鲜明。

郗羽瞪着他,小声“嗯”了一声。

现在的她比昨晚清醒多了。昨晚的情况其实根本容不得她拒绝,李泽文先怀柔后威逼,恩威并重、软硬兼施,用极高超的手段硬生生把她多年打磨而成的惯性思维打破,温顺地告诉他那些复杂的往事。

隔了一会儿她轻声开口。

“……如果不是你,我也意识不到潘越的死或许不那么单纯……但是,教授……这毕竟是我的事情……”

“如果潘越的死真的有蹊跷,你能解决吗?”李泽文锋利的目光扫到她身上,“还是又打算逞强?”

郗羽如遭雷击,张了张嘴,竟一句话都没说出来。她知道自己的能力,倘若潘越的死真的有可疑之处,接下来应该怎么办?这绝对不是靠跟踪狂的小聪明可以解决的事情。她是如此的垂头丧气,大脑沉重得根本不想抬起来。

李泽文的那句“又打算逞强”似曾相识。

去年感恩节前后,郗羽正绞尽脑汁做论文的收尾工作。她做博士这几年只发表了一篇论文,全部心血都在手头上的这篇论文里,她打算不鸣则已,一鸣惊人,闹个大新闻——她的论文是关于低温模式下的湍流问题,湍流问题极为复杂,被称为经典物理学中最后一个未解决的问题,这问题要能解决,物理学和数学的最高奖都唾手可得。

郗羽当然没以为自己能解决这个超级无敌大难题,但她准备试着啃一啃湍流问题外围的小砖块。她在论文里试图建立低温模式下的湍流模型,和别人不同,她另辟蹊径,从声学的角度建立数学模型。这个崭新的想法带来的就是复杂的方程和海量的数据,整篇论文里一半的篇幅是数学计算,校对起来非常复杂,剩下的部分是数字模拟,需要分析的数据也装了十几个硬盘。她准备投向业内影响因子最高的几本期刊之一,因此不断修改再修改,力求精益求精——去年的十一月就是最后截稿期限。在极大的压力下,她患了重感冒,她起初以为凭借自己顽强的意志力可以抵御疾病的侵袭,事实证明了唯物主义的正确性——不论一个人的意志力有多么坚强,精神力有多么强韧,但终究抵不过身体的警告。

她头晕脑胀,忽冷忽热,终于不慎晕倒在图书馆,好在MIT的图书馆总是人满为患,有留学生认识她,连忙送她去看急诊,还通知了她的室友赵蔚。赵蔚已经毕业,正在哈佛大学医学院附属医院做博士后,日子过得忙碌不堪,在医院陪了她一个晚上后又上班去了。

第二天,郗羽醒来时就看到了李泽文,他正站在她的病床前,俯身帮她更换了额头上的冰袋。

高烧让人思维迟缓,郗羽脑子浑浑噩噩不太清楚,一时间也没想清楚李泽文到底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己的病房里。

李泽文挺耐心挺好脾气的解释了原委——他说有事找她,就给她打了电话,被赵蔚接听了,赵蔚告知他“郗羽病倒住院”一事,于是他就来探病了。

郗羽头昏脑胀地道谢,说自己没事了,李泽文可以离开了。

李泽文不但没离开医院,反而在病床边坐下来,问她,怎么求Navier-Stokes方程的数值解?

郗羽脑子生了锈,愣了好一会才绞尽脑汁地回答了这个专业领域里最基础的问题。

李泽文说都笨成这样了,还说自己没事?

下一瞬间郗羽难过地哭起来。她发现自己确实变笨了,随后想起自己的论文——变笨了就永远也写不完论文,写不完就无法毕业,那她不远万里离开家人来美国求学到底是为什么呢?这些年头悬梁锥刺股的辛苦彻底付诸东流怎么办,她的人生她的未来一片灰暗——天知道在这次生病之前,她都若干年没有哭过了。

李泽文也不做声,坐在病床边看着她哭。等着她哭完后说你这个人固执的时候跟颗石头没有两样,寻求他人的帮助对你来说那么难吗?

人家说酒后吐真言,郗羽不喝酒,但高烧也成功的瓦解了郗羽的自控力——医学上认为醉酒和高烧的造成的效果是一样的,都导致神经元细胞功能受到暂时性损害,于是平时被道德、利益、动机约束的潜意识因约束和抑制力量下降,表现为潜意识思维流露——所以郗羽居然回答了这个平时绝对会置之不理的反问。

她说不喜欢和男生来往太多。

李泽文问为什么拒绝和异性来往。

郗羽沉默了好一会才慢吞吞的回答说,如果他们喜欢我怎么办呢。

这新奇的理论李泽文还是第一次听到,他饶有兴趣地问,你就觉得自己魅力那么大,和你接触的异性就一定喜欢你吗?整天担心“别人喜欢我”,这叫自恋型人格障碍。

郗羽为难地说,不是……我不想有太多麻烦。

李泽文继续问,难道之前有人喜欢你给你带来了麻烦吗?

刚刚还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她居然不说话了。

李泽文问,为什么不说?

郗羽摇了摇头,继续沉默。

李泽文再一次感受到了郗羽的心防之重,连疾病都很难摧毁。

于是李教授转开了话题,说你的逻辑太片面,你应该知道同性之间也可能产生爱意的。

郗羽被问住了,困惑了好一会才吭吭哧哧回答说,但那种事情毕竟不太多。

李泽文说,概率也没有那么低,如果发生怎么办呢?

郗羽思考了很久也没答案,大脑宛如电脑死机般无法调动答案,脸颊因为高烧更红了。

以李泽文的双商,欺负正常人都可以称得上胜之不武,何况是高烧的病人?他鸣金收兵,探了探郗羽的额头,通知护士来更换输液瓶。

小护士打趣两人是男女朋友,郗羽眼睛都睁圆了,挤出力气叫李泽文走。

李泽文自然没走,继续问她:那你拒绝我的帮助是因为担心我会喜欢你?

意识昏沉,但思维能力和逻辑能力还是在的,郗羽酡红着脸,看了李泽文好一会,做出了分析:嗯……应该不会吧。你那么好。

李泽文饶有兴趣,我很好?

郗羽这次有把握一些了,晕晕乎乎地说是啊,教授你很帅,条件也很好,是不会喜欢我的。

她想什么通常都直接写到脸上,就算生病了也不例外,脸上的情绪实在好懂。

李泽文拉了拉她的被子说,那我帮助你,你就不用担心了。

郗羽一想,好像也是,遂点了点头。

那天李泽文在医院里陪了她一天,期间帮她买了一顿午餐,他似乎知道自己要陪很久,还带了书来看,郗羽好几次迷迷糊糊醒来都看到他坐在病床边。

等她的病情稳定之后,郗羽回到了实验室继续加工论文,文章成功收尾顺利发表得到认可完美毕业——此时她再想起高烧后的那些胡话,恨不得撞墙嗷嗷直叫再穿越回去洗掉那段记忆——好在接下来这半年两人都太忙了,郗羽忙着毕业论文,李泽文则出国了一趟,回美国后又忙于副教授的晋升评审,两人几乎没时间碰面,成功避免了可能产生的尴尬——虽然这份尴尬极有可能只是郗羽单方面的。

因为李泽文从来不像会尴尬的人,他只会轻描淡写地化解一切复杂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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