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山村生产队的队部与仓库, 都在村子东边方向, 一溜烟儿的土屋。
每脸土屋中间是一个很粗的木头住脚, 支撑着房梁。土屋墙都是用草泥灰简单刷的, 上面清晰的写着许多标语, 比如“国造国有, 社造社有,队造队有”等。

每次生产队开会, 无论大到全队员,还是小到八大员干部,都是在这里召开。

屋里也没有凳子,大家随意站着歪着, 或者去外面找个土墩或大石块,胡乱一摆,坐上去就开会。

今天生产队开例会。

新上任妇女队长,叶二婶刘杏花, 上去落落大方一开口,“我就像泔水缸,什么事都得装下,以后有什么麻烦事儿, 都可以找我。”

赢得一片热烈掌声。

开会的多了一个有趣的十岁小成员,粘着叶二婶的思丫头。

一开始, 她还捂着红红的小脸蛋儿, 细声细语跟叔叔们打招呼。

到后来, 对于能到这里‘开会’, 她很是骄傲,昂首挺胸,小辫子翘起来,小耳朵偷偷竖起来,“专心致志”地听其他人讲话,时不时‘领导’式地点点头。

无论谁的发言,都会被一双清澈大眼睛的注视。这让大人们觉得有趣,又有些浑身不自在,这说话内容倒是越发认真了。

张队长保持着一副平易近人的模样。

他心里估摸着,下次还让杏花同志,将小丫头带过来。

“今年咱队种的庄稼,确实长得好。”

出纳员抿着嘴角,笑呵呵地说。

“可不是,今年的红心粮咱们也能多交一点,到时候生产队大队长,年底可不得表扬咱们队几句。”

记工员是个年轻活泼的小伙子,干活很有干劲儿。

叶二婶噗嗤一笑,“夏老五,你就光惦记着表扬啦!”

张队长却微微皱眉,思考起来。

白天,叶家奶娃娃甜妹儿说的那一溜达话,混乱却有理,他后来想了一下午,还找不到适合话来反驳她。

心里纠结着过不去。

在开队会之前,他还去咨询了一下,碧水村里最为德高望重的白老爷子。

白老爷子盯了他好一会儿,长叹一口气,摇了摇头道:“小孩子都知道的,你们大人还不明白?”

张队长想起公社与大队的事情,还是有些迟疑。

白老爷子问了一句关键,“咱们村,有多少户人家现在还在饿肚子?”

张队长沉默了。

为了当好这个队长,他把全村上上下下的队员家庭,都大致研究了一遍。

白老爷子一副恨铁不成刚的样子,劝道:

“咱们生产队是第一年成立,大多数乡亲们又都没有种自家地儿,你把粮食都上报上交,是要让他们今年挨饿干活吗?他们可都是看着你长大的乡亲们呐!”

这一番话,对他心里震动特别大。

回忆到这,张队长看向思丫头,笑着问道:“思丫头是吧?你今天干了多少活啊?”

思丫头捂着小嘴,不敢相信队长是在问自己。

她的脸刷一下变红,不好意思小声回答:“我做了四个分的活。”

小孩干一天活,最多累积五个分。

因为期间有段时间耽搁了,思丫头今天只记了四个分,因此她的回答有些羞愧意思,似乎在后悔自己少做了一些。

张队长黑眸亮光一闪,严肃道:

“关于上报粮食这件事啊,我有话要讲。你们瞧,小孩子都知道,做了多少活,就记多少分,也不会多报一点,这就是诚实,诚实是什么……”

包括叶二婶在内,全部都听得星星眼,完全不知道他说这个干嘛!

唯一状态不错的,竟然是只有十岁的思丫头。

一大堆大小道理,把其他队员都绕晕后,他才下总结,“今年是生产队的第一年,我们也不学着其他村溜须拍马,咱实事求是,有多少报多少!就从今天上午的桃开始!”

出纳员有些迟疑道:

“张队长,我记得大队里有个村少报了一点,最后——”

话没说出口,在坐有几人就回忆起,前些日子公社点名批评人的事情。

那个村的任务是养鸡,后面上交鸡蛋的数量少了。

生产队大队长,领着其他干部群众,闯进了他们村,不由分说,开始翻箱倒柜,翻遍村里各个角落,最后果然找到数十个鸡蛋。

他们村的人解释说要留种。

大队长回答,那也不行,必须严办。

那个村子在公社里挨了批判不说。

大队部里张贴告示,写上违法乱纪村名字与小队长的名字,说他们不响应政府号召,私藏粮食,需要扣罚。

张队长一本正经道:“这个你们不用担心,我们是诚实上报,不是少报,按照规定来交粮,大队长来了,咱也不怕。况且,白老爷子还住在咱们村,咱更不怕!”

白老爷子的女婿是当兵的,他家里全是当兵的,还不是那种简单当兵的,据说与公社那谁谁谁,还有点儿关系。

当然,这个年代的人基本都是一根直肠子,他们绝对不会利用这人情做坏事。

但碧山村能得到更多的公正,以及大队长的很多嘱咐,这却是有目共睹的事实。

会议完后,天色已暗。

叶二婶牵着思丫头的手,借着家家户户的灯光,吹着一阵阵晚间凉风,兴高彩烈地回家去。

一路上,思丫头跟个小和尚念经似乎,唧唧喳喳:“张队长有夸甜妹儿,我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她,妈,你快点走哩!”

**

那屁声特别大,连院子里干活的叶家三兄弟,都听到了。

甜妹儿眨了下眼睛,挣扎着从叶老爷子身上下去,捂着小鼻子,远离他几步,,一脸嫌弃地坑爷道:“屁屁真臭,对不对呀,爷爷?”

叶老爷子:……别以为我不知道,这屁是你这个鬼机灵放的。

“噗——”

叶三叔仅仅发出一声。

他的那张大嘴,就被叶爸爸,用满是汗水与泥土的粗糙手,给结结实实捂住了。

叶二叔肩膀不自觉抖动,强忍住笑意,“干活,干活,早点干完,才能好好休息!”

甜妹儿看面无表情的叶老爷子,捏着小鼻子,像炮弹一样,冲到他怀里,狠狠吧唧一下,甜甜蜜蜜撒娇道:“我是不会嫌弃爷爷的,甜妹儿跟你最亲。”

说完后,她还得意洋洋看了一眼,院里三兄弟,又坑了长辈们一把。

这丫头的意思是他们嫌弃老爷子啰?

叶爸爸、叶二叔、叶三叔身体石化了。

唯一知道真相的叶老爷子,愣住了,最后拍了拍她的光屁股,嘴里吐出三个字,“熊猴儿!”

甜妹儿像只小老鼠一样,捂嘴偷乐,在他怀里扭啊扭啊扭。

这时候,一个惊喜的童音传来:

“灯萢了!我有灯萢了吃啦!”

晓丫头在院子里蹦蹦跳跳,绕着院子兴奋转圈圈。

这可是好吃的美味野果,每年争抢它的村人无数,为此,她跟村里大多数猴儿娃都打过架哩!

最后,从树叶包里取出一颗小小的野果,红得透亮,煞是诱人。

小心翼翼放进嘴里,轻轻一吮,一股酸酸甜甜的凉水顺喉而下。

慢慢享受完后,她还将自己的五根手指,也吮吸得干干净净。

幼稚!

以后就天天给你吃,把你肚子撑坏!

甜妹儿对着叶老爷子眨了下眼睛,简短地交流一下秘密,让后拿出那一小包树叶,取出一颗放到他嘴边,软软糯糯道:“爷爷先吃!”

然后,学者晓丫头的样子,歪歪斜斜跳到那片土地,拿起一颗,努力靠近叶爸爸嘴边:“爸爸先吃!”

他摇头说不需要。

她立马把小小的五官挤成一堆,丑萌丑萌,左手捂着眼睛。

“嘤嘤嘤”

努力做出一副要哭的模样。

叶爸爸:一眼就能看出你是装的!

“二叔先吃!”“甜妹儿乖!”

“三叔先吃!”“甜妹儿乖!”

坑姐?的甜妹儿,走到晓丫头面前,挺起小胸脯,“只有坏孩子,才会忘记爷爷他们喔!”

坏孩子,被她说的特别大声。

晓丫头眼眶顿时红了。

她舔干净手指后,才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眼泪珠哗啦哗啦往下掉,“我不是坏孩子!哇——”

叶爸爸,叶二叔,叶三叔:家里的小屁娃们一个比一个熊。

躺着中枪的叶小五:……

最精明的叶爷爷:……坑爷、坑爸、坑叔、坑姐、坑弟!

“嘻嘻嘻嘻!”

甜妹儿笑得好不开心,浅浅的小酒窝偷跑出来。

她也开始围着院子,欢乐地绕圈圈。

这时,院子门口,忽然传来思丫头兴奋的声音:“甜妹儿!张队长夸你哩!”

砰!

甜妹儿一不留神,摔了个大马趴!

“哈哈哈!”

晓丫头破涕而笑。

该!

“噗哈哈哈——”

叶二婶笑得比谁都大声,但她也是第一个去将甜妹儿搂起来的人,拍了拍她身上的灰土,心疼道,“甜妹儿,不疼不疼哈!二婶帮你打二姐!”

思丫头脸红红的,急切解释,“我不是故意的!”

甜妹儿气鼓鼓地瞥了她一眼,小手一挥,“算了算了,你把灯萢儿捡起来,我就原谅你!”

叶二婶爱到不行,“婶娘的甜宝贝哩!”

灯萢儿!

思丫头听得眼睛都亮了。

叶老爷子看向叶二婶,问道:“老二家的,张队长夸甜妹儿是怎么回事儿?”

叶爸爸,叶二叔,叶三叔也下意识放慢手里的活,把耳朵竖起来。

叶二婶眼睛一亮,对于自家人被夸的事,别说思丫头,就是她心里也激动着呢!就是年纪大了,不好意思表现出来。

“爸,我跟你们说啊,这甜丫头机灵着呢!上午不是妈背着她去摘桃吗?她婶婶婆婆叫的好甜,全部人都想把她偷回家…后来清点桃啊,又遇到张队长……”

叶二婶讲的比思丫头生动多了。

叶爸爸咧嘴傻笑,用脏兮兮的手挠头抠脸,黑泥土全糊脸上了。

叶二叔,叶三叔挤眉弄眼,故意不提醒他,还刻意变大声夸奖甜妹儿。

被坑的叶爸爸,就差没把泥土,糊在牙齿上。

另一边大榕树下,三只小丫头排排坐,你一颗我一颗,吃得好不欢乐。

“好吃!”

“好想天天吃!”

甜妹儿特别傲气,“以后,我要把你们全部喂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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