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喜柔无奈:“你怎么这么倔呢, 这回出事,跟你完全没关系,是狗牙不做人事, 拖累了你。”
炎拓的手从门把上缩回来:“狗牙?”

林喜柔阴沉着脸点了点头:“这事太复杂了,以后再跟你解释吧。总之,完全不是你的疏忽,你不用有心理负担。”

炎拓半晌才开口:“既然这样, 林姨,我自己的仇, 我自己去讨, 一切都由你代办, 别人会看不起我的。”

林喜柔失笑:“你这孩子,什么看得起看不起的, 分什么你讨我讨啊。你还记不记得, 熊黑放火那次,有个女人被烧伤了?”

炎拓不动声色:“那个华嫂子?她醒过来了?从她嘴里掏话吗?”

林喜柔轻蔑一笑:“哪还醒得过来啊, 早死了。”

炎拓心里一沉。

华嫂子的确是当初坑害他的人之一, 但他再愤恨, 也不至于想她死。

林喜柔恨恨:“板牙那群人消失得太彻底了, 只剩这个华嫂子。我一直让熊黑派人在那盯着,从住院, 到死, 到烧成灰,到下葬, 下完葬,我让他盯着坟……”

炎拓听得脊背发凉。

“……终于,刚熊黑跟我说, 葬后第十八天,半夜,有个老头偷偷去烧了纸,拄拐的、瘸腿老头。我跟他交代了,这个老头,一根毛都不能掉,务必给我带回来。”

说话间,有图片消息进来。

林喜柔笑着点开:“来,你看看,是不是你提过的那个瘸腿……”

她忽然不说话了,毫不夸张,炎拓觉得,几乎就是在刹那之间,她脸上的血色褪去,连嘴唇都蒙上了一层灰。

从未见过她这样,前所未有。

她死死盯着手机屏幕上的那张照片,攥着手机的手指渐渐青白、骨节凸出,足见力道之大。

炎拓朝屏幕看去。

没错,是那个瘸老爹,一般来说,人上了年纪,面目也会相对慈祥柔和,但他不,横眉竖眼,一张老脸上,有一种剑拔弩张式的劲力。

他说:“就是这人,林姨,你认识啊?”

一定认识,因为林喜柔直到现在,还没从最初的惊愕中回过神来。

听到炎拓的话,她浑身一震,如大梦方醒,茫然“啊”了一声,紧接着,煞白的脸上血色回潮,呼吸也急促起来,语无伦次吩咐他:“小拓,给我倒……倒杯水……”

边说边倒退两步,怔怔跌坐在靠背椅里。

炎拓从养生壶里倒了杯花茶水递给林喜柔,她颤抖着手接过来,一仰头咕噜噜全喝下去了,完全没了平日里饮茶的优雅。

瘸老爹在板牙也就是个小人物啊,甚至没那个雀茶有地位,更别提跟最上头的“老蒋”比了,怎么林姨见到他的照片,反应这么大?

炎拓心下疑窦丛生,尽量不露,满眼关切。

林喜柔终于缓和些了,但说话还是有点前后不搭:“小拓,你这一趟也累了,歇……歇着去吧,林姨想起还有些事要处理。”

炎拓应了声,故意走得很慢,出门之后反手掩门,就更慢——

透过渐阖的门缝,他看到林喜柔已经接通了电话:“今晚能送到农场吗?对,就这个人。”

***

华灯初上,蒋百川家。

正是饭点,做饭阿姨一道道往桌上上菜,大碟大盆,红肉白汤,看着很是诱人。

然而围桌的几个人,没一个动筷子的,蒋百川面色阴沉,看那架势是有雷霆怒、还在强压着,大头悻悻坐着,不时瞥眼看山强——山强正忙不迭地拨电话,拨不通,再拨,急得额上的汗都出来了。

只有雀茶宛如局外人,正忙着玩游戏:她觉得她管理的城市有点太-安定繁荣了,有必要投放一些流氓强盗,增强民众的危机意识。

最后一道菜上完,蒋百川挥挥手,示意阿姨不用再过来了,同时向着山强喝了一句:“还打什么打?这都一天了,九成是出事了!”

山强冷不丁吃了这一喝,吓得差点掉了手机,他小心翼翼把手机搁回桌上:“这也不怪瘸爹……”

蒋百川气不打一处来:“都说了近期别出去乱窜!让他来我这住又不来,口口声声自己能管好自己,结果呢!”

山强硬着头皮帮瘸爹说话:“那人家华嫂子伤成那样,他不想走,也情有可原啊。”

雀茶支棱起耳朵:阖着华嫂子和瘸爹还有情况?她在板牙待得时间不长,没看出来。

大头清清嗓子:“蒋叔,瘸爹和华嫂子那是少年情侣离散,鳏夫寡妇,一对老鸳鸯,人家有感情的——华嫂子烧伤,瘸爹忍着没敢去探望,已经很克制了,现在人死了,去上个坟也合情合理,更何况瘸爹还是挑夜深人静的时候去的,很谨慎了。这都这么多天了,也没想到炎拓那头的人还盯着啊。”

蒋百川知道这话属实,从情分上说,自己也觉着瘸爹去上个坟无可厚非,但现在出状况了,总不能夸他上坟上得对、上得好吧。

气氛一时胶着,雀茶停了游戏,顿了顿,凑向坐在身边的山强,压低声音问他:“什么少年情侣离散?”

山强瞅了眼蒋百川,也压低声音,尽量长话短说,跟雀茶科普了一下。

原来,二十多年前,瘸爹正值盛年,跟华嫂子是情投意合的一对,但华嫂子的家人不大看得上他,嫌他穷、没前途。

这其实不算什么大事,只要当闺女的执拗,爹妈也不能拿他们怎么样,毕竟新社会嘛,婚姻恋爱自由,但瘸爹是个心气很高的人,受不了别人冷眼,跟华嫂子说,要出去找门路,一定开着小轿车,风风光光回来娶她。

结果这一去出了意外,掉了半条腿,成了残废。

瘸爹自惭形秽,觉得自己配不上华嫂子,躲起来再不见她,后来,华嫂子嫁了人,瘸爹也在家人的安排下娶了一个,各过各的日子去了。

可惜双方的伴侣都不是长命的,二十年后再遇,两人又都是孑然一身,不过,这俩并没有如别人料想的那样再续前缘,而是就近而居、互相照应着过日子,超过一般爱人的关系,不是亲人,胜似亲人了。

雀茶听得怔住,回想起来,她其实挺不喜欢瘸爹这个人,凶声恶气,举止粗鄙,活脱脱一个老刺头,想不到跟华嫂子之间,还有这么一段过往。

再看蒋百川时,就觉得分外膈应了:你自己做局,明明可以通知华嫂子一声的,白白让人送死的意义在哪呢?让这个局更有真实性?

正心里堵得慌,蒋百川的手机有消息进来,他拿起看了一眼,头也不抬,吩咐雀茶:“邢深他们到了,你去帮开一下车库门,迎一下。”

听到“邢深”的名字,雀茶心跳忽然加速,她若无其事哦了一声,不紧不慢地去了。

***

邢深当然不是一个人来的,他是瞎子,没法开车。

开车的是老刀,这些日子,他一直陪在邢深身边:走青壤之行意外中止之后,一干人都回了板牙休养生息,再后来,刑讯炎拓毫无进展,再走青壤也不太可能,大多数人便陆续离开了,只有邢深,提出要重返秦巴腹地,把没走完的金人门一一走完。

蒋百川当然不可能跟着他,但也不放心他一个人,所以吩咐年轻一辈中身手出众的老刀陪同。

……

雀茶刚迎出去,就遇上了,她遥控打开车库门,顺便帮看左右,指引车子入库。

车窗都是半开的,从她身侧经过时,她看到坐在后座的邢深,也许正是因为眼睛瞎了,没有五色乱心,他任何时候,都不急不躁,温和安静,渊水一样深沉。

他身边,坐了个……小孩?

虽然车子很快入了库,但雀茶确信自己没看错,从身量看,是个八九岁的小孩,穿蓝黄相间的卫衣,戴兜帽,兴许是身体不好,嘴上捂了口罩,低着头,很老实地坐在邢深边上。

出外办事,干嘛还把孩子给带上呢?

不及细想,车子已经停妥,老刀和邢深相继下车,然后关锁车门,向着外头来。

雀茶一愣,脱口说了句:“小朋友……不下车吗?”

老刀瞥了她一眼:“你别管了。”

雀茶知趣地闭了嘴:作为长伴蒋百川的枕边人,这么些年,零零碎碎、丝丝缕缕,事情她多少知道些,但东一榔头西一棒的,始终不全,蒋百川对她的期望,只是娇俏可人的女伴,并不把她引为可以共事的同伴。

***

餐桌够大,加多两人也不嫌挤,见邢深他们进来,蒋百川笑着起身:“正好正好,还没动筷呢,菜都还热乎。”

邢深说:“蒋叔,借一步聊两句。”

蒋百川有心理准备,发生这么多事,邢深一出山就接二连三接收信息,要聊也在所难免,他跨步出座,不忘招呼余人:“你们先吃,不用等我们,再等菜都凉了。”

话是这么说,但总不能真让两位吃剩菜,雀茶另拿了保鲜盒来,将各色菜等都挟了小半放过去,候着两人上了楼,才又向山强打听:“哎,你说,邢深眼睛看不见,怎么走路上楼,都不要人领着扶着的?”

山强茫然:“我怎么知道,瞎久了,对世界适应了吧。”

大头则洋洋得意,拈起一根蘸了酱的黄瓜段,嘎嘣一声咬了:“狗家人,那当然是……不一般的。”

……

蒋百川带邢深上了顶楼,周围高层建筑不多,景也不错,外头的路道上,能看到车子倏忽而过,其间夹着不少外卖小电驴。

新产业可真是欣欣向荣、势不可挡啊,蒋百川很感慨,自己当年,如果把钱投在什么快递、外卖而不是搞实业,也不至于人之将老、家底亏空了。

邢深开门见山:“听说瘸爹联系不上了,有没有可能是被……”

蒋百川接口:“八成是了。不过瘸爹还好,我和他三十多年的交情,这人讲义气,骨头硬,嘴也紧,所以问题不大。”

“那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啊,炎拓那边,就完全查不到?”

蒋百川苦笑。

查得到,公司、住址、车牌、手机号,都查得到。

但关键是,公司正常运营着,房子空着,车子和手机报废在板牙了,人是完美“蒸发”了。

非独炎拓,连那个露过一次面的“林伶”,也都无迹可寻了。

当日“将计就计”之后,他其实安排了人,想暗中跟上炎拓的同伙,但跟了没多久就被甩脱了,记下的车牌号也都是套牌的,对方的警惕程度,远超他的想象。

他也曾想过借炎拓瘫痪在床的母亲打开缺口,但一来,那是个高档托养中心,一般人进不去,好不容易盗了张客户卡进去,还触发了安全警报,现在人家全盘换系统了;二来听说,炎拓一年都难得去上一两回,他实在没那个人力去做长期的守株待兔。

邢深说:“我担心的是阿罗,她跟我们不一样。你就没帮她安排?”

蒋百川无奈:“我安排了,她不要,觉得自己头铁、什么都能解决。我又不好让人盯着她,她那机灵劲,万一发觉了,闹得不好看——我给了她一个电话,有急事的话,能叫到人。”

邢深觉得不靠谱:“真是连她都解决不了的事,你安排的人,也帮不上忙。要不然,我过去吧。”

蒋百川没说话,过了会,他呵呵笑起来:“邢深,算了吧,你们俩不可能再回头了。”

“蒋叔也算是看着你们长大的,聂二那脾气,想要就要,不要,扔她跟前她也不捡,她早走出去了,你怎么还原地不动弹呢?听蒋叔一句,她配不上你,你啊,值得更好的。”

邢深沉默半晌:“蒋叔,你想多了。我和阿罗有交情,现在华嫂子死了,瘸爹也失踪了,阿罗是个明靶子,我都不知道人家会怎么对付她。这种时候,还顾忌什么嫌隙呢,当然是能帮多少帮多少,再不济,我总还能帮她嗅个味、示个警吧?”

蒋百川干笑:“随你,晚点我帮你去个消息问一下。”

邢深犹豫:“还是别了吧,发消息她多半一口回绝。我觉得可能直接过去……比较好?”

蒋百川第一反应就是千万别,再一转念,觉得让邢深吃个闭门羹也好:年轻一辈里,他最欣赏邢深,就是看不惯他为了个女人婆婆妈妈——不过这也不算什么大事,男人嘛,年轻时总有一两年是会为情优柔的,捱过去了就好了,天大地阔,可以放手干事业了。

他说:“随便吧,你自己的事,自己决定……对了,蚂蚱带回来了?”

“回来了,在车里。”

“这一路,他怎么样?”

“挺好的,很听话,也很要表现。”

蒋百川点头:“这真是也看缘分的,他就是跟你亲。他现在爱吃生吃熟?”

“爱吃熟的,生的不大沾了。给他扔带血的肉,还会发脾气。”

蒋百川惊讶:“真的?”

然后哈哈大笑:“行,今晚给他上煮排骨。这小畜生,学得越来越像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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