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节, 立秋。
白日里一阵雨, 直下到晚间夜半方停。暑气一瞬消逝,凉风至,温变而凉气始肃。

绿芜将中庭内的那盆梧桐搬进了屋子, 置在花几上。

“姑娘, 秋来了。”话罢, 绿芜伸手,弹了弹那盆梧桐,梧桐应声落下两瓣叶子,以寓报秋之意。

苏芩懒在榻上,神色蔫蔫道:“什么时辰了?”

春困, 夏倦, 秋乏, 冬眠。苏芩这一年四季总是要在榻上赖好些时辰。

绿芜看着苏芩那副睡眼惺忪的模样,笑道:“巳时三刻,马上就要用午膳了,姑娘可以起身了。”

苏芩懒洋洋的推开身上的纱被起身, 梳洗换衣。

昨夜虽凉爽了一夜, 但一至白日,天气立时又闷热了起来。新制好的秋装还不能穿,苏芩依旧挑了一件烟粉色的襦裙。

户牖处,红拂提裙疾奔进来, 嚷道:“姑娘, 项城郡王世子来纳征(送彩礼)了, 说是要与大夫人商议请期(择定娶亲的日子)的日子。还说若大夫人不答应,他尽可以请到皇上面前,好好求上一份圣旨。”

红拂气喘吁吁的说罢,就见苏芩扔下手里的桃木梳子,转头看向人。

“人呢?”这只疯狗又要干什么?上次母亲可是被他气的够呛。

“在,在明厅。”

苏芩提裙出屋子,疾奔到明厅,就见明厅的槅扇被除了,内外一瞬敞亮起来,箱箱盒盒的挂着红绫,摆满了斐济送来的纳征礼。

苏芩生恐里头出什么事,急急忙忙的进去,一眼看到那厮正在拔腰间挎着的那柄绣春刀!

“斐济!”苏芩疾呼一声。

男人没有回头,只撩袍,“扑通”一声就朝面前脸色难看至极的秦氏跪下了。

锋鸣铮铮的绣春刀被野蛮的插到玉砖上,硬生生的刺破那玉砖,裂出一道大口子,如冰裂纹似的蔓延开来,直到秦氏脚下。

秦氏被唬了一跳,下意识往后猛退一步。

今日的男人显然是用心打扮过的。一身象牙色长衫,玉带束身,凤姿玉朗,浑身戾气收敛,眉目清冷如月华。松竹般挺拔的身姿直挺挺的跪在地上,细滑袍裾划开弧度,搭在玉砖上,发出轻微细响。

苏芩被止住了步子,水雾双眸中印出男人劲瘦颀长的背影,满是不可置信。

“我斐济,今日在此起誓,若能娶得苏芩过门,必一生一世一双人。”

秦氏显然还记着那日里被斐济戏耍的仇,她道:“世子爷可知道,这世上,男人的话最是信不得。”

明厅户牖处,苏博听到消息,急匆匆赶来,恰巧听到秦氏的话,当时便是一阵尴尬。他呐呐道:“问白呀……”

秦氏斜睨人一眼,苏博当即噤声。

苏芩提裙跨过门槛,走至斐济身旁,也跟着跪了下来。

小姑娘一身烟粉色襦裙,袅袅娜娜,粉白如画,垂眸露出半截粉颈,可爱可怜。红菱小嘴轻启,道:“母亲,女儿相信他说的话。”

秦氏一怔,看向苏芩。

苏芩仰头,直视秦氏,一字一顿,又重复了一遍,“女儿相信他说的话,愿意嫁给他。”白嫩小手压在腰间,苏芩触到那块一直被置在荷包内的石头,未施粉黛的艳媚面容上不自觉的显出笑意。

“母亲为女儿的心,女儿清楚。女儿愿嫁,望母亲成全。”

苏博亦进来,看到那一双跪在地上的斐济和苏芩,伸手扯了扯秦氏的宽袖。如今这副模样,看着倒像是秦氏在棒打鸳鸯似得。

秦氏偏头,挥开苏博的手。

“姀姀,你真是要嫁?”秦氏正色道。

苏芩点头,面颊上泛起一阵细红。那绯红色泽顺着脖颈往下,直红透了她整个人。

若是以前,苏芩怎么也不会想到,她今日竟会为了这只疯狗,跪在此处,求母亲成全。可世事难料,尤其是□□。人之所以为人,就是因为那些不能割舍的七情六欲,爱了便是爱了,挖心割肺也不能舍弃。

尤其是像斐济这样的人,认定了,便是一辈子的事。不管是坑蒙拐骗,用尽手段,皆要将心头好揽到怀里,拐到榻上。

“既如此,那为母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这事是你自个儿做的主,日后若是要哭着回来求我,为母可不会替你开苏府的大门。”

苏芩面色微怔,然后点头。

斐济伸手,握住苏芩的小手,捏在掌心,与秦氏道:“大夫人惯是刀子嘴、豆腐心的人。连姀姀出嫁的头面都在银饰铺子制好了,也该坦诚些。”

说完,斐济慢条斯理的牵着苏芩起身,拍了拍长袍上被溅到的玉砖渣滓。

秦氏一张脸又红又白,辩道:“那是我给姀姀和宁波侯府的庶出子宁远归准备的。”

斐济挑眉,“那大夫人怕是要失望了,这宁远归听说患了花柳病,差点被逐出宁波侯府。”

秦氏面色大变。若不是当时姀姀没答应,她……秦氏一阵后怕。

苏芩也是一脸震惊,“不会吧?”

这花柳病是怎么传染的?那时候这宁远归好像抓了她的罗袖……

苏芩一阵胆寒,直觉想立刻回去把那些衣裳都给烧干净了。

斐济捏了捏掌心里的软糯小手,俊美面容之上满是餍足笑意。说话时双眸熠熠,波光流转,似蕴含无限柔情蜜意。显然是对即将抱得美人归这件事尤其满足。

“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姀姀该好好瞧清楚才是,那样的人,哪里能配得上你。”

苏芩抿了抿小嘴,万分怀疑这事不会是这厮干的吧?

斐济似能察觉到小姑娘的心思。他道:“姀姀可不能冤枉好人。是那宁远归自己不检点,关我什么事。”

若这只疯狗是好人,那世上就没好人了。

想起这厮瑕疵必报,小肚鸡肠的性子,苏芩赶紧止了嘴,她道:“你用过午膳了吗?”说完,苏芩小心翼翼的往秦氏那处转一眼。

秦氏冷哼一声,转身就走。

苏博笑眯眯的打圆场,“宝儿快要醒了,若是瞧不见你母亲,那可要一阵好闹。”话罢,苏博看一眼那依旧插在玉砖上的绣春刀,一阵胆寒,也赶紧去了。

这项城郡王世子可真不是个好惹的人物。

苏芩贴着斐济的胳膊,勾着他的小手指,道:“你……”

“姀姀这是想我留下来用午膳?”秦氏和苏博一走,明厅内便只剩下斐济和苏芩二人。

斐济勾着唇角,整个人贴到苏芩身上,那高壮挺拔的身影将苏芩纤细娇媚的身姿牢牢罩在身下。

午间的日头有些大,从撤了槅扇的明厅处照进来,更衬得男人面如冠玉。

苏芩眨了眨眼,然后又眨了眨眼。

男人伸手,触到那片鸦羽色的卷翘睫毛,声音沉哑笑道:“瞧什么?”

水雾美眸中衬出斐济那张俊美如俦的脸来,苏芩歪了歪小脑袋,小嘴轻噘,“我倒是没想到,你居然会来这招?男儿膝下有黄金,你难道不介意吗?”

说实话,当苏芩看到斐济给秦氏下跪的时候,她当真是被惊了一跳。

不管是陆霁斐,还是斐济,那么心高气傲的一个人,居然会给秦氏下跪,这对苏芩来说,真是万万没想到。

“男儿膝下有黄金,说的是这里头的尊严和骨气。”斐济抓着苏芩的手按到自己胸口,使劲摸了摸,然后语调突兀一变。“但比起这处,真是没什么用处了。”男人捏着那青葱玉手,突然猛地往下一滑,用力往里抓了抓。

苏芩的指尖触到男人身上象牙白的长袍和那藏在同款象牙白长裤里头的东西。她震惊的瞪大一双眼,用力推开男人,使劲擦了擦手,面容臊红。

大庭广众之下的!这厮到底是在干什么!

男人撑着茶案,人模狗样的发出笑意,那副眉眼稍弯,挑眉看过来时的俊逸模样,竟透出几分魅惑风情来。

不正经极了。

“姀姀要知道,这男人穿着衣服,便是衣冠禽.兽,而脱了衣裳,就是禽.兽。”

方才斐济被苏芩一推,束着青玉冠的头发微动,有小半搭在了脖子上。男人的皮肤很是白皙,是那种晒不黑的白,青丝搭肩,又是一身象牙白的儒雅长袍,不仅仅是俊美,而是风雅如林。

可是这张嘴里说出来的话,实在是……

苏芩怒瞪人一眼,美眸轻动,水雾流转,眼尾氤氲嫩粉,犹如细腻花瓣泥。她使劲搓着小手,恨不能好好用皂角洗上个十来遍。

真是没正经的时候。

明明是一副怒容的小姑娘,可是看在男人眼里,却是那么的风情绰约,让人面红心热。

男人的双眸瞬时一阵沉黑。他慢吞吞的迈步上前,犹如一只巡视领地的野兽,浑身散发着迫人气势。

斐济一把揽住小姑娘的细腰,磨着指尖,勾出素色宫绦。

苏芩下意识搭住男人的胳膊,隔着那层象牙白的长袍,触到里头炙热的肌肤。她颤了颤身子,只觉浑身发软。

男人身上的味道太熟悉,是那种不知名的香,窜进苏芩的鼻息间,带着他独有的气息。这味道苏芩很熟悉,在男人伏在她身上,大汗淋漓的时候,尤其浓郁,霸道到令人窒息。

“姀姀今日,甚是好看。”男人俯身贴上来,触到苏芩的玉耳,看到上头两方小孔。“怎么没戴那对珍珠耳珰?”

苏芩使劲偏头,面颊绯红,声音细细道:“戴腻了。”

“那下次,给姀姀换一对。往别处戴戴,也是极好的。”斐济的视线往下一落。

小姑娘今日穿的是襦裙,勒胸收腰的尤其显身段。方才跪在他身旁时,那股不自知款腰摆尾的劲,真真是看的人眼热。

趁着如今角度视线极好,男人又往里觑了觑。

苏芩不明白男人的意思,但却能听出里头的不怀好意。她使劲推搡一把人,却被男人反勾着腰,压在了雕漆椅上。

椅子就那么大,苏芩纤细的身子空落落空出一块,硬是被男人挤了一半进来。

气氛陡然暧/昧起来,斐济伸手勾住苏芩的青丝,捻在指尖,存心逗弄。“姀姀的嫁衣我已备好了。还有那套正红色的小衣,款式与姀姀身上这件一模一样。”

话说着,斐济突然勾了勾苏芩勒在香肩处的缎面带子。带子勒的紧,跟着跳了跳。

苏芩被吓了一跳,赶紧推开人,捂住自己身上的襦裙,怒斥道:“不要脸。”

“若是要脸,哪里还能将你这株性高又娇气的芦苇摘下来?”斐济十分了解苏芩的性子,若是腆着脸求,像夏达那般,真真是一辈子没指头了。

指尖尚残留着那白腻香软触感,斐济双眸隐暗下来,他换了个姿势,然后又换了个姿势。

苏芩被咯的一阵心惊胆战。

“爷。”青山正站在户牖处,轻咳一声道:“时辰到了。”

斐济一撩长袍,遮住那物,搭着腿,懒身靠在雕漆椅上。

苏芩面红耳赤的偏头,猛地一下站起身,男人面色一变。

小姑娘尚不自知,使劲抓了一把自己的头发遮住小脸,道:“你,你既不用午膳,那,那我就先去了……”结结巴巴的说完,苏芩赶紧提裙出了明厅。

明厅内陷入一阵沉静。

这大热的天,青山突然觉得浑身发寒。

斐济撑着下颚,朝青山勾了勾手,眉目丰朗,姿态如画。

青山暗咽了咽口水,觉得自己有种死到临头的感觉。

“爷。”

“我不在的这些日子里,你做的很好。”男人轻启薄唇,声音清冷。

“都是奴才的本分。”青山将脑袋垂的很低。

“听说项城边陲那处常有匪患横行,你现在就收拾包袱,去处理一下。”

“爷。”青山扭曲着一张脸,就差给斐济跪下了。

项城边陲那处不仅匪患横行,更是有大片荒漠。吃不饱,穿不暖的,连个女人的影子都瞧不见。

斐济面无表情的掀了掀眼皮。

青山耷下脑袋,蔫蔫的应罢,出了明厅,在房廊处看到端着红丹漆盘的绿芜,当即便腆着脸上去。

“绿芜姑娘,给小主子送水呢?”

绿芜斜睨青山一眼,然后目不斜视的过去。

“哎,这种粗活还是让我来吧。”青山继续凑过去。

绿芜朝人瞪一眼,“走开。”

青山露出一脸满足笑意,“绿芜姑娘说话的声音真好听。”

绿芜一阵气闷,觉得这青山是听不懂人话吗?每次她骂他,都能露出一脸享受的样子,真是……

“变态!”

不会骂人的绿芜,憋了半日,终于吐出这两个字。

青山当即点头。一副绿芜姑娘说什么都是对的表情。

绿芜又是一阵气闷,白皙小脸都被气红了,更显出那股子柔顺劲。

像陆霁斐那样的人,怎么会养出这么不要脸的奴才?

因为主子更不要脸啊!

青山虽看出了绿芜摆在脸上的心思,但这话也只敢在心里头说说,他又不是不要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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