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下了一夜的雨终于是停了。
苏芩搂着秦氏赖在榻上, 鼻息间满是香浓的乳香味。

绣桌处,桌布轻动,轻手轻脚的钻出一人身高腿长的男人来。

锦帐重叠, 悄无声息。

男人推开槅扇, 翻身而出。

屋外泥土湿润, 朝露如雾,被雨水洗涤了一夜的青叶绿木,更显娇翠欲滴。凉风习习,夹杂着水雾,沾湿了男人身上的袍衫。

在窄小的绣桌下睡了大半夜, 直至清晨, 导致斐济的胳膊和腿都酸麻的厉害。他僵硬的杵在房廊下, 动了动胳膊,看到垂花门处远远行来的两个小萝卜头。

苏蒲抱着怀里的布老虎,一手拿着肉包,一手牵着苏浦泽的小手, 睁着一双大眼睛看向斐济。

苏浦泽上前, 毕恭毕敬的一拱手作揖,“师傅。”

斐济皱眉,看一眼苏蒲,再看一眼苏浦泽, 道:“不准说出去。”

“是。”苏浦泽乖巧点头。

苏蒲躲到苏浦泽身后, 大张小嘴, 喊,“姀姀……”奶声奶气的小声音刚刚出口,就被斐济用肉包堵住了嘴,然后狠狠掐了一把脸,男人这才施施然离去。

苏浦泽看一眼含着一大包眼泪的苏蒲,伸手揉了揉她被掐红的小脸。

外头,青山正候在后门,看到斐济过来,赶紧上前道:“爷,马车已备好。”

斐济面色沉静的应一句,走路时姿势有些僵硬。那绣桌底下实在是太窄小了,将斐济困了一晚上,到如今连腿都有些伸不直。

其实他早能走,只是那秦氏觉太浅,到早间才沉睡,所以斐济拖到如今才出来。男人转了转僵硬的胳膊和脖子,心中将那小姑娘恨得牙痒痒。

看他下回不好好收拾她。

只要一想到小姑娘伏在他身下,被欺负的眼泪汪汪的求饶模样,斐济心中便是一阵畅快。他的脸上止不住露出餍足笑意。

青山不错眼的盯着自家主子爷看半响,当看到男人脸上露出的表情时,直觉一阵不可思议。

这小主子也是太厉害了吧,不仅将他们家主子爷缠了一晚上,竟,竟然将人都榨成这样了?

……

厢房内,苏芩尚在酣睡,秦氏便起身出了床帐,去隔壁瞧宝儿,顺便吩咐如安去替苏霁琴打扮打扮。

“今日都是些青年才俊,好后生,错过了可就没甚好的了。你让二姐儿上点心,别以为自个儿能蹉跎的起来,这女子呀,还是早嫁人的好,不然待到了时候,上了年纪,就没人要了。”

“是。”如安应声,躬身退至房廊户牖处,站在厢房门口轻扣门。

前来开门的是二姐儿苏霁琴的贴身丫鬟,彩烟。

“二姐儿起了吗?”如安道。

“起了,已经在绣帕子了。”彩烟道:“如安姐姐是有事寻姑娘吗?”

“大夫人吩咐,让二姐儿好生打扮,今日要相亲。”

厢房内,苏霁琴捏在手里的绣花针一抖,指尖就被戳出了一个血口子。她将绣花针戳到帕子上,然后含住指尖轻吮了吮,一副神思恍惚的模样。

彩烟应一声,送走如安,回到厢房。

“姑娘,如安姐姐方才来说……”彩烟的话还没说完,苏霁琴便从绣墩上起了身,歪头倒在榻上。

彩烟一脸愁容的上前,劝道:“姑娘,您就算是实在不想去相亲,可也得替自己日后打算呀。如今二房只剩下您一人,二夫人的娘家顾府,皆是些薄情之人,哪里有闲工夫来管您。您如今,寄人篱下,奴婢瞧着也不好受。还是早早寻个好人家,才是正理。”

话说着,彩烟便一个劲的抹泪。

苏霁琴终于翻身起来,她看一眼彩烟,双眸微红,无声的点了点头。

不管这次相亲,大婶子是出于好意,还是想着早些摆脱她这个累赘,她去就是了。

日后她许了人家,就碍不到大房什么事了。

那头,苏芩被绿芜唤起来,提醒道:“姑娘,今日您还要帮着二姐儿参谋那些相亲的公子哥呢。”

苏芩正迷糊间,听到这话,一瞬回神,揉着小脑袋起来,浑身懒洋洋的没点子筋骨神气。

红拂端了沐盆进来,用帕子替苏芩洗漱净面。

晌午时分,苏府众人用过午膳,便有前来相亲的公子哥们陆续进府,被管家安排着到明厅小坐。

苏霁琴先前,才名在外,自然有许多人慕名而来。再加上苏府苏三的名头,那些各怀心思的人不在少数。

苏府苏三与项城郡王世子之事已传遍皇城内外。苏三收了金簪,婚娶之日指日可待,苏府复起,只在时间问题。

如若能娶得苏府的二姐儿,这日后也是一份助力。

苏芩先去寻了苏霁琴,进门就看到自家二姐坐在梳妆台前,身上一件半旧裙衫,妆奁盒子里空空荡荡的连胭脂水粉都没有。

如烟正在犯难。

苏芩转身,回了厢房,将自个儿的妆奁盒子取了来。

“二姐姐?”苏芩抱着手里的妆奁盒子,站在厢房门口唤一声。

苏霁琴回头,看到苏芩,脸上显出一抹淡笑,面色不是很好。

“二姐姐可是紧张了?”苏芩将妆奁盒子置到梳妆台上,从里头取出自个儿的胭脂水粉,吩咐如烟替苏霁琴上妆。

苏芩用的东西,自然都是极好的。苏霁琴虽心情不佳,但在看到这些精致的珠钗玉环时,也不免细细欣赏起来。

女子皆爱美,苏霁琴虽更喜琴棋书画等物,但也不能免俗,对这些女子用物亦十分感兴趣,再加上这些东西大多有古蒙样式,苏霁琴没见过,因此更是专心研究起来。

不过相比于苏芩爱美的程度来说,她这算是小巫见大巫了。

妆奁盒子里头的东西又精美又昂贵,苏霁琴有些不好意思拿。

苏芩上前,替苏霁琴打扮起来。“二姐姐长的好看,穿我那件新制的月华裙一定能艳压群芳。”

苏霁琴的美比苏芩不同,她偏寡淡温柔,不管是何种衣裳穿在她的身上,总会显出一股纤柔美感。

绿芜按照吩咐,去苏芩房内将那件月华裙取来,替苏霁琴挂到木施上。

这是一条浅色画裙,共十幅裙幅,腰间每褶各用一色,色极淡雅,轻描淡绘,风动时如月华薄雾,与苏霁琴的气质极为相配。

“真好看。”苏芩赞叹道。

苏霁琴看一眼铜镜内的自己,有些恍惚。她已许久未好好的梳洗打扮了,原来她也能如此好看。

外头,管家来报,“二姑娘,明厅内的人已经来齐了,就是……”管家面露难色。

“就是什么?吞吞吐吐的,有什么话便说。”苏芩蹙眉。

苏霁琴也转头看向管家。

管家道:“就是顾府大郎不请自来……”

“顾府大郎?”苏芩的黛眉皱的更深。“他来做什么?二姐姐都与他退了亲事了,难不成他今日还要腆着脸的来求二姐姐恢复婚约吗?”

苏芩猜的没错,顾府大郎确实是来寻苏霁琴恢复婚约的。

陈颖兰死了,顾府投奔陈太后的事没了着落。顾府老太太听闻苏府苏三马上就要嫁入项城郡王府,当即一拍板,让顾府大郎将苏霁琴娶回来。在顾府老太太看来,如今那苏霁琴就是个没人要的哑巴,她顾府宽容大量的要娶她,她还不感恩戴德的赶紧过来叩首。

苏芩气的牙痒痒,她转头与苏霁琴道:“二姐姐,你可是对那顾府大郎还有留恋?”

苏霁琴立时摇头。

先前她与顾府大郎的亲事,也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已。

“好。”苏芩点头,从苏霁琴的书案上取了纸笔,递给她,“这样的人连踏进咱们苏府的资格都没有。”

苏霁琴犹豫着接过苏芩手里的纸笔,温温柔柔的落笔,语句文气温婉,苏芩看不过去,一把抢过了那支羊毫笔。

“不能这样写,应当好好挫挫他的锐气。”说完,苏芩换了另外一张纸,亲自下笔,洋洋洒洒写了几句话。

苏霁琴见状,不知为何心中一阵激荡,她拿过苏芩手里的羊毫笔,加添一句话,“嫁猪嫁狗嫁乞丐,都不嫁你。”

“好。”苏芩赞叹后招来管家,“拿着这信,用茅坑的大扫帚把顾府大郎打出去。”

管家应声,转身去了。

苏霁琴捂着心口,看一眼苏芩,突然十分羡艳。

她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像三妹妹一般,活得肆意骄纵些呢?

苏芩抬眸,正巧对上苏霁华的目光,她的脸上露出笑颜,艳媚逼人,风华潋滟。“二姐姐快些与我去明厅瞧瞧吧。母亲给二姐姐选的定都是些好男人。”

苏霁琴面色微红,她抿着唇瓣,惴惴不安起来。

虽不愿相亲,但真的到了相亲的时候,她还是十分紧张。

两人正准备出门,外头突然传来秦氏的怒斥声。

“胡言!你这丫鬟,一日日的不学好,竟学那些长舌妇浑说话。我若是不想留二姐儿,嫌弃她是个累赘,我还这般劳心劳力的给她说亲事,东奔西跑的托人问男方底细?咱们苏府虽然穷,但也不至于养不起一个大姑娘。二姐儿若是不愿嫁,尽管与我说,我还能逼着她上花轿不成?她那闷性子,如今哑了,越发心思重起来。小小年纪,就这般心思重,伤了身子那可是一辈子的大事。你这丫鬟不好好规劝,反而还往上头浇油,安的是什么心呀,啊?”

苏芩急匆匆的赶出去,就看到秦氏指着彩烟一脸怒容。

彩烟低着头,面色煞白。

“母亲,彩烟还小,不懂事。”苏芩往屋内看一眼,劝道:“今日二姐姐还要去相亲呢。”

秦氏气喘吁吁道:“就是因为不懂事,所以才欠骂。如今二房只剩下二姐儿一个人,孤独伶仃的小姑娘家家,就你一个贴身丫鬟自小一道长大,亲近不比旁人。你平日里不说些宽慰话就罢了,只知道嚼舌根。”

彩烟被骂的泪涕涟涟,不停的抹眼泪珠子。

苏霁琴赶紧出来,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

秦氏收敛怒气,与苏霁琴道:“二姐儿,你若是不愿嫁人,咱们苏府也是养的起你的。可等到日后我们这些老的都走了,你一个人,要怎么办呀。”

苏霁琴红了眼眶,她上前,一把抱住秦氏,无声呜咽起来。

“唉……”秦氏叹息一声,“我也没什么大的念想,只盼着你们都能寻个好人家,就心满意足了。”

苏霁琴不停点头,然后拉住彩烟,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彩烟也是为她着想,只是想法错了而已,如今被秦氏一顿骂,也是一阵羞愧难当。

众人抱着哭了一会子,苏芩吸了吸小鼻子,握住苏霁琴的手,“二姐姐莫哭了,这妆面都花了。”

苏霁琴点头,勉强露出一抹笑来,梨花带雨的尤其惹人怜惜。

未时一刻,秦氏亲自领着人,往明厅内去。

苏芩和苏霁琴躲在明厅内的那座大理石插屏后,透过上头细薄的素绢料子,能隐隐绰绰看到明厅内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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