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秦氏便张罗起了苏芩相亲的事。她先邀的是宁波侯府的庶出子, 宁远归。
皇城相亲,有约定俗成的规矩。

男方择日备酒礼诣女家,或借女圃, 或湖舫内, 两亲相见, 谓之相亲。男以酒四杯,女则添备双杯,此礼取男强女弱之意。如新人中意,即以金簪插冠髻中。若不中意,则送彩缎二批, 谓之‘压惊’, 则姻事不谐矣。(取自《梦梁录》)

正是夏日风和日丽时, 秦氏替两人在苏府后园子的一弯曲水小河内置了一张长一丈多,宽三尺的小船。船身以一蓝布作长幔,两边走檐,前以二竹为柱, 后缚尾钉, 一旁是头戴凉帽,正举着竹竿子撑船的青山。

此小船虽无大船青雀黄龙之势,但胜在那抹不可言传的诗情画意。小船系于柳阴曲岸,若执竿把钓, 弄月吟风, 也是别有一番滋味。

绿芜坐在青山身边, 一脸警惕模样的盯住里头的宁远归,上下打量,满眼不满。

“绿芜姑娘何故做此表情?”青山开口。

绿芜难得搭理人,“这宁公子姑娘定瞧不上?”

“为何?”

“珠玉在前,哪里有瓦砾的容身之所。”

在绿芜看来,自家姑娘先前嫁的陆首辅,容貌才情,能与之相媲美的人,整个皇城倒过来都找不出一个。而后头来提亲的夏首辅和项城郡王世子也比这宁远归强多了。

青山听罢,看一眼绿芜被风拂起的裙裾,露出一截脚踝,又白又细。他暗偏了偏头,不言,继续撑船。

船内,苏芩面覆薄纱,盘腿坐在蒲垫上,面前是那宁波侯府的庶出子,宁远归。

宁远归虽素闻苏三美名,但又闻其那些糟粕事,本不欲前来,无奈被母逼迫,只得悻悻而来,却不防瞧见如此美人,当即将那些乱七八糟的事给抛到了脑后。

劳什子糟粕事,他只要美人。

“苏,苏三姑娘。”宁远归捏着手里的金簪,跃跃欲试。

苏芩微微侧身,香软身子靠在茶案旁,面前是那双杯酒。

双杯酒内置琼浆玉液,酒波氤氲间,印出面前男人那张喜不自胜的脸来。

苏芩视线下滑,落到他握着金簪的手,幽幽叹息一声。

“苏,苏三姑娘,何,何故叹息?”宁远归一阵紧张。

苏芩轻启粉唇,一口旎侬软语飘飘悠悠的荡在船厢内。“我倒不知,宁公子是个结巴?媒人可没与我说呢。”

苏芩肆意惯了,也没什么藏着掖着的。

宁远归一愣,急忙摆手,“不不不,不是,我,我是太紧张了……”越说话越紧张越结巴,宁远归涨红了一张脸,呼吸之际满是甜腻清香,他止不住的傻笑起来。

“我,我对苏三姑娘一见倾心。”说完,宁远归将手里的金簪双手捧到苏芩面前,那副毕恭毕敬的模样就好似面前坐着的是他在上老母。

苏芩垂眸看一眼,那双眼波光流转,浸着媚意,眼尾微微上挑,沁出一层氤氲媚粉。

宁远归痴痴盯着。

女子伸出纤纤素手,搭着绣满芦苇的罗袖,露出一截凝脂皓腕。

宁远归眼睛都要看直了。

粉嫩指尖刚要触到那金簪,突然横出一只手来,一把攥过金簪径直就往外一抛。

金簪入水,发出“咕咚”一声响。

“这种粗制滥造的东西,也好意思拿出来丢人现眼?”男人的身型很是高大,所以站在船舱内必要弯着身子。船舱本就不大,男人硬生生的挤进来后,空间更显狭小,气势迫人。

“你,你是何人?”宁远归气红了一张脸,怒斥道:“快些出去,不然当心我……啊……”

宁远归话还没说完,就被男人拽着衣襟给扔下了船。

“噗咕噜噜……我,我不会水……”

宁远归在河里挣扎,青山慢悠悠的过去,执起竹竿,往宁远归脑袋上一抽。

“噗咕噜噜……”

“哟,宁公子,您抓紧呀。”青山一边慢悠悠的说话,一边挥舞着手里的竹竿,直抽的那宁远归一脸猪头相,才勉强将人拉起来。

宁远归鼻青脸肿的瘫软在河畔,整个人虚脱,却还不忘苏芩。

“快,快救苏三姑娘,方才有一男子闯入,定是要对苏三姑娘不轨。”一边说话,宁远归一边吐水。

青山斜睨人一眼,道:“宁公子,做人呢,罩子得放亮些。”

宁远归尚不明白青山的意思,就见那拴在河畔的船被切断了绳,鼓枻中流于河面,飘飘忽忽的荡远。

船舱内,苏芩伸脚抵着面前的男人,使劲一顿猛踹。

男人手里拿着一根金簪,那是从他的束发上取下来的。

“姀姀莫怕,戴了我的金簪,就是我的人了。”

“哪里有你这样强买强卖的?”苏芩气鼓鼓的红着脸,踹的愈发起劲。

男人伸手,一把攥住那只作乱的小脚,褪了鞋袜,握在掌中。小姑娘的脚精致小巧如月牙,入手后却又滑不见骨,只觉满手软腻,让人爱不释手,恨不能好好啃上一顿。

粉嫩脚趾如贝壳般吐着粉珍珠,被男人攥在掌心,一阵搓揉,立时见红。

苏芩娇呼一声,使劲往后一抽,却不防男人正好放手,而苏芩自个儿的力道又用的太大,直接就撞到了身后的蓝色船篷。

船篷是用布做的,再用竹竿固定。苏芩撞到的是布,自然不疼,只是那船篷被她一撞,歪了一角,看上去有些滑稽。

苏芩扶住自己的发髻,歪歪斜斜的坐起来,整个人有些迷糊。

船只晃的厉害,苏芩刚刚坐起来,还没稳住身子,又往旁边倒。

斐济蹲在那里,直将这温香软玉接了满怀。

小姑娘红着一张脸,懵懵懂懂的靠在自己怀里,纤纤素手青葱白玉般的搭着他的胳膊,露出半张脸来。

斐济伸手,将那面纱一扯,然后覆脸上去,狠狠亲了一口。

“呀!”小姑娘娇花似得颤了颤。

男人顺势将那支金簪插到了苏芩的发髻上,然后搂着人又香了一口,“真乖。”

“混蛋。”船只晃的厉害,苏芩虽又气又恼,但却离不开这厮的怀抱。也是奇怪,明明都是在同一艘船上,怎么这厮就跟脚底生根了似得蹲的牢固,她就跟那被秋风扫过的落叶似得到处滚?

……

在船只上被狠狠轻薄了一番的苏芩又在斐济的脸上狠狠印了一个明晃晃的口子,然后瘸着腿儿,颠颠的奔回了自个儿的屋子。

“姑娘,您回来啦?哎呀,怎么弄的这么狼狈?”红拂一阵惊呼,赶紧替苏芩端了沐盆来收拾洗漱。

苏芩气呼呼的拆下发髻,将那支金簪扔到梳妆台上。

秦氏正巧推门进来,看到被苏芩随意扔在梳妆台上的金簪,面上露出喜色。

“姀姀,这是成了?”才见了一个就成了,真不愧是她的姀姀。

顺着秦氏的目光看到那支金簪,苏芩张了张嘴,“没成……”

“没成?”秦氏面色一变,“没成你怎么将金簪带回来了?我不是与你说了嘛,这不成是不能要金簪的。”

“这,这不是那宁远归的。”

“不是宁远归的?那是谁的?”秦氏急道。

“是,是那项城郡王世子的……”苏芩看一眼秦氏,红着小脸,偏头挡住脖颈处被啃出来的印子,“我,我不要,他非塞给我的。”

“这怎么能行呢?这群古蒙人就是强盗性子,茹毛饮血没开化,这跟强抢有什么区别!”秦氏一阵怒骂,拿起那金簪就往外去,“我去还给他去。”

“哎……”苏芩没喊住秦氏,硬生生的看着自家母亲消失在垂花门处。

她,她也没说不要啊……

直至掌灯时分,秦氏才骂骂咧咧的回来,说要不是没见着那项城郡王世子,一定要好好将其骂上一顿不可。

凭着自个儿的身份便胡作非为,哪里是君子所为。

苏芩默默撇了撇嘴儿。

那是只疯狗,哪里是什么君子。

想到这里,苏芩,摸了摸自个儿依旧有些红肿的嘴儿,赶紧偷溜回了屋子。

……

戌时三刻,苏芩洗漱完毕,穿一件薄衫靠在槅扇处吹着风儿。

槅扇下的芭蕉长势极好,青翠欲滴的舒卷着长叶。绿芜刚刚浇了水儿,叶子上头凝结着颗颗水珠,浸着月色,尤其好看。

垂花门处突然显出一个身影来。

苏芩身子一凛,想起今日秦氏说已将那金簪扔回了驿站的事,赶紧抻着脖子往外瞧一眼。

果然看到中庭的槐花树下站着一个身姿挺拔的男人。男人的影子被月色拉的很长,他有一双极修长的手,指骨分明的把玩着一支簪子。那簪子被转在手里,上下左右如螺旋般的绕出无影圈。

苏芩趿拉上绣鞋,随意从木施上拉下一件外衫披上便奔了出去。

中庭内,流萤烛光,红纱笼灯微微晃动。

小姑娘走到男人面前,身姿纤媚,如弱柳如风。她轻噘红唇,声音软腻道:“你来做什么?白日里的事,我可还没找你算账呢?”

男人的脸罩在槐花树的暗影下,看不清面色,只让人恍觉满身清冷。男人穿一袭月白长袍,身形挺拔如松,苏芩定定瞧着,仿佛又回到了陆府,回到了那个叫陆霁斐的男人身边。

男人往前迈一步,看到苏芩一副眸色怔怔的模样。

他轻勾唇,一派风光霁月般的美好。

金簪被插到苏芩的发髻上,男人的手抚过那张白腻面容,声音清润,如玉石落地。

“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此金簪,意欲情比金坚,姀姀觉得如何?”

苏芩从恍惚中回神,她偏头,双耳红的厉害,艳如牡丹。

“你说要娶,我便嫁,那我苏三的面子往哪放?”说完,苏芩一摆袖,坐到石墩子上。

男人上前,身穿长袍,斜斜靠在中庭石桌上,月色如水,波光潋滟。男人轻启薄唇,神色清冷淡薄,犹如不食人间烟火的神袛。“既不嫁,那便算了。强扭的瓜不甜,本世子一向不强人所难。”

说完,男人竟真的转身往垂花门的方向去。

苏芩一阵心慌起身,她狠跺了跺脚。她又没说不嫁,这厮就不能哄哄她吗?

“啊!负心汉!混蛋!”小姑娘胡乱吼几句,气得面色涨红,踢掉脚上的一双绣鞋就往前掷去。

男人被砸到后背,他勾着唇角弯腰,将那落在自己脚边的绣鞋捡起来,然后拢袖起身,慢条斯理的走到小姑娘面前。

小姑娘气鼓鼓的红着脸,鸦羽色的睫毛轻颤,浓墨搭拢下来,沾着泪珠。

场面真是熟悉。

男人轻笑一声,抬手,将两只绣花鞋挂到小姑娘戴着珍珠耳珰的一双玉耳上,然后轻屈指,照着那白玉额角轻弹了弹。“不管是负心汉,还是混蛋,都是你的男人。”

……

翌日,夏府,明厅内。

“爷,世子爷来了。”管家急匆匆进来禀告。

夏达微微颔首,从雕漆椅上起身,迎面看向那正大步而来的斐济。

今天日头颇好,男人的脸照在日光下,如玉如啄,俊美非凡。恍惚间,夏达只觉面前的男人不是古蒙项城郡王府的世子,而是被斩首于那午门的陆霁斐。

他眯了眯眼,看清楚面前的人。

恣睢傲慢,一如初见。

只是皮囊相似罢了,自己又在担心什么呢。

“不知夏首辅特邀,有何指教?”斐济负手站在夏达面前,也不坐,只漫不经心的往周边一扫,然后“啧啧”出声,“夏首辅堂堂首辅,怎么过的如此拮据清苦?”

夏达一向不喜奢靡,所以府内一切从简。

对于斐济的讽刺,夏达并不在意,他今日请人来,是有大事要谈。

“听闻苏三姑娘收了世子爷送的金簪?”夏达开门见山。

斐济撩袍入座,架着腿靠在茶案上一挑眉。“夏首辅的消息很是灵通呀。待本世子迎娶苏三姑娘时,势必会请夏首辅来吃上一杯水酒的。”

管家亲自捧了木漆茶案来上茶。

夏达起身,端起木漆茶案上的茶盏,递到斐济面前。

斐济勾唇,伸手去接,却不防夏达一把攥住他的手,紧紧捏在手里,然后往下看去。

只见男人的虎口处带着厚茧,却不见咬伤旧痕。

“夏首辅。”斐济习武,夏达不会武,所以斐济轻而易举的就将手给抽了回去,“本世子可不好这口。你若是感兴趣,外头的小倌馆也颇多。”

夏达收回手,并未显出尴尬情绪,只道:“茶太烫,本官只是想提醒世子爷一声。”说完,夏达将手里的茶盏给斐济置到一旁的茶案上。

姀姀曾与他说过,陆霁斐小时在虎口处被她咬了一口,到死时那印子都没消掉。但这项城郡王世子的手上却是没有咬痕的。

“今日请世子来,是想与世子商议一下那黑衣人的事。”夏达坐回雕漆椅上,道:“不知世子对这黑衣人有什么看法?”

“没什么看法。你们皇城内的事,本世子不管,本世子只要娶了苏三姑娘回府去就成了。”

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空有一副好皮囊的项城郡王世子目的非常明确。

夏达突兀笑道:“世子爷可知,本官与苏三姑娘是青梅竹马一道长大的?”

斐济勾唇,晃了晃搭在茶案上的脚。“不知。”

夏达又道:“那世子可知,本官为了姀姀,能放弃一切,包括自己的命?”

斐济脸上显出嘲讽笑意,“夏首辅,你的命值多少钱?别说是你什么都不要了,就算是你什么都要,你也斗不过我。苏三,是我的。”男人说话时,依旧是那副傲慢模样,但说出的话,却带着一股让人信服的压人气势。

夏达霍然起身,亮出今日的最终目的。

“世子爷知道那黑衣人现在本官手中吧?黑衣人是北方人,如今受了严刑拷打,真是让说什么就说什么。世子爷说,如果本官给世子爷扣个谋害王爷的灭族大罪,世子爷日后,会是如何光景?”

这是夏达在威胁斐济。

斐济渐敛眸色,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漫不经心的表情,他笑道:“夏首辅这是什么意思?”

听到斐济的反问,夏达对于这位世子爷的识趣很是满意。

“只要世子爷去收回金簪,本官定会秉公办理郴王一案。”

斐济单手撑着下颚,露出半张白皙俊朗,眸色有些冷。“夏首辅哪里来的自信,本世子收回了金簪,苏三姑娘就一定会应允你?”

“此事,本官自有办法,不劳世子爷费心。只要世子爷的一句话,本官……”

“不让。”斐济慢悠悠的起身,打断夏达的话。他身形挺拔的立在夏达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人,轻启薄唇,重复一遍,眸色锐利如刀,透着嗜血的执拗狠戾,就似被牵扯到了狗绳的疯狗。

“不让。”

……

传闻苏府苏三收了项城郡王世子的金簪,这门婚事算是暂时定下来了。

听到这消息,皇城内外皆为撼动。

骄纵跋扈的苏府苏三竟真的要嫁给那项城郡王世子做世子妃了?这天方夜谭,竟是要成真了?

众人不免一阵唏嘘,只觉这苏三到底是上辈子积了什么德,先是嫁给了陆霁斐,虽是做妾,但那陆首辅却是将人宠的无法无天,根本没有一点子做妾的样子,说是正妻都没这么宠的。

陆霁斐刚死,不满一年,如今又要嫁给那项城郡王世子做正妃了。那项城郡王如今兵力强盛,老当益壮,这世子爷看上去也是个能打的,后头还不知是怎生个势大滔天的光景。

众人皆知,这苏府苏三若真入了项城郡王府,往后出来,可是能横着在这皇城里头走了。

毕竟那项城郡王世子如今呆在皇城内,就已然连太后、皇帝都不放在眼里。待回了项城,这项城郡王府的人可是土皇帝中的土皇帝,只手遮天,不在话下。

而另一方面,皇城众人也颇有股有与荣焉之感。毕竟苏府苏三是皇城人的颜面,如今这颜面被项城郡王世子眼巴巴的求了过去,这事说出去,就让人止不住的想挺起胸膛来。

只是秦氏却对这桩婚事不甚满意,私以为是那项城郡王世子胁迫了自家乖娇娇儿。再加上那项城距离皇城坐马车有大半月的行程,若苏芩真嫁了,日后秦氏真是连逢年过年都要瞧不见人了。

“姀姀,为母不同意这桩婚事,那项城郡王世子为母已经去让人打听过了。性情凶残暴虐,易喜易怒的,不是个好相与的。照我说,你还不若寻个性子乖顺些的,这样也能顺着你这娇性子,好好过日子。”

顿了顿,秦氏道:“我瞧着那宁波侯府的庶出子宁远归便不错。”

苏芩坐在榻上,眸色怔怔的看向秦氏。

那是谁?

秦氏见苏芩一副懵懂模样,便提醒道:“就是上次跟你一道游湖的那个。后头不是落了水,先回去了吗?这宁远归虽是个庶子,但性子却极好,搓揉圆扁的,定是任由你来。”

苏芩想了想,没想起来那宁远归到底长了个什么模样。就记得好像被青山用竹竿子打成了猪头?

“姀姀你若不满意,咱们再相别的。但是那项城郡王世子,为母是万万不会同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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