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宓落胎的事还没查清楚, 郴王和夏达便听到消息赶了过来。
小小的院子里, 再次骚动起来。

皇城内,郴王和夏达也是名声在外的青年才俊。两人虽已各自娶妻,但总有姑娘怀揣着少女心, 冲着两人的名头偷觑着往外瞧。

苏芩原以为夏达和郴王是因着那保胎药一事来皇庙的, 却不想这两人竟是为了北方百姓起义造反一事来皇庙寻项城郡王世子借用骑兵的。

院内, 槐花树下,苏芩身着素白罗衫,单手撑下颚,露出一截纤细皓腕。凝脂如玉,纤纤若青葱。

“郴王殿下与夏首辅要寻项城郡王世子, 不去驿馆, 怎么反倒来我这处了?”小姑娘轻启红唇, 娇艳媚色。

郴王道:“姀姀,我听线人说,项城郡王世子进了皇庙。”

苏芩眸色微动,神色懒懒道:“殿下这话真是让人伤心, 那项城郡王世子进了皇庙, 与我有何关系?我只是来给祖父求盏长明灯,让他老人家在下头能过的安生些罢了。”

说到这里,苏芩掩袖垂泪,声音低低道:“善有善报, 恶有恶报, 杀了人, 总归是要偿命的,郴王殿下你说,是与不是呀?”

郴王面色微变,继而道:“是呀,那陆霁斐不就是已经给苏老先生偿命了吗?姀姀莫要过多伤怀,当心伤了身子。”

郴王话罢,东侧厢房内的陈颖兰却突然推门出来,喜滋滋的嚷道:“表哥,项城郡王世子也来皇庙了吗?”

郴王不耐烦瞧见这陈颖兰,他皱眉,敷衍一声。“嗯。”

陈颖兰面露喜色,赶紧转身回了东厢房去打扮。

苏芩抬眸看一眼日头,道:“这日头颇大,照的我眼晕。我要先回去歇息了。”苏芩的身上还带着月事,脸上未施粉黛,看上去确实是有些苍白憔悴,但却更惹人心疼怜惜。

郴王满以为苏芩是因为沈宓落胎一事受了苛责,故如此憔悴,便立即道:“姀姀放心,我知道沈宓落胎一事定不是你所为。”

就算是苏芩所为,他也不介意。一个孩子,他还是舍得起的。

苏芩勾唇笑了笑,神色略微有些讽刺。这沈宓要与郴王合离一事,看来真会是她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了吧。

苏芩扶着石桌起身,看一眼站在一旁,始终未发一言的夏达,转身回了南厢房。

……

西厢房内,沈宓卧在榻上,面色苍白憔悴,但那双眼却熠熠闪亮。

沈夫人坐在一旁,暗自垂泪,兀自安慰着沈宓道:“宓儿呀,没关系的,孩子还会有的,你还这么年轻,郴王殿下如此宠你,定会再给你一个孩子的。”

沈宓转了转眼珠子,看向西厢房门口。

郴王拢袖进来,看到她,皱眉,面露厌恶。

沈宓的脸上显出苦笑,她撑着身子起来,与沈夫人道:“母亲,我想吃些东西。”

“哎哎。”沈夫人赶紧应声,起身后看到郴王,泪眼涟涟道:“殿下,求您多劝劝宓儿吧。我与她说,你们日后定还会有孩子的,若是如今不将身子养好,留下了病根,那可怎么办呀。”

毕竟是从自个儿的肚子里头生出来的一块肉,沈夫人满心满眼的心疼。

郴王面无表情的点头。沈夫人擦着眼泪,侧身出了厢房,顺势关上厢房的门。

屋内陷入沉静,沈宓起身,吃力的靠坐在榻上,声音轻缓道:“殿下来了。”

郴王走进来,看一眼厢房内的摆设,闻到那股子苦涩药味,原本便不愉的脸上更显出厌恶神色。

沈宓喜琴棋书画,书香画卷。屋子里头的摆设简单大方,但却太过素淡了些,在郴王眼里,就跟奔丧似得难看。不似苏芩,最喜那些华贵好看的东西,只要好看,便往屋子里头塞,满满当当的看着华贵舒适,娇艳如人。

“嗯。”郴王应一句,撩袍坐下来倒水。

沈宓起身,慢吞吞的走到书案上,从书籍内抽出一张纸来,然后又取了笔,细心沾了墨,拿到郴王面前。

“这是和离书,殿下签了名,臣妾便能拿到宫里头去了。”

郴王眸心一窒,端在手里的茶碗几乎拿不稳。

“你说什么?”沈宓对他的心,郴王是知道的,所以他才有恃无恐,却没曾想,这个女人竟会对他提出和离。

沈宓攥着手里的和离书,看着面前同床共枕一年多的夫君,心里却越发的凉。

旁人以为她荣华富贵,高高在上,可哪知这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你真要和离?”郴王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沈宓。

沈宓缓慢点头。

郴王冷笑一声,“沈宓,你不要后悔。你要知道,如果没有了我,你们沈家会如何。”

沈宓一派低眉顺目之相,她道:“殿下,没有了我这个沈宓,沈家势必还会有旁的‘沈宓’,只要殿下不嫌弃,定会找到一个称心如意的‘沈宓’。”

“呵。”郴王冷笑道:“好,本王就成全你。”郴王满以为这只是沈宓耍的花招而已。他郴王府虽需要沈家的支持,但沈家却更需要他郴王府的依仗,沈宓这份和离书,别说是陈太后不会认,就是沈家都不会认。

所以归根结底,就是废纸一张罢了。

郴王大笔一挥,签下名字。

沈宓攥着这份和离书,苍白的面容上显出笑来。

她,自由了。

……

已至掌灯时分,苏芩坐在南厢房内,面前摆置着绿芜刚刚从小厨房端来的槐花饼和槐花粥。

“姑娘,奴婢特意替您烫了一壶槐花酒。您有月事在身,不能多喝,只小饮几杯,舒缓些身子,这样晚间才好入睡。”

“快倒。”槐花酒香沉沉,苏芩闻着都感觉自己快要醉了。

斐济推门进来,看到苏芩那副小馋虫模样,不自禁勾唇,撩起僧袍坐到小姑娘对面。

苏芩已迫不及待的吃一口酒。

那酒细腻绵长,入口香浓,苏芩享受的眯起眼,入喉后方看到坐在自己对面的斐济,赶紧将那乌银梅花自斟壶往自个儿怀里一搂。

“这是我的。”小姑娘只吃了一杯酒,面上便泛起酒晕,那绯红自香腮蔓延,细密如初生花瓣,层层叠叠的氤氲往下,将人完全笼罩其中。苏芩穿一件蜜合色裙衫,身娇体媚,犹如娇花。

“如此小气,不能给我尝一口?”看出小姑娘脸上的醉意,斐济起了兴致逗弄。

“不行。”苏芩抱着乌银梅花自斟壶,痴痴的笑。

屋内点一盏油灯,灯色不亮,置在炕桌旁,照出一大块光影。

苏芩歪着脑袋起身,低头看一眼地下自个儿的影子,然后突然往前一抻脖子,两只胳膊蜷缩着搭在肩膀上,小小幅度的前后伸缩。

“嘿嘿嘿,小乌龟……快点,帮我把它抓起来,我要养它。”苏芩噘嘴,指着地上自个儿的影子嘻嘻笑。

斐济微讶异的挑了挑眉,没曾想这小姑娘只一杯就吃醉了。

“你快点帮我抓呀,啊,它,它跑了……”小姑娘急的跺脚,满脸通红。

斐济起身,双手分别握住苏芩的手,往前一推一拉,然后开口道:“往下看。”

苏芩迷迷瞪瞪的往下看,看到一只抻着脖子的乌龟影儿,背着个比方才还要大的“龟壳”,甚至还生出了两个脑袋。

“啊,乌龟,乌龟成精了……”苏芩一缩脑袋,转身躲到斐济怀里。

温香软玉在怀,男人的脸上是掩不住的笑,“怎么样,还要抓吗?”

“不,不抓了……”小姑娘的声音越来越小,正当斐济以为人已经睡着了的时候,怀里的小东西突然一动,按着自己的唇使劲擦了擦,然后往斐济面颊上画了一个圈。

男人一顿,透过不远处的铜镜看到自己白皙面颊上那点朱色唇脂。小小圆圆,就像他左耳上的金耳环。

“嘘。”苏芩踮起脚,纤纤素手抵在斐济的唇上,檀口轻启,透着酒香,“我在,画自个儿喜欢的人,你别告诉他。”

小姑娘的双眸熠熠如月华,透着氤氲媚色。波光流转间,镶嵌一颗黑珍珠,浑圆光洁,浸着水渍,如清泉石眼。

“好,我不告诉他。”

……

屋内,小姑娘抱着空荡荡的乌银梅花自斟壶兀自睡得酣甜。

男人站在屏风后,褪下身上的僧袍,从衣柜内取出一套衣物。

这套衣物上沾满血迹,是套四爪蟒袍飞鱼服。那时候,郴王和夏达急着要将陆霁斐处死,连囚服都没来得及给他换,就将他压到午门斩首了。

男人的脸上勾起一抹讽刺笑意,他抽出那柄绣春刀,系在腰间。

绣春刀发出微微低鸣,似乎迫不及待。

“别急,该还的,总归是要还的。”男人修长白皙的手抚上绣春刀,指骨分明,带着森然冷意。

那微微震颤的绣春刀沉静下来,在烛光下泛起冷冽寒色。

“吱呀”一声,南厢房的门被打开,一道颀长身影站在檐下,仰头看天。

乌云密布,不见皎月。

正是月黑风高,杀人时。

……

院外树林内,接到线人密报的郴王站在古树下,静等人。

不远处有枝桠轻碾声传来,郴王转身,看到半隐在暗色里的男人,态度和善道:“世子殿下,别来无恙。”

男人没有说话,只是慢条斯理的往前迈了一步。

郴王脸上的笑渐凝固。

树林内吹过一阵阴风,树影婆娑,簌簌而响,如鬼哭狼嚎。

郴王的双眸瞬时散大,他跌跌撞撞的往后退两步,跌坐在地上。

“郴王殿下,别来无恙?”男人的声音熟悉而陌生,如雨珠落泉,清冷含澈。

“陆,陆霁斐?你是陆霁斐?”郴王暗暗蜷紧手掌,声音发颤。

“郴王殿下贵人多忘事,我死的那么冤,殿下怎么能忘了我呢?”男人的声音似有些无奈,那在暗色里逐渐逼近的身影高大凌冽,带着浑身阴寒气。

郴王不自禁的开始浑身发颤。

斐济看着郴王的表情,暗自发笑。那加在槐花饼里头的药真是不错,这么快就出效果了。

“不,不是本王害的你,要怪就怪你挡了我的路,你该死,你该死!不是我害的你,那封密信是冯宝放在漆器里的,不是我害的你,是冯宝,是冯宝……冤有头,债有主,你去找冯宝,去找冯宝,别找我,别找我……”

郴王一边喊,一边往外跑。

斐济慢条斯理的拔出手里的绣春刀,绣春刀发出兴奋的低鸣声。

“乖。”男人用指尖点了点刀身,然后往前一掷。

郴王应声倒地,头上的玉冠落地,被削下大片头发。

他摸着脑袋,抚到自己落在地上的玉冠,发出凄厉声响,跌跌撞撞,披头散发的往院子里头奔去。

只要到了院子里,那里有他的护卫,他就能得救了。

院子里静悄悄的毫无声息,郴王这么大的动静,竟无一人出来。

郴王披头散发的在院子里赤足狂奔,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柄短刃来,左右挥舞,“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

斐济靠在槐花树旁,双眸微动,看向东厢房。

东厢房,陈颖兰听到外头的动静,神色奇怪的从榻上起身。

她的丫鬟趴在桌上睡着了,陈颖兰喊了半日也不见动静,她狠狠一踢,丫鬟甚至还打起了呼噜。

陈颖兰气呼呼的转身,自个儿出了屋子。

屋外静谧一片,陈颖兰错眼看到南厢房的门被打开,走进去一个身穿僧袍的和尚。

南厢房是苏芩的屋子!

陈颖兰的脸上显出笑来,这苏三终于被她抓住把柄了,竟敢在皇庙里跟小师傅私会!

陈颖兰兴奋至极,她踏出屋子,迎面却突然扑过来一个人影,披头散发,面目狰狞,手里还举着一柄短刃。

“啊……”陈颖兰惊叫一声,拔腿就跑。

风冷冽的吹,陈颖兰身后的影子对她穷追不舍,嘴里念念叨叨着话,“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

斐济慢条斯理的折下一支槐花枝,往前一掷。

那看似脆弱的槐花枝,却结结实实的插进陈颖兰的脚背。陈颖兰只觉脚上一阵剧痛,扶趴在地上,后背处传来刀刃破开衣料皮肉的声音,清晰到甚至还能听到刀面跟骨头的摩擦声。

陈颖兰大张着嘴,闻到一股浓厚的血腥气。

郴王压着陈颖兰,一下又一下的戳,嘴里念念叨叨的,神智似疯,“杀了你,杀了你……”

陈颖兰瞪着一双眼,趴在地上,已无声息。

“哐当”一声响,院门口的小师傅砸碎了手里的瓷缸。

这一声响,似惊动了所有人,厢房内渐渐嚷起声来,槅扇被推开,众人目瞪口呆的看着满身血迹的郴王,发出惊惧惨叫。

斐济掩身于槐花树后,从槅扇跳入南厢房。

南厢房内,身穿僧袍的青山恭谨立在旁。

绣墩上,红拂和绿芜依旧在睡,榻上的小姑娘连被褥都没蹬。

真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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