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晚, 已至亥时三刻。
徐府内外挂上盏盏红纱笼灯, 氤氲媚色,犹如随风翩舞的月下红裙美人。

像徐玠这等读书人,最是喜欢在晚间夜深人静时读书习字, 独得乐趣。只是今日, 他却无心享受此乐趣, 手中持书卷,心思已飘远。

中庭内,石桌旁,坐着个身姿纤细的美人。

美人面前摆着一盘肥美的大螺丝,浇杏花酒炖煮爆炒而成, 喷香扑鼻, 勾人舌欲。

月色朦胧, 苏芩端起一把乌银洋錾自斟壶,慢吞吞的往十锦珐琅杯内倒了一碗酒。乌银洋錾自斟壶里头装着新酿好的杏花酒,悠悠荡在由细腻花样拼成的十锦珐琅杯内,犹如天上琼浆玉液。

小泥金碟儿内置着几块玉米面杏子果蒸饼, 薄如布, 白若雪,外浇雪蜜桂花,香甜可口。

苏芩咬一口饼,再吃一口酒, 最后嘬一个螺丝, 快活似神仙。

徐玠咽了咽口水, “砰”的一下将南书院的槅扇给关上了。却不防晚间太静,苏芩嘬螺蛳的声音“啾啾啾”的传过来,就跟春日鸟叫似得欢愉。还有那阵阵飘香的杏花酒,盈盈绕绕的钻着他的鼻子往里去。

酒带花香,细腻润喉,勾的徐玠连一个字都看不下去了。

苏芩吃了小半盘螺蛳,又吃了半杯酒,终于见徐玠从南书院内走了出来。她赶紧端正身子,两只白嫩小手捧着玉米面杏子果蒸饼小小咬一口,饼上显出一片月牙似得痕迹。

徐玠拢袖,坐到苏芩对面,看一眼那肥美的大螺蛳,再看一眼装在十锦珐琅杯内的杏花酒,喉咙滚动,胡须直翘。

“徐老先生这么晚了,怎么还没歇息?”苏芩明知故问。

徐玠轻咳一声,仰头看天。

江天一色,毫无纤尘,皎皎空中,明月轻悬。

徐玠抬手,敲了敲石桌。

苏芩睁着一双黑乌乌的大眼睛,神色无辜。

徐玠斜睨一眼苏芩。皱起老脸:怎么这般不知趣?

“倒酒。”终于,徐玠憋不住道。

苏芩抿唇轻笑,白嫩面颊上扬起两弯梨涡。她从宽袖内取出另外一只十锦珐琅杯,替徐玠倒上酒。

徐玠神色一顿,看一眼苏芩。这是有备而来呀。

苏芩将倒好酒的十锦珐琅杯推向徐玠,纤纤素手托住下颚。“本是在等世子爷共享良辰美景,却不想等来了你这个老头。”

苏芩只吃了半杯酒,白腻面颊上便带上了细腻红晕。隐有血丝顺肌理蔓延,青丝半垂,姿态懒散。

徐玠看一眼苏芩,心道:他还怕一个小丫头不成。

端起十锦珐琅杯,徐玠终于尝到了心心念念许久的琼浆玉液。

三杯美酒下肚,再加上那盘肥美螺蛳内吸饱了杏花酒的螺蛳肉,徐玠已有些飘飘然起来。他突然起身,站到石墩上,仰头举杯,“呼啦”一下灌入一杯杏花酒,却不防动作太大,浇了满脸,湿了衣襟。

一大把年纪了,还做这么危险的动作,苏芩有些担心,赶紧上去要把人搀扶下来,却不防徐玠指着苏芩道:“我这孙女,最像我。只可惜了,却是个女儿身。”

这是在说徐柔?

徐玠又叹,“少恭啊,你说说,那苏老头的孙女有什么好的?你心心念念的,连柔儿都瞧不上。我看那苏三,除了一副皮囊外,一无是处。就那牛脾气,跟她那祖父倒是个顶个的像。”

苏芩想,若不是她还有事要问,一定要用饼将这老头的嘴给堵上。

“徐老头。”苏芩张嘴。

徐玠一梗脖子,浑身通红,满身酒气。“叫什么呢?还看到吃酒呢吗?小丫头就是不懂事。”

说完,徐玠晃晃悠悠的下去,也不要那十锦珐琅杯了,径直端起那把乌银洋錾自斟壶,就“咕噜咕噜”的往嘴里灌酒。

苏芩看的胆战心惊,生恐这老头吃多了,出什么事,便赶紧上去抢酒壶。

“行了行了,没有了,吃螺蛳吧。”苏芩劝道。

徐玠坐下来,歪着脑袋,双目直直的看向那盘螺蛳,然后突然咧嘴笑,端起来就往嘴里倒。

“徐老头!”苏芩急的跳脚,一把抢过去,螺蛳汤晃出来半许,将她身上的裙衫都给打湿了,黏腻腻的带着杏花酒香。

斐济那厮到底给她出的什么鬼主意,她这还没问出来呢,就要被这老头给折腾死了。

“徐老头,我祖父是怎么死的?”“砰”的一下扔掉手里的螺蛳盘子,苏芩上前,一把攥住徐玠的衣襟使劲晃。

徐玠摇头晃脑的歪着身子,倒在石桌上,似是醉死了过去。

“哎,徐老头!”苏芩继续晃。

斐济从苏芩身后出来,看到苏芩的动作,叹息一声,将人揽住。徐玠软绵绵的倒在石桌上,打起了呼噜。

“不是说了,只给吃三杯酒的吗?”斐济掏出帕子,替苏芩擦了擦裙衫上的汤渍。

苏芩蹙眉,一张小脸皱的死紧。

“谁知道这老头酒量这么差。那现在怎么办,什么都没问出来,还白浪费一壶好酒。”

“不急。”斐济上前,看一眼那尚存半盏杏花酒的十锦珐琅杯,置到徐玠鼻下。

杏花酒香,沁人心脾。

原本醉死过去的徐老头突然身子一凛,竟睁开了眼。

苏芩挤开斐济,兴冲冲道:“徐老头,我祖父是怎么死的?”

徐玠双眸动了动,面色有一瞬犹疑,他伸手,欲触杯,那十锦珐琅杯被男人握着,往后一拉。

徐玠扑了个空。他黏黏糊糊,磨磨蹭蹭的抖着胡须,吐出两个字,“郴王。”便赶紧一把抢过了斐济手里的十锦珐琅杯,“咕噜噜”的灌下去,然后抱着酒杯,心满意足的倒在石桌上。

“郴王?郴王什么?”苏芩急切的一把攥住徐玠。

“醉死过去了。”斐济将人拉回来,揽在怀里。

苏芩改攥住斐济的宽袖,双眸怔怔,泛着泪渍。“斐济,徐老头刚才,说的是郴王吗?”

所以真是郴王,杀了她的祖父?

其实苏芩一直有这样的猜想,可是她不敢深想下去。毕竟苏府一心一意帮衬郴王多年,郴王若真是这般恩将仇报之人,那祖父在九泉之下,该有多寒心。

“此事真假,就要姀姀亲自去论证了。”

斐济垂眸,神色定定的看向怀中的小姑娘,说话时声音平稳清晰,似乎早就料到今日一事一般。

苏芩张了张嘴,声音哽咽道:“斐济,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男人面色平静。他伸手,替苏芩拨开粘在面颊上的青丝碎发。

“若我那时跟姀姀说了,姀姀会信我吗?”

自然是……不会信的。

就是现在,苏芩还有些恍惚不愿信。毕竟只是徐玠吃醉了酒后吐出的话,其中真假,尚要斟酌一二分。

但郴王跟祖父的死,是脱不得干系了。

……

青帷马车内,苏芩怔怔坐着,暗暗攥紧一双手。

“小主子,到了。”青山停下马车,往里喊道。

苏芩坐在马车厢内没有动。她伸手,挑开马车帘子,只见眼前是郴王府那块硕大匾额。门前清清冷冷只守着两三门房。

角门一侧被打开,从里头出来两个人,一个管家装扮,笑意盈盈;一个提着药箱,看模样像是宫中御医。

管家毕恭毕敬的将人送走了,脸上满是笑意。

御医背着药箱,也是一脸笑的坐上府前轿子,慢吞吞的颠远了。

苏芩放下帘子,道:“进去。”

“是。”青山赶着马车至角门,被管家拦住。

“哪里来的人,这般不知规矩?”

苏芩掀开马车一角,露出半张脸,纤媚如仙,艳若牡丹,只那双眼眸却冷的紧。

管家一愣,继而赶紧拱手作揖,连连告罪。“不知是苏三姑娘,是小人眼拙,快请进,快请进。小人立时便去请殿下来。”

苏芩坐着马车,进了郴王府。

天色灰蒙蒙的虽不落雨,但看着却不大好。天际黑乌乌的压着一层云。

苏芩坐在明厅内,安静的垂眸,端起面前的青瓷小茶盅吃一口香茶,戴着流苏坠子的发髻微微倾斜,发出清灵空响。

管家兴兴的过来,替苏芩端了一碟乳饼。

苏芩垂眸看一眼,面色不变。

明厅入口,郴王身着华衣美服,束青玉冠,持骨扇,戴香囊,面露喜色的过来,显然是没想到苏芩竟会主动来寻他。

“姀姀,你怎么过来了?”

苏芩放下掌心里托着的青瓷小茶盅,眼睫下垂,声音轻细道:“是来恭喜郴王殿下的。”

郴王面色一顿,而后神色颇有些冷淡的点头。“你已经知道了?”

苏芩用绣帕擦了擦嘴。“方才瞧见御医从角门出去了。”

“嗯。”郴王撩袍落座,看一眼苏芩。今日的小姑娘穿一件银红色衫子,下头一条留仙裙,衬出流畅身段,冰肌玉骨,方桃譬李,徒惹得人心痒难耐。

“是沈宓有喜了。”说这话时,郴王下意识看向苏芩。

苏芩面色毫无波动,只片刻后漾出笑来,甜甜道:“这可真是天大的好事。”

郴王似乎不欲多提,只将那乳饼往苏芩面前推了推,“姀姀往常来我这处,最喜吃乳饼。今日我特特让人替你做了,你尝尝,味道可还好。”

苏芩伸手,拿起一块乳饼,小小咬一口。

味道还是这个味道,只是因着心境不同,所以再美味的东西,也是味同嚼蜡。

“很好吃,跟往常一样好。”苏芩又咬一口,实在是有些咽不下去,便放下了,然后吃一口香茶。

郴王殷勤的替苏芩续茶。

“这果仁茶,你往常也极是爱吃。”

果仁茶被倒入小茶盅内,泛出氤氲热气,里头漂浮着碾碎的核桃粒和果脯、枸杞等物。艳媚的枸杞就泡发,涨涨的飘在上头,显得有些浮肿。

苏芩端起小茶盅,在郴王的注视下抿唇吃一口,然后放下,道:“殿下,我祖父,真的是被陆霁斐害死的吗?”

郴王面色微变,勉强露出一抹笑来。“姀姀怎么突然问这事?那陆霁斐作恶多端,害死了苏老先生,是罪有应得。再说了,人都已经死了,姀姀大仇得报,不是应当欢喜吗?”

苏芩定定盯着郴王看半响,然后突兀娇笑道:“是啊,非常欢喜。”

郴王见人笑了,心下放松大半。“姀姀,陆霁斐的那些旧部尚有些顽固不肯归顺,总是做出些事来惹人心烦,你可要小心些。”

郴王和陈太后心知肚明是苏芩在里头搞鬼,但对于郴王来说,这些都是无伤大雅的事,他只以为,这是小姑娘在跟自己闹脾气,毕竟这么久了,他往常说的要娶她进门一事,直到如今还没着落。

你看,这不是就自个儿憋不住,找上门来了嘛。

“姀姀,你放心,我定会娶你进门的。如今虽不能做正妃,但做个侧妃,还是可以的。”

以苏芩现在的身价,能嫁给郴王做侧妃,在旁人看来已是祖上烧了高香。而郴王显然也是这么想的。

苏芩却面露犹豫。

“怎么了,姀姀?”郴王急道:“可是有什么心忧的事?”

苏芩颤了颤眼睫,声音细细道:“先前我补办及笄礼时,表哥怎么没来?”

一句轻柔婉转的表哥,似带无限情意,惹得郴王一阵心痒难耐。他欲伸手去抓苏芩置在案上的小手。

美人一侧身,执着绣帕掩面抽泣。

郴王一阵心疼。

“那几日是我太忙了,你的及笄礼我可是提前备了好久。”说完,郴王赶紧给站在一旁的管家使眼色。

管家会意,立刻吩咐人去开郴王私库,从里头“郑重”取出一份“及笄礼”来。

“姀姀,这套头面,是我亲自吩咐宫里为你打的。”

苏芩看一眼那头面,珠光宝气,殷红如血,石榴籽似得宝石颗颗镶嵌其中,与金玉交相辉映,分外美艳好看。

一看就能典当很多钱。

苏芩止住泪,笑盈盈的收了。

“姀姀,我听说你与那项城郡王世子……”郴王点到为止。

苏芩一蹙眉,双眸含泪,委屈道:“表哥这是在怀疑我?”

“自然不是,自然不是。只是那项城郡王世子实在可疑,我担心表妹受骗,所以关心,多问了几句,表妹可千万不能误会表哥。”

终于要抱得美人归的郴王殿下色.欲.熏.心。这时候怕是陈太后在他面前,他都记不起有这么一个亲娘了。

“那项城郡王世子倒是小事,只是夏首辅,对我颇多纠缠。”

听苏芩提到夏达,郴王的面色一瞬沉下来。

夏达原是郴王手下的人,可自陆霁斐去后,夏达的势力一夜壮大,占据朝廷一角,身后颇多追随者,已不将他放在眼里,甚至隐隐有与他作对的势头。

苏芩看一眼郴王面色,心下更冷。

若祖父的死跟郴王有关,那必也跟夏达有关。毕竟那时的夏达是郴王的左膀右臂,郴王做的所有事,夏达都有份。

一想祖父辛辛苦苦将毕生所学传授夏达,却被夏达这样害死,苏芩就觉心被人捅了个窟窿,有风灌过去,夹带风雪,冻结成块。

“表哥,我听说夏夫人也有孕了。”苏芩状似不经意的开口。

旁人对我不仁,便不能怪她不义了。

郴王眸色一动,他按捺下心思,面色柔和道:“姀姀是从哪听到的消息?”

“前几日我身子不适,吩咐丫鬟去药铺抓药,恰看到那夏夫人的贴身丫鬟请了药铺的大夫过去开药,我那丫鬟多嘴一问,才知开的是保胎药。”

郴王暗喜,心下盘算开,面上却还要安慰苏芩,询问她身子哪里不适,又言说这风凉夜晚的,可要多注意身子,甚至想让苏芩住进郴王府来,被苏芩以不方便为由拒绝了。

“那姀姀可要多注意身子。”郴王满脸关怀,甚至又欲动手动脚。那双凝脂柔荑他已肖想许久。

苏芩端起小茶盅,捧在掌心,那一双手小小巧巧,白白嫩嫩,捧着小茶盅的模样乖巧可人。即使已嫁过人,但却更多添几分女人的妩媚风情。眉梢眼角,万种情思。举手投足,转盼多情。

尤其是那窈窕身段,里头一件收腰窄身的裙衫,勾出鼓囊胸脯,捧茶时微微挤压,深沟立显,白腻一片,晃花人眼。

郴王吞了吞口水,目光直直盯着。

“多谢表哥。”苏芩蹙眉,微微侧身勾了勾外衫,搭在身上,纤纤素手端茶轻抿,眸色微垂。

银红色的外衫衬在那截藕臂上,衬出膀子,通透莹白如玉。

郴王轻咳一声,道:“姀姀,我过会子就进宫,请母后拟懿旨,娶你做侧妃。”

苏芩放下小茶盅,轻摇头,“这事不能急,郴王妃刚刚有孕,若表哥急着娶我,那沈家那处可如何交代?还是等郴王妃的胎稳了再说吧。”

沈宓的娘家,势力颇足,郴王得罪不起。

被苏芩一提醒,郴王立时道:“还是姀姀考虑的周到。委屈姀姀几月,待我这处皆处理妥当了,便是迎娶姀姀的时候。”

看郴王一副信誓旦旦的模样,苏芩面上带笑,心里却是一片沉寂。

“表哥,我该走了。”美人盈盈起身,罗袖飘香。

“我送姀姀。”郴王殷勤的送苏芩出府。

外头又落起了雨,郴王府门前停着一辆华贵马车,金轮做底,宝石镶嵌,宝马华盖,锦缎美绸,端的富贵堂皇。

有男人站在马车旁,身穿古蒙服,脚蹬鹿皮靴,手撑油纸伞,侧眸看过来,露出左耳上的那只金耳环。

郴王面色大惊,片刻后却反应过来。这是项城郡王世子,而并非什么陆霁斐。

“世子爷怎么来了?”小姑娘一脸“惊讶”的捂嘴,双眸熠熠。

斐济勾唇,慢条斯理的抬脚步上石阶,走至苏芩面前,笑道:“来接我家的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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