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暖还没上马车,后头便有小丫鬟快步抱来一个小巧的锦盒。
周来运家的捧了盒子, 才微微笑道:“夫人, 您或许不记得了, 但瑞安庄不是那么好入的, 更遑论是湖心小楼了。您带着锦盒里的物件, 咱们自然能一路通行无阻。”

郁暖慢慢打开了盒盖, 里头躺着的是一枚盾形玉佩,雕锋古朴大气,刻着铭文的一端浑厚雅重,另一端却薄而润泽。

她坐在马车上, 让周来运家的抱了阿花妹妹, 捏着玉佩静静思索。

郁暖终于问道:“这块玉佩,是为何物……?”

周来运家的笑着道:“陛下曾常将此玉佩于身侧,但您头一回与陛下成亲时, 便赐给您了。只是您当年不晓陛下身份,故而从不屑佩戴此物,甚至还把它埋在土里……”

她说着,端视郁暖的面容。

郁暖面容还是苍白又漂亮的, 玉佩被她捏在指间,在光晕下衬得纤指如玉。

她声音很轻软, 柔声道:“这样啊……”可是眸光却有些恍惚而涣散。

捏过玉佩的时候, 她仿佛想起了一些事情。

但都是很简略的片段, 甚至没有出现任何人的面孔。

大脑混乱中, 千丝万缕的红线结成喜房的样子, 嵌着大块宝石的匕首掉落在地上,鲜血滴答落下,也绽在她心头。

她被人抱在怀里,下颌苍白而柔弱,因哭泣而皱起,而那人似乎漫不经心的低笑着,冷眼逗弄她,使她愈发崩溃的流泪,却以至柔亲吻她。

接着又是新婚的清晨,她看见桌案上的玉佩,静静安放着,心中是难以置信的愕然。

仿佛它不该出现在那里。

画面消散,露出更深的昏黄,她撕开信封上的火漆,捏出信中附的玉佩,心中早已麻木不觉惊。

纤手端着酒樽,将酒液一饮而尽,琥珀色的美酒顺着完好优美的天鹅颈蜿蜒而下,落入素色领口里,她慢慢擦拭着唇角,对着铜镜梳妆,眉宇间韵味忧愁,却仿佛要与甚么人幽会。

周来运家的有些被她吓到了,只是轻声道:“夫人……”

她怀中的阿花妹妹奶声奶气:“娘……”

郁暖笑了笑,只道:“无事,我只是觉得,这枚玉佩很好看。”

原著中,这枚玉佩是瑞安庄的令钥,凭着它不仅仅能畅通无阻,即便一把火将这座名满天下,且权贵皆艳羡攀附的庄子烧了,也无人敢置喙。

有谁能想到,瑞安庄的主人,或许在很多年前就换了。

她有些想吐槽陛下。

做好事不留名算什么?

如果她是男人,送女人东西时,一定写的明明白白,让她感激涕零臣服在帝王衮服之下。

“呵!整座瑞安庄都是你的!喜不喜欢,嗯?你这个磨人的小妖精。”

然后邪魅一笑。

脑补一下又觉得很尴尬。

她从没见陛下那样笑过,说这种话就更不可能了。嗯……或许下次能逼他在床笫间说?还是算了……

郁暖拿着玉佩,慢慢道:“来福。”

周来运家的:“……??”来福哪位?

郁暖道:“我要把瑞安庄烧了,是不是很有趣?”她偏过头,柔顺的发丝垂落,杏眼干净而纯真。

周来运家的颇为无言:“这…………”

她露出很有耐心的微笑:“您欢喜就好。”

郁暖百无聊赖,柔柔委屈道:“算了,你的反应一点都没意思。”

她烂漫的没有一点恶意,真的只是随口乱讲,周来运家的只能无奈一瞬。

周来运家的发现一件事。

从前罢,即便心里再有古怪的想头,姑娘嘴上从来不肯承认,她夫君看破她无厘头,但也自来不说甚么,只任由她把自个儿憋的优雅端庄。

而越是憋着,他们夫妻相处时,便越叫外人瞧着暧昧奇怪。

仿佛一直隔着层纱,从没被捅破。

想来,陛下应该喜欢……姑娘从前清冷端庄的样子罢?

于是好心的仆从,便认真提醒自家姑娘:“姑娘,奴婢听闻,陛下更欣赏端庄少言的女子,自然您这样也好,但咱们得稍稍收敛些……”

这样的话尚且轮不到一个奴婢来说,但周来运家的话痨的毛病又犯了。她的主上一直都是陛下没错,但就连陛下都为着姑娘后头老妈子似的操心,她多舌几句也是本能。

郁暖皱眉,道:“真的吗?”

周来运家的严肃道:“奴婢诚不欺您。”

郁暖托腮,慢悠悠和软道:“哦……我更欢喜开朗爱笑的男人,到时你替我同他说说,叫他改正,不成那般我再不喜欢他,立即和离改嫁可好?”

周来运家的:“…………”

哎哟喂小祖宗这话不敢说阿弥陀佛!

她觉得,自己主子自从归来,恍若被下了降头。

虽说罢,实则大体上不过分,礼仪各项皆行云流水的标准,但现下就……说话时温和软绵得紧,听得人心都要酥了,只与从前的忧愁清冷不同,藏了点小棱角,对着陛下也很少胆怯娇弱,反倒像只爬在老虎头上捋胡须的小猫。

一路通行到了京郊的瑞安庄,她甚至不曾出面多言甚么,凭着那块玉佩一下马车,便有管事的来接待她。

那管事的见了郁暖,便恭敬得很,给她引路还笑着道:“娘娘上趟来,已是两年多前了,小心台阶……您这今儿个可是兴起,可是想去小院里抄佛经呐?”

郁暖隔着岸边,看见了对面的小院,在小楼林立的瑞安庄里,这座小院显眼,却独得了一份宁静与悠然,院前种着些素雅的花草,轩窗半开着,隐隐能见里头的布置。

鸟雀叽喳的在枝头,小湖泊的溪水潺潺而流,郁暖却微笑道:“我想去湖心小楼。”

郁暖没有收回目光,只是道:“那座小院倒是别致。”

她想多听听那些事。

周来运家的道:“从前您时常去那头,给太后抄经文。”

郁暖点头。

管事的没有再多话,但他知道的更多些。

从前皇后未嫁时来抄经文,陛下偶尔会在斜对面的小楼里饮茶下棋,两人遥遥相隔,却从不曾说过话。

一开始也无人认为和皇后有关,但后头有个侍从进去整理打扫时,却发现陛下时常在的地方,恰恰好对着郁姑娘抄经文的那扇窗。

这事儿在那时说了,实则也无人相信,皇帝和一个未嫁的少女能有甚么瓜葛?

后头郁姑娘嫁人了,那便更无人在意这件事。

然而,许久之后,郁姑娘的丈夫死于意外,她进了庵堂潜心修佛近两年。可当所有人都淡忘了她,她亦再不曾来过瑞安庄,陛下却不容置疑地将她立为皇后。

瑞安庄里的老仆们,便顺其自然想起当年陛下爱临窗饮茶下棋的事,便多了几分了然。

只不知,既他这般心悦郁姑娘,如何能容她嫁给旁人?

于是有些年轻些的侍婢,便觉里头一定有一段恩怨痴缠和暧昧纠葛。

甚至或许陛下用了权利,才把那位柔弱的郁姑娘强娶进宫里……也不晓得郁姑娘又是如何想皇帝的。

对于年轻帝王的情爱之事,她们私下里总是隐秘的肖想着。

这郁姑娘身为再嫁妇人,二嫁却比头婚强许多,一跃成了母仪天下的皇后。

当时长安城中议论纷纷,女人们既羡慕又酸涩得紧,不就是长得美,身娇体弱会捧心么?

那副爱装的样,背地里不知多少恶毒心机,也只男人们一叶障目,把她奉若神女。

就连之前看似毫无干系,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都对郁氏动了情。

可一报还一报,这样不安分的女人,早晚要吃亏。

可是这位娘娘并未不安分,反倒沉寂下来,连拜的帖子和信件,一样都不回,竟低调得有些过分。

有人说是姜太后不喜她,有人说她病得快要死了。更有人说,她是羞耻于自己二嫁的身份,故而不敢见人。

人人都说她红颜薄命,起的名字这样暖和厚重,到底抵不过八字弱,风一吹便能倒下,能成甚个事体?

为了这些流言蜚语,郁皇后的生母南华郡主没少怼人。

长安城罗御史家风刻板沉肃,无论是媳妇还是女儿都不容许二嫁,若否便是有辱门风,是要一根白绫吊死的。

而若非是陛下禁立贞洁牌坊,或许罗家家门前的贞节牌坊都有几十重,但因此也名声端正,俨然是严于律己的模样。

一场桃花宴上,罗夫人站在制高点,说西南人天生无德,淫I乱不思礼教,娶之祸及全家几代。

话说的悠悠然高高在上,似乎只是在评价什么低等的牲畜。

她不敢说皇后,便挑拣起西南人的过错,只说民风开放茹毛饮血的蛮夷,实不配有中原人的身份,带着西南血脉的女人,或许也得靠边择娶,竟也引来一些附和。

瞧不起西南这种偏远地方的民风,是很早就有的,况且权贵人家哪能没有轧过苗头,陛下要动西南是迟早的事体,可西南还是皇后外家,故而娶她,说不得还是为了安抚西南王。

南华郡主于席间却冷笑一声:“那就让你见识见识,甚个叫民风彪悍,茹毛饮血!”

说罢,也不知她这纤弱的身板怎么做到的,忽然单手便掀翻了整张桌案,杯盏酒菜哗啦啦缀地,凌乱得一塌糊涂。

在一群贵妇慌乱的惊呼中,南华郡主拔了金簪便抵住罗夫人的脖子,冷冷道:“少在这儿指桑骂槐恶心人!你再说一句西南的不是,我燕明珠便是个蛮夷,不懂规矩,今日便带你一起去西天请佛祖圣断!你敢说——我敢做!”

离得近的贵妇人,甚至能看见一向华贵端方的南华郡主眼中的冷漠狠厉,全然不像是她从前悠闲优雅,侃侃而谈的模样,倒像足了一头舔舐鲜血的孤狼,更不像是个女人家。

仿佛这样带着煞气杀意的眼神,才是南华郡主金装玉砌下,最最本真的模样。

谁能想到有人做出这么荒唐的事?

长安城这么多年,都没有过这么荒唐的女人!

罗御史为了此事,甚至参了忠国公一本,指责他不修德,不会教妻。

只无人敢提宫中那位久病的皇后。

再是闹,也心照不宣的避开郁氏,那可是陛下心爱的女人。

陛下只不咸不淡回了个“阅”。当日又赐了两位夫人各一本《楞严经》,并命他们抄写百遍。

话这么多,想必是太无聊所致,多抄抄佛经便没空讲话了。

而若非罗御史闹上御前,陛下甚至不会理会这样的事情,可见他作茧自缚了。

罗御史深觉丢脸,反倒回去令他夫人再多抄两百遍,这样才能记在心里,又以藤条笞之,只说是叫她加深影响,笞她亦是爱护她,这般才能不走歪路。

他天生要强刚正刻板,即便听陛下的指点,也要自己的妻子比忠国公府的女人更经心。

于是罗夫人便倒霉了,听闻她被丈夫逼着抄经文,头昏脑胀发热倒下,嘴里还呼噜噜颠三倒四念着佛经内容,只怕念的不好,不诚心,没规矩,便要被罗御史拿着藤条笞打。

然而过一段时间,长安城里的话头又变了。

皆说南华郡主极有文人风骨,意气凛然,乃是女子之楷模。那指桑骂槐的罗夫人,却渐渐被人瞧不起。

侮辱他人家乡,是缺德没有涵养的小人才会做的事体。

无论是直言不讳,还是含沙射影,都令人不齿。

大家都道:看来,罗御史也不怎么会教妻。

一时间,就连罗家的女儿都要滞销,没定亲的少人问询,定了的倒罢了,只婆家多少也有些后悔,打定了注意等罗家姑娘进门,便要好生立规矩。

罗夫人更是后悔不已,当初这话她就该憋在心里。

她认为,若等皇后死透了,或是被陛下厌弃了,再说起来,风向自然会变!

她怎么就沉不住气,还连累了女儿。

就在长安城中的权贵都悄悄等待着,这位皇后何时薨逝,或是何时被陛下厌弃价值尽失的时候,郁皇后不声不响便在江南休养着,为陛下诞下了一对龙凤胎。

一时间,就连原本不喜她的三朝老臣,都无话可说,只欣喜的两手战战,喜极含泪,差些昏厥过去。

陛下回长安后,便册封了长子为太子,并大赦天下,从此本朝后继有人,臣心民心亦大定。

郁氏的皇后之位,便坐得更牢。

即便将来西南王被处置,亦动摇不了她分毫。

在这个时代,女人有没有地位,一看娘家,二看夫家,三见肚子争不争气。

她甚么都有了,除了太过体弱多病,仿佛是所有女人都极为羡慕的楷模,过去的一切不堪,在光环下也显得微不足道。

更何况,皇后虽从不出面,但陛下时常以皇后的名义布施百姓,令她在老百姓中也多了几分贤德温厚的说法。

郁暖也知道几分自己传闻中被树立的道德标兵形象,也不晓得自己能坐上这个位置,能坐稳这个位置,到底有多少波折,到底离开的几年里,她甚么也没参与。

两人说着,郁暖便慢慢上了楼,虽是一身不合时宜的朴素衣裳,姿态却娴雅端庄,背影雍容而纤敏。

然而另一名侍女小步上前,对管事的耳语一番,郁暖却听管事转头歉意道:“娘娘,实不相瞒,陛下现下已开始宴客,大约要到极晚,你不若在庄上歇上一夜,明日再说也好。”

郁暖只想着南华郡主的病情,心态难免有些焦躁。

她连日来也没歇息好,便有些疲倦,心口隐隐作疼,面色也苍白着,实在支撑不了更久。

郁暖想了想,便轻声道:“罢了。”

她说着却道:“你带我去见陛下,我只与他说一声便好。”

郁暖还没来得及梳妆打扮,如今却是一副未嫁奴仆的模样,若非管事的从前侍候过,也不晓得她是谁,只这位娘娘如此坦然的模样,却叫人拿她没法子,又觉她实在大方不拘一格。

管事的思索一下,才缓缓道:“若您只是想和陛下说一声,那奴才便安排您进去给陛下斟酒,这般说了话便出来,也不碍事。”

郁暖点点头,其实她有些忐忑的。

这事儿是她做的不够好。

虽是出于夫妻感情和信任的问题,她才在江南躲了这么久,可是长安城里的事,却是她推脱不得的。

尽管不记得许多,但南华郡主的病,还有郁成朗的婚事,极有可能是皆因她而起。

不知无罪,但知晓了,她得有所担当。

可是……她先头伤他的心不与他一道归来,现下巴巴儿的为家人赶回来,见不着他又这样任性瞎作,耽搁他宴请属下。

这事体实是做的一团乱又没条理。

她打定主意,说完话便走,绝不给陛下添麻烦,也不能让旁人知道自己的身份。不然皇后头一次出现在群臣视野中,竟是这幅模样,那得多给陛下丢人?

郁暖把让周来运家的抱着阿花妹妹在隔壁,自己稍稍整理散乱的长发,便端了酒壶垂眸进去。

里头丝竹声袅袅漂浮,舞姬着水袖翩翩起舞,绿腰如柳,肤白若凝脂,眸光百转千回欲语还休。

只有男人们的地方,众人皆坦诚大方,而在郁暖的角度,有几个吃酒吃得满面通红,眼神含着酒色,都盯着舞女的纤腰和鼓囊囊前胸,和曼妙旋转的罗裙。

她顿了顿,其实也不觉得有什么。

歌舞表演而已,没什么好生气的。

她慢慢走向首位,看着脚尖一点点莲步轻移,皇帝的背影宽阔,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点着桌案,竟没发现她来了。

郁暖一点也不生气。

于是她温和微笑着,把酒壶“砰”的往他案上一放。

这声音不很响,但这个阶层的权贵却很少见到这么不稳重的婢女,而且还是对着皇帝陛下,这显然是脑子有问题。

于是临近的几位大臣,都恭敬的往陛下那头小心看去。

只等着陛下不说话,他们便能代皇帝呵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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