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暖对于那些一无所知,而宴席结束后, 西南王撤去了之后所有的招待事宜, 把所有的宾客皆送走了。
郁暖在郁成朗安抚的目光下, 被几个侍女带下去沐浴梳洗。

第一步, 那些侍女便把她身上外族人的长袍和面纱褪下, 换上中原女子的着装。

郁暖轻轻问了两句话, 得到的回应模棱两可,她索性便不说话了。

在这样陌生的环境,其实她也有些忐忑,但如果不能逃走, 逃走也不知道去哪里, 那便走一步看一步罢。

头饰是带了些西南特色的流苏头面,而这里的钗环和长安的精致小巧不同,比较偏好大件儿, 也会把整套的亭台楼阁样式戴在头上,缀以流苏和宝石,瞧着金玉样大气奢华。这整套头面看上去都有些半旧了,配上簇新的衣裳, 在她身上却糅合的很好。

一旁的侍女也小声惊叹起来,郁暖穿上中原女人的衣裳, 像把自己的一切都展现的柔婉精致, 仿佛剑客终于有了趁手的名剑, 剑刃在他手上前所未有的锋锐, 并发出喜悦的轻I吟声。

沐浴梳洗完, 她便被带去了花厅里。

郁成朗和米琪娅公主相对而坐,郁暖隔了很远,都能听见他们说话的声音。

“要带走我的奴婢,王爷难道不需要付出些什么?不然喀舍尔之神都不会认同,尊敬的神明会给您带来厄运!”这是米琪娅公主的声音,有些不耐的高亢,很明显是被激怒了。

西南王啜茶,说话的是郁成朗:“公主殿下,首先,你救了舍妹,这点在下和外祖父皆很感激,你想要以此求些报酬,我们都会应允。但你不能带着阿暖,不然你走不出西南王城。”

米琪娅公主起身,棕色的眼里皆是讽刺:“这就是你们中原人的待客之道么?抢走我的奴婢,还要挟本公主,不知若是中原皇帝知晓了,会不会大发雷霆?”

郁成朗无语了一瞬,才慢慢道:“陛下并不会为这样的事大发雷霆。”

“公主也应当庆幸,此刻在您面前的并不是陛下。”

“不然无论您是否交出阿暖,或许您都性命堪忧……”

米琪娅公主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冒犯,中原的皇帝是不会这样对她的!不论她是不是友邦的公主,她都是个美丽的女性,而男人应当对所有长相漂亮的女人,都抱有怜惜之情。

而郁成朗已经不想和她探讨陛下会不会怜香惜玉的问题。

这时,西南王沙哑着开口,缓缓道:“公主,本王的外孙女年纪尚小……”

话音刚落,他看见了从外头走来的郁暖。

银色的流苏垂落在郁暧深棕的发丝间,深紫的襦裙上以银线绣着铃兰花,喇叭式样的淡紫色纱质袖口垂坠在指间,她的脖颈上有一道伤痕,也缀着一串深如星海的紫色水晶,肌肤瞧着愈发冷白。

像是与岁月中的某颗,早已蒙尘黯淡的明珠重合,焕发出夺目灼人的光晕。

郁暖不忘了抚住腹部,非常恭敬乖顺的的行了个礼,默默退避在一旁。

她的神情平和沉静,抿着唇瓣并无说话的意思,像是对所有的事情,都没有更多的情绪和看法。

这让郁成朗和西南王面面相觑。

这个老人征伐多年,浴血厮杀而磨砺出的冷硬,在此刻柔和万千,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西南王看着郁暖的眼神,就仿佛掌心托着一只头顶碎壳,张开嫩红的喙嗷嗷待哺的鸟崽,无处安放,也不知如何妥帖对待。

老人的眼尾有许多皱纹,那是岁月留给他的痕迹,却使他看上去老谋深算而狠戾,现下却极力掩饰着自己面容的狰狞,他的声音柔和洪亮,隐隐有些难言的情绪。

最后,只是涩然沙哑的,说出一句:“——欢迎回到西南。我的孩子。”

郁暖不知怎么说,只是静静看着迟暮的老人,有些陌生,却不全然抗拒。

她终于开口道:“谢谢。”

郁暖说着,露出一个平和的微笑,有些歉意道:“但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抱歉。”

西南王重重舒口气,身上的轻甲发出金属摩擦声,老头恢复了一些威严的样子,看郁暖时却还是很慈祥柔和:“没关系,孩子。你也是第一次见到外祖父……外祖父家里,有一座牡丹园,是你母亲儿时爱去的地方,她在那儿有一整片的粉牡丹,开花时大朵大朵极是壮丽……她一定与你说起过。”

看着郁暖疑惑的神情,西南王才叹息道:“外公忘了,你不记得了……”

仔细听时,却会发现这位凶名赫赫的杀神,在外孙女跟前有点手足无措,仿佛打内心担忧会把这么柔弱的小姑娘吓到。

郁暖的性格和南华郡主南辕北辙,几乎没有任何相似的地方,一个爽朗泼辣,另一个柔弱而宁静,但却很意外的长相相类。

郁暖比起她的母亲,更多了几分苍白,瞳孔的颜色也更浅一些。

这点却和西南王很类似。

常年曝晒在西南的烈阳下,老人的眼睛是一种很淡的琥珀色,比起年轻的小姑娘,多了些冷厉和睿智,却不妨碍他们对视时,互相都觉得很奇异。

郁暖也不知道,怎么又突然冒出个外祖父,但她却没有更多惊讶的感触,除了些微的疑惑,表现的很平静。

看见郁暖的模样,米琪娅公主也觉得有些惊讶。她原以为,这个姑娘穿着喀舍尔的袍子,已是很美,却不想她更适合中原的衣裳。

那样骨子里的宁和高贵,和精致婉约的样貌,让她看上去并不比任何一个公主差。

米琪娅公主抱着袖,站在一边用生涩古怪的官话道:“西南王,本公主不管你编造出什么样的话来欺骗我,但暖暖不能给你,她是本公主的婢女,得服侍我一辈子。况且她肚里的孩子属于我们草原上的一员猛将,你带走她……”

公主冷笑起来:“……让本公主怎么与她的丈夫交代?”

郁暖的面色有了波动,她的语气拔高,有些微的冷凝:“公主,您不要乱说话。我们在路途上相识,您救我一命,不问自取带走了我的约指,让我扮作婢女在您身旁,我都可以认。”

“——但是,您不能污蔑我的孩子。”

话说到这里,西南王轻咳了一声,神情有些古怪,却没有多说什么。

郁暖却有点怀疑,郁成朗到底和他说了什么。

郁暖继续说着,语气却又变得平和淡静:“公主,我的确很多事都不记得了,也受过您的恩惠,但如果可以的话,您能把我的约指还给我吗?”

“它……对于我很重要。”

她觉得,这是原身的东西,如果在她这里丢了,总是有些对不起人家。

米琪娅不欲再谈,只是起身冷笑道:“中原人都是惯骗,本公主早该认清。你们中原人,品性败坏。”

郁成朗忽然起身,看着米琪娅公主,伸手道:“拿来。”

他的眼中凌厉之色尽显,又重复了一遍:“拿、来。”

米琪娅冷笑起来,不说话了,只是起身准备离去。

西南王忽然开口道:“公主,你若是听话,本王看在你救了阿暖的份上,许你八万两白银,并千头牛羊。这些资产都归你,足以抵消你救她的恩情。”

话锋一转,是耐心消失殆尽的浓重戾气:“若你执意不肯,那么本王认为,喀舍尔王应当不会为一个女儿的死,而大动干戈。”

西南王坐在那儿,眉宇间精光顿现,杀意弥漫,那是在死人堆里磨砺出的嗜血。

米琪娅能感觉到,西南王不是在开玩笑。这已不是口舌能解决的问题,而对方根本不打算给她任何机会。

米琪娅公主顿住。

都说财帛动人心,对于权贵来说也如此,如此庞大的钱财,对于她而言或许也是很多年内都得不到的。如果放了一个侍婢,却得了一笔不小的财产,却很是划算。

公主抚过纱帽上的金线,靡丽的嗓音缓慢道:“让本公主再考虑一晚。”

话音刚落,郁成朗抽出佩剑,撕裂风声迅速横于她的脖颈前,冷漠道:“把我妹妹的约指还出来,不然本世子便让你一文钱也拿不到,并立即去见你的喀舍尔之神。”

米琪娅公主棕色的眼眸睁大,看着郁成朗俊挺冷冽的眉目,难以置信道:“这便是你们中原人的待客之道?”

郁暖袖手一旁,终于柔和出声道:“公主,我的东西,你何必留着,它在你身边也并无用处。”

如果原身的家人帮她拿回来,自己也没有资格阻止。

况且……郁暖也觉得,仿佛那是很重要的东西,对于她有非同一般的意义。

米琪娅公主进西南王的花厅,并没有带人,因为西南王不允许,她便也无所谓。毕竟,她很笃定,西南王不敢拿她怎样,但却忽略了还有个郁成朗。

西南王爷并未阻止外孙的行径,这让公主非常恼怒,甚至放话要让她父王带兵攻打西南。然而并没有人相信她。

只有郁暖开口道:“兄长,请不要为难公主,我们好好说话。”

郁暖看着郁成朗的眼神还是有些生疏,但却愿意叫兄长了。

喜悦涌动着,郁成朗不由松了手,示意几个婢女把米琪娅按回位置上,倒茶“好生”侍候。

米琪娅自然愤怒不已。

话题进行到最后,米琪娅公主终于松口,答应把约指还给郁暖,只是郁成朗不允许她离开,于是便派侍女去府中,把约指快马加鞭带回王府。

锦盒中躺着一枚小巧的羊脂白玉雕凤约指,套在郁暖的手指上,是恰恰好好润泽细腻的触感。她触摸着失而复得的约指,心中有些难言的感慨。

她套上了约指,通身的气场有些微妙不同,眉目间多了些宽和,露出了一个连她自己也没发觉的笑容。

郁暖对着米琪娅公主一礼,轻声道:“谢公主这几日的招待之谊,阿暖不会忘怀。”

米琪娅公主得了西南王的谢礼,面色才缓和起来。

公主对郁暖的感觉有些复杂,此刻只是冷淡道:“你真该看看你背后黥了什么,是它救了你。”

“本公主只是顺手罢了。”

说罢,米琪娅把面纱缓缓覆上面颊,转身对西南王一礼,又沉默看了郁成朗一眼,干脆离去。

待公主的身影不见,郁暖才扶着肚子,慢慢被人侍候着落座,此时已面色苍白,抚着心口,脑中还盘旋着米琪娅的话,连思索都有些费力。

西南的气候有些干燥,一天中最热的时,能令郁暖觉得呼吸一口,喉咙都会蒸熟。她非常不适应,又闷痛。

却听西南王对她道:“等阿暖生了孩子,便留在西南罢。”

郁暖的手缓缓扣紧袖口,却不曾出声。

郁成朗立即起身,回应道:“外祖父!阿暖的身份……到底不适宜留在西南,望您三思。”

西南王轻叹一声,又道:“是这个理。”

其实他早就想到了,无论什么样的理由,都不能把外孙女扣留下。他不能这么昏聩,只是想要亲耳听见,才会死心罢了。这样的做法,不仅对西南百姓无益,对于外孙女也没有任何好处。

郁暖只是垂眸坐在一旁,扶着额头有些困倦,显而易见的脆弱难支,像是最珍贵的易碎物,让所有人都提心吊胆。

南王有些紧张起来。

他不知道,原来外孙女与传闻中一样,是真的体弱多病到谁见了都害怕。这幅样子,简直让老人的心都要被生生剜了去,于是他立即召了苏家人来为她诊断。

郁暖却勉强抬眸安抚微笑,露出一对浅浅的小梨涡,她的睫毛又浓密垂落。

不知为何,尽管这种病痛的感觉很不爽利,她却已经习惯了。

而她总觉得,往常在这样的时候,便会有人把她抱在怀里,抚着她的脊背,给她按揉疼痛的地方,低柔轻哄她吃药,又微笑着说有趣的事体哄她开心。

然后,她便能笑倒在那人的怀里,抱怨他啊,怎么有人像您一般,能一本正经说那样的话呢?

可是仿佛,并没有那样的人。记忆里也没有。

她在恍惚间,看见诊脉的大夫已然摇头拱手。

苏大夫给出的结论却是,郁暖不适合西南的风土,本就羸弱的身子在这样的气候下,或许生产时都有心脉停滞的可能。

这并不是在瞎说,而患心疾的人,本就生产有风险。

西南王看着外孙女,终究是叹息道:“那该如何是好?”

苏大夫捋着胡须,淡淡含笑道:“依老夫看,若将郁姑娘挪去江南待产,会是个很好的选择。”

江南是个好地方,空气湿润新鲜,气候暖和宜人,又是鱼米之乡,能吃用的也比西南要多。

最重要的是,江南离西南不会很远,不至于让阿暖怀着身孕在路途上颠簸太久,是个待产的好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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