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长安城内,蜀国公府,鼻青脸肿的尉迟迥半坐在榻上,和前来探望的执政、晋国公宇文护低声交谈。
此次决战,周军惨败,且伤亡惨重,坐镇灞桥大营的尉迟迥,差点就“魂断灞桥”,一缕魂魄随舅舅(宇文泰)而去。

亏得部曲奋力护卫,才保得他突破拦截,冲到长安城下,坐吊篮入城。

事到如今,局势已经很明了,尉迟迥明白其实许多人心里都有了想法,却没人敢说出来。

但总是要有人提出来,执政的宇文护才有台阶下。

而提出看法的这个人,必然承担所有非议,会成为“恶人”。

但思来想去,这恶人,或许就只能自己来做。

毕竟,他是文帝的外甥,执政的表弟,从小一起数羊、一起经历腥风血雨的交情。

又是屡次与楚军交锋的主帅,即便为此担上“怯战”、“卖主求荣”的骂名,也必须得说。

“萨保,无论开封那边,成与不成,恐怕,长安都已经撑不到那天。”尉迟迥看着宇文护,认真的说。

如果是别人这么说,宇文护怕是要发作,但话从尉迟迥口中说出来,却有不同。

他避开了尉迟迥的目光,看着旁边:“叔叔交到我手中的家业,我不能...”

尉迟迥抓着宇文护的手,继续说:“萨保!!你已经尽力了,你已经尽力了...”

“不,不...开封那边,会有好消息的...”

“萨保,无论开封那边成与不成,我们已经等不下去了!”

尉迟迥攥着宇文护的手,语气恳切:“今日,楚军放了那么多败兵回来,你以为他们想干什么?”

“若我们不放败兵入城,城中将士会寒了心,士气大跌;放败兵入城,人人都想着投降就能保命,士气还是会大跌。”

“我知道,你是左右为难,不得已让溃兵入城,可你想想,今天,有多少人找这些败兵打听消息,然后起了心思?”

“我已经严令,败兵入城后不得乱说话,不得扰乱人心!!”宇文护喊起来,看向尉迟迥。

尉迟迥盯着他:“有用么?萨保,将心比心,你觉得这有用么?”

宇文护沉默了。

这当然没用,战场上的惨败,让将士们打胜仗的信心被摧毁殆尽,加上楚军不杀俘虏,还放俘虏回来,如此攻心策略必然起效。

所以,长安守军士气会大降,当楚军开始攻城时,恐怕不会有多少人愿意奋力反击,而是等着投降保命。

周国的兴亡,对于这些普通兵卒来说,并没有太多关系,甚至对于许多文武官员来说,既然官军打不过楚军,那么周国灭亡,也不是不可接受的事情。

因为楚国在灭齐之后,并没有对齐国宗室赶尽杀绝,许多齐国文武,还在楚国有了任用。

有如此“前车之鉴”,加上此次决战惨败对人们信心的沉重打击,宇文护明白长安城内的许多文武官员,恐怕都起了别样心思。

或许,宗室之中,也会有人觉得放弃抵抗、做个笼中鸟并不是不能接受的结局。

但宇文护不甘心,他觉得自己还有反败为胜的机会,所以只要开封那边....

尉迟迥明白表兄宇文护的心情,但决战惨败之后,还要坚持,已然是赌红眼的赌徒,在接连输钱之际,还要把身家性命都赌上的作态。

“先帝的子嗣,至少能够得到延续,这是你的首要责任。”

尉迟迥换另一个方式来劝,虽然宇文护接连废杀两位堂弟,确实辜负了宇文泰的托付,但尉迟迥认为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先帝的基业,能否保住,不是你一个人能够决定的,我们都已经尽力了,尽人事,听天命...”

宇文护听到这里,咆哮起来:“那一个鱼梁吏,有什么天命!!!”

尉迟迥依旧一脸平静:“我们当年,也不过是边镇放羊的小家小户,不是么?”

这话,让宇文护冷静下来。

出身武川镇的宇文家和尉迟家,当然和放羊的穷苦牧民有区别,怎么说都是当地大户、领民酋长。

不然,也不能与贺拔家等豪强有交情,无法在叛乱爆发时,立刻拉起队伍。

但家族历经战乱、颠沛流离才打下的基业,就这么放弃,宇文护接受不了。

他始终觉得,楚国国主李笠根基不牢,只要李笠一死,国内必然大乱。

那么只要他们再撑下去,撑到李笠“暴毙”的消息传来,转机就来了。

“转机,也得有命去等,才能抓到。”尉迟迥继续劝,“当年,慕容垂在燕国国内待不住,投奔秦国,等到苻坚淝水兵败,才等来复国的机会...”

“他当时若留在燕国,被皇帝杀了,又如何复国?”

“如果,机会迟迟不来,先帝的子孙,哪怕是做个阶下囚,活下去,也...也算是血脉延续...”

“你看不起李笠,他国内的那些士族,那些前朝旧臣,就看得起他?他要名声,要与众不同,自然要善待亡国的宗室,彰显自己的天命。”

“你要是咽不下这口气,现在硬扛,长安又能守几日?楚军的‘克虏伯’开始攻城后,你信不信马上就有人开门?”

一番话,说得宇文护默然无语。

理智告诉他,硬撑是撑不下去了;可感情上又接受不了投降这个选择。

“楚军如此强势,对长安志在必得,所以,长安城里,多少人等着用你父子的人头,换取在新朝的富贵。”尉迟迥再次提醒,提醒宇文护提防有人后背捅刀子。

“拖下去,想捅你刀子的人就会越来越多,你不能光为先帝基业着想,你不给你和儿子们一条活路么?”

“你在朝中的反对者,还少么?多少人想着杀你,你忘了?”

一言点醒梦中人,宇文护愕然看着尉迟迥。

执政多年,大权在握的感觉,让他有些分不清家和国,忘记了低眉顺眼的人当中,有多少人和他有仇。

他执政的大义,来自于叔叔宇文泰临终时的嘱托。

但接连废杀两位堂弟的事实,纵然当时他再有苦衷,其实已经无法面对悠悠之口。

即便他问心无愧,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宇文家的利益,但宇文家内部,也分主枝、分枝。

皇族是主枝,他即便大权在握,但却是分枝。

除非取而代之,可现在说这个已经没有意义了。

所以,那些忠于宇文皇帝的人,未必忠于他宇文护。

先帝子孙,未必把他当亲人,而是当做仇人。

宇文护因为连废二帝,得罪了不少人,因为接连整死赵贵、侯莫陈崇,逼死独孤信等开国勋贵,在朝中的反对者不可谓不多。

这些人在之前,纵然对他有再多不满,也不敢表露出来。

可如今楚军即将攻城,难保没有人趁机开门揖盗,借楚军的刀,来杀他全家。

甚至,楚军会用他全家性命,来收买长安城内文武官员的人心,使其为新朝所用。

可笑他明明危机四伏,却还想着再坚持一下,或许还会有转机。

想到这里,宇文护后背发凉。

尉迟迥见宇文护想明白了,便说:“事到如今,那些劝你坚守的人,未必用心端正,搞不好,其中一些人,是故意把你放在火上烤。”

“我知道了,知道了....”宇文护点点头,不再有之前的坚持。

“这个恶人,我来做吧,明日,我就上表,请皇帝...顺应天意,开门投降。”尉迟迥说到这里,苦笑起来:“一把年纪,丢脸也无所谓了...”

关键时候,还是表亲靠得住,宇文护心中感动,拍拍尉迟迥的肩膀:“这份情,我记下了。”

“大丈夫能屈能伸,若天意,让我宇文氏有转机,一次两次屈辱,不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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